賈平凹女兒因“屎尿性”被羣嘲,這個時代需要什麼樣的詩?_風聞
码头青年-码头青年官方账号-2021-02-02 13:47
賈平凹的女兒突然紅了。
如果不是網上流傳的那幾首詩以及引發的批評,我真的不知道賈平凹還有女兒,更不知道她女兒叫賈淺淺。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名字。

説實話,賈淺淺那幾首廣為流傳的“詩”,看上去確實很“可怕”。
晴晴喊/妹妹我在牀上拉屎呢/等我們跑去/郎朗已經鎮定自若地/手捏一塊屎/從牀上下來了/那樣子像一個歸來的王。(《郎朗》)
阿姨説你娃厲害得很/我問咋了/她説:上午帶她們出去玩/一個將尿/尿到人家辦公室門口/我喊了聲“我的娘嗯”/另一個見狀/也跟着把尿尿到辦公室門口/一邊尿還一邊説/你的兩個娘都尿了。(《我的娘》)
迎面走來一對男女/手挽着手/女的甜蜜地把頭靠在/那男人的肩上/但是裙子下/兩腿間流出來的東西/和那男人內褲的氣味/深深地混淆在一起。(《日記獨白》)
如果單看這被摘錄出來的幾個片段,賈淺淺這個詩人確實水平不行,網友對此不滿也是有道理的。她是賈平凹的女兒,還是西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現當代文學博士、陝西省青年文學協會副主席。每一個身份拿出來,都了不得。這樣一個社會精英,竟寫出來如此烏七八糟的文字?
我立刻聯想到十幾年前的趙麗華詩歌事件。
2006年8月,有人把女詩人趙麗華剛觸網時的一些“想變個方式玩玩”的短詩作品,配上幾首偽詩,在各大論壇到處轉貼,引起網絡轟動。成千上萬網友齊寫“梨花體”詩歌,趙麗華也被封為“梨花教”教主。韓寒還寫了一篇文章《現代詩歌和現代詩人怎麼還存在》,稱“現代詩歌和詩人都沒有存在的必要,現代詩這種體裁也是沒有意義”。
當時,我供職於國內一家頗有名氣的都市報,也採訪了趙麗華。採訪問題和她的回答,至今還躺在我的郵箱裏。
喧囂過後,冷靜下來的人們開始重新認識趙麗華,這才發現,原來她的詩歌和才華都是極好的。
賈淺淺是不是又一個趙麗華?
她的身份,以及背後是否有利益關聯,我無意探究。“二代”在中國是個敏感字眼,它意味着各種資源和人脈關係。平頭百姓憎惡那些依靠父輩不勞而獲的各種“二代”,這種心理不難理解。人們沒想到的是,“官二代”、“富二代”之後,居然還有“文二代”。有些人以此大做文章,極盡撩撥大眾情緒之能事。
別的“二代”先不説,但“文二代”這個帽子不好戴。
2018年1月,女兒詩集出版時,賈平凹公開了寫給女兒的信:“從不鼓動她將來要當作家詩人。文壇上山高水遠,風來雨去,人活得太累,並且我極不愛聽文二代之説,這樣的帽子很容易被戴上,既醜陋,又恪得腦袋疼。在二三十年裏,我僅呵護她的上學、就業、結婚,指望着一切能安康平順,歲月靜美。”

我相信這是賈平凹的肺腑之言。文字這條路有多苦,賈平凹很清楚。寫作是講究天賦和激情的,資質平庸者,如果一定要走這條路,最後多半會貧病交加,一事無成。大部分行業,如果你努力的話,可以小有成就。但是文字領域,不行就是不行。硬寫的話,大家都尷尬。言之無物,觀點平庸,想象欠缺,文字枯燥,誰會耐煩看你呢?
這個時代很現實,大家早忘了如何詩意地生活,自然也就沒幾個人還會讀詩。詩人,成了一個調侃的詞彙。如果不是出於極度的熱愛,誰還會寫詩呢?
