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字幕組消失之時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2-03 22:15
先放一句在前面:
字幕組是不對的。
但不對的,不止是字幕組。
不對的事兒,多了。
上世紀在“武打片”被認為不該被播放時,小縣城錄像廳裏偷偷放的那些武打片。
在各種老師要求家長寫保證書不讓孩子打遊戲的年代,FC上各色亂七八糟的廉價盜版遊戲。
我鄉下親戚們結婚時偷偷塞在新房裏的不健康雜誌。
世紀之交大學校園小賣部裏心照不宣賣的PC遊戲碟片。
1990年代,大多數普通人,是如何接觸到曹查理那些電影作品的?
CD店裏老闆一問三不知,非得你説自己是誰誰介紹來的,才肯把你讓進自己卧室,掏給你看的披頭士打口碟。
我大學宿舍裏悄然傳遞的BT、電驢、各種松島、愛田、蒼井、小泉們的下載鏈接。
我還記得頭幾年流行説“給XXX補一張電影票”,才回想起來,其實我們記憶裏許多經典電影電視劇,都不是在影院裏看的。
1980年代這波人,小時候看的單本一元九到二元二不等的、被塗抹衣服改寫了台詞(對,我説的就是北條司《城市獵人》)的漫畫。
經歷過的諸位都知道:
這些其實都異曲同工。
重申一遍:
這些行為都是不對的。
既沒尊重創作者的利益,也無視了(一部分前輩熱心維持的)世道人心。
但的確有人,通過這些灰色地帶,接觸到了一些新東西。
關於字幕組,多説一句。
我極佩服做民間翻譯的大神們。
互聯網時代的字幕組,其實有種,怎麼説呢,重構了一種語言的感覺。
上世紀我們接觸的許多翻譯作品,多是端莊優秀的再創造。
比如《變形金剛》裏,將Starscream翻譯成紅蜘蛛的呢,將Bruticus翻譯成渾天豹,將Bonstructcon譯成了挖地虎。這是偉大的再創造:本來硬頭硬腦的變形金剛,被上譯諸位老先生一把玩,個個都戴上了水泊梁山式的綽號。
現在估計也沒人特意去挑剔擎天柱和威震天這倆名字聽上去太中國範,一點兒都不洋氣了。
當然,大家也會開玩笑,説以前的翻譯腔聽着太那個味兒——“見鬼!”“天哪!”“我向上帝發誓,要踢你的屁股!”
21世紀字幕組的產品,就不同些。
因為面向的是年輕人,因為半地下,所以經常帶出點,怎麼説呢,很互聯網年輕人的黑話範兒,偶爾耍個小機靈,“大家都懂的”那種氛圍。
我還記得TBBT中期翻譯時,已經很大膽地進行了再創造:比如把聽脱口秀説成“去X雲社聽相聲。”甚至直接把Sheldon Cooper翻成了謝耳朵。
2014年,我跟人聊時説過句:
那些努力勞動、只在不顯眼處署名、默默聽譯、算着時間軸、咂摸着原文意思、尋找合適的詞句、偶爾耍個小機靈還可能被挑刺的、但不太會被提及的,漢化組和字幕組們,可能無意間創造了一種網絡中文語境。
當然,這些都是不對的。
但,嗯,怎麼説呢?
我有位朋友,中學時學校管得嚴,住校,一週上六天半課,只有週日下午可以整理內務;期中期末考試結束了才讓回家。
吃什麼喝什麼,都得吃食堂。
當然,學校是為了他好。
但他實在受不了。
當時有賣小零食的,就在學校後門欄杆處晃盪。
裏頭的孩子隔欄杆遞錢出去,外頭的人遞吃的進來。
所以這事,誰對誰錯呢?
學校當然是對的,學校説一切都是為了學生好,那就是一切都為學生好。
那錯的,只好是賣零食和饞嘴的學生了吧?
我故鄉無錫,上世紀末吧,有個唱片店。店裏會悄悄賣一些打口碟,賣一些搖滾小樣,也賣一些繁體字的少年漫畫。
門口掛了一張吉姆·莫里森的照片。
後來這個唱片店被居委會大媽們跟上面鬧了。
居委會大媽們應該不太懂打口碟什麼的,但有理由啊:
“門口掛這張照片,大男人沒穿衣服,就是流氓!”
大媽們當然是對的。她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世道人心。
那錯的,只能是唱片店和去買唱片的人了。
古希臘體系裏,宙斯是神,不讓人類用火。
普羅米修斯將火偷給人類。
在神的世界,這是錯的。
所以普羅米修斯該永世受苦。
但火又的確給了人温暖與熟食?
好吧……
大概普羅米修斯的主要錯誤,是偷了火,這本身是不對的。
而且還,擅自惠及了人類。居然減少了宙斯比人類多出來的一點權限。
本來宙斯可以享用一切——包括火。且宙斯可以決定,給不給人類火。
普羅米修斯居然擅自給人類火,哼!
所以錯的還是人類:
沒有火,人類茹毛飲血也能吃,多穿獸皮也能暖,靠着陽光也能照明,要什麼火呢?
而且火還會引發火災,還會有安全隱患,宙斯不給人類火,大概也是為人類好吧?
但對相當一部分人類而言,火是好的。
有危險,但用得對就能照明,能取暖,能吃熟食。
不對,但是好的。
這其實不矛盾。世上許多事的事,本來就不一定是非黑即白的。
——當然,覺得世上一切都黑白分明,絕不允許清濁併吞的諸位,一定覺得不對就是不好吧,那我也不抬槓。
那就承認吧:
宙斯永遠是對的,普羅米修斯和人類都錯了。
但火又的確可以是個好東西。
所以一切受過火之温暖、火之光明的人,大概也可以説一句:
宙斯永遠是對的。
我們都錯了,尤其是普羅米修斯,你也錯了,大錯特錯。
但依然要感謝你。
即便這感謝也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