和其他“二代”不同,“文二代”是非常難受的。官二代富二代盡情享受父輩恩澤,心安理得。但是立志走文學這條道路的,都希望自己能超越前人和父輩,沒有誰願意被稱為誰誰誰的兒女。
父輩的恩庇多多少少都是有的,但寫小説寫詩歌,歸根到底是靠作品説話的。只要你的文字夠牛,你的父輩是誰根本不重要。曹植需要曹操的名氣加持嗎?有人會認為蘇軾是沾了蘇洵的光嗎?你知道王安憶的母親叫茹誌鵑嗎?
如果賈淺淺文字足夠好,她的爸爸是不是賈平凹一點都不重要。
我找來了賈淺淺的詩集,發現她的真實水平,遠高於網友的想象。是的,只是想象,因為絕大多數罵她的網友,我相信都沒好好地看過她的詩。
賈淺淺共出版過三本詩集,《第一百個夜晚》、《行走的海》和《椰子裏的內陸湖》。

▍那年,那月,那書
連翹花開過的春天
我揹着雙肩包在城裏晃悠
那個時候頭髮齊肩
並且剛剛吃完
一頓西葫蘆餡的餃子
西安的寺廟很多,卧龍禪寺的
午後虛空着
大悲殿前的台階上
光芒乍長乍短
我躲在屋檐下
翻看包裏隨身攜帶着的一本書
那是一本我最初無法打開的書
從第一個字,第一句話,第一頁
往日的生活就和書中的故事
糾纏在了一起
我是一個多麼特殊的讀者啊
像是絳珠仙草只能用眼淚來報答
現實與小説中的裂縫
在我腳下越變越大
大到了我還來不及倉皇而逃
就滾落在無底深淵
那些灰色的記憶依託這本小説
在我體內重新復活
蒲公英脱去絨毛的時候
我的四肢依然冰冷
畫符燒水對我是管用的
城裏的每一座寺廟我都去拜過
和佛説過我眼淚的顏色
“不要對佛説你的風暴有多大
而要對風暴説你的佛有多大”
也許,揭去五行山上法帖的
還是當初那隻猴子
正字是要一筆一筆地寫
再去卧龍禪寺的時候
我已經能做到在台階上
安心打開書來讀
恰巧這時,一個藍眼睛的老外
揹着和我一樣的雙肩包
他停頓了一下,和我並肩而坐
雲朵忽聚忽散
和穿過寺院的腳步一樣
他忽然清清嗓子對我説
嗨,我叫邁克,是來西安的留學生
你看的什麼書
《廢都》。我答道,並且努力把窩着的書角展了展
廢都?那是什麼意思呢
那個老外聳聳肩
就是要拆的一座城
他點點頭,然後我們一同
起身走出了禪寺
時間停留在2008年
▍椰 子
有些海水被系在了椰子裏
成為安靜的內陸湖
它拒絕參與時光的扎染
像古文中的賓語前置
你只能垂手站立
仰望於他
▍上 墳
一條筆直的高速公路
橫穿了整個村子與祖墳
清明或是下葬時節
那些披麻戴孝,浩浩蕩蕩的隊伍
被一輛又一輛
呼嘯而過的汽車沖斷
嚎啕地哭聲
也被汽車拽走
像一盤剛被夾起的拔絲山藥
人們繼續舉着這些發硬變脆的哀嚎
橫穿馬路
把它各自栽種在先人的墳前
▍田 野
掌紋裏下起了雨
沖刷掉所有交叉的虛線
背後的油菜花還在這個季節
使用着各種標點符號
麥田捉住了一隻烏鶇
連同那棵一無所依的梧桐
在四月裏苦行
雨還在從遠山上飄來
我坐在石堰上
看了又看我的掌紋
▍夢境
午後,頭髮裏夾雜着白日夢的碎片
我似醒非醒
衞生間潺潺的流水聲,我斷定
那是媽媽在洗着東西
她一生總是對着流水託付自己的心事
我努力傾聽,只留下窗簾的呼吸
像薄雪之下的幼芽,我又被夢境覆蓋
我再次聽到,媽媽在叫着我的名字
地板光亮,我扎着小辮
像上帝在為萬物命名時的表情,母獅嘴裏輕輕叼着的幼崽
我甚至一瞬間看見另一個自己爬了起來去呼應她,但最終又滑倒在夢裏
眼角的淚遊進了水母
我如此無望,彷彿已經丟失了我的母親
彷彿再也找不到她
鎮墓獸在夜晚,怕也會回頭望着自己的主人
去廟裏拜佛的人,看見每日誦經的和尚,像是在他身上推開一扇門
我的母親就在隔壁的房間,此刻我不敢推門而入向她嚎啕
從現在起,我舌底壓着一塊造像石
對母親説的每句話
都像恭恭敬敬一筆一畫鑿出的佛像
看了這些詩,你還覺得賈淺淺是一個只會寫“屎尿性”的骯髒庸俗詩人嗎?
賈淺淺的詩歌好不好,我無法評價,大家可以自己感覺。但我覺得,她懂得如何寫詩,也很有靈氣。她的一些詩句,我很喜歡。比如“雨把清晨下成了黃昏,天一下子就老了”,“掌紋裏下起了雨,沖刷掉所有交叉的虛線”,“有些海水被系在了椰子裏,成為安靜的內陸湖”。
這樣一個絕對不算劣質的女詩人,突然被圍攻被羣嘲,我不知道那些斷章取義的人有何用意,但我知道這事不簡單。一個詩人不可能所有作品都是精品,李白杜甫也有平庸之作。如果評價一個人只看她最差勁的作品,那絕對不是公平。況且被批評的詩句,有些還是從一首長詩中節選出來的,這種掐頭去尾的做法,簡直就是構陷。我認同對外經貿大學文學院教授胡少卿的觀點——評論工作就像盲人摸象,一個人的作品是一個整體,高明的評論者會多摸幾個地方,努力想象象的整體,而偏狹武斷的評論者,則像一個死死摳住大象屁眼的盲人。這時你聞到了不好的味道,你能怪大象嗎?
微博上,幾個風評讓人一言難盡的所謂大V,集體抨擊賈淺淺,讓我警覺起來。賈淺淺的詩當然可以批評,任何人的作品,只要發表出來,都可以批評。但是應該僅限於對作品的批評,而不應該擴大到對作者的人身攻擊上。對於一個女性,暗戳戳地嘲諷她整容,這真的很low。




説完賈淺淺,再説一下這個時代需要什麼樣的詩歌和詩人。
我不太懂詩歌,尤其看不太懂現代詩。甚至,什麼是詩,我都不懂。但我知道,詩可能無法被定義,但它常常被拿來定義其他事物。
我相信感覺,相信讀詩時那種怦然一動的感覺。在讀李白杜甫李商隱蘇軾柳永陸游元好問時,在讀戴望舒席慕容洛夫鄭愁予顧城北島海子俞心樵時,這種玄而又玄的感覺都在我心頭湧現過。
我喜歡有詩的世界,希望詩意地棲居在地球上。我曾經一度以為自己是個詩人。有時,夢中都在寫詩,醒來後因為記不住完整詩句而悵然若失。
我終究做不成一個詩人,因為我多年以後無奈地承認,我沒有那份最關鍵最要命的天賦,而且我還要向五斗米折腰。
不過我始終相信,這世界仍有美好的詩歌,仍有一生行吟的詩人。就像再暗的夜裏,也會有星星撕破黑幕。只要世界還需要鮮花和羅曼蒂克,只要世界還充斥不公和邪惡,地平線上就永遠會有詩人的身影。
不管時代如何變化,詩歌永遠都有存在的必要。否則,精神何處棲身,靈魂如何安放?
當然,詩歌也要符合時代的需要,不能因為流行現代詩,你就敢亂敲回車鍵,就能濫竽充數。被生活吊打的我們已經很不容易,你們再無病呻吟、溜鬚拍馬、缺乏激情、生硬拗口、滿嘴謊話、粉飾太平、不説人話,誰會浪費時間硬着頭皮看你們製造的這些垃圾貨色?
作為詩人,你不用激情去燃燒,不敢無拘無束地放飛思想,不敢天馬行空地想象,沒有對生命的關懷,沒有對不公的吶喊……詩壇上荒草叢生,圈子裏馬勒戈壁,這是你們的恥辱,更是歷史的荒唐。
不是讀詩的人太無情,是寫詩的人太無趣,是時代的曠野太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