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竟然不打牌_風聞
毛尖-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系教师-2021-02-03 10:27
文︱毛 尖
我喜歡打牌,周圍也有一大半朋友喜歡。這些年,牌桌上分分合合。當年,小劉就是天天拿着一把牌去小董門口等,終於黑桃K組隊紅桃Q,他們夫妻兩現在也成了朋友圈的打牌旗手。尤其小董。早些年,我們一直打升級,小董在我們中間普及了大怪路子後,我們的打牌事業就更蒸蒸日上,因為大怪路子需要六個人。不過夫妻不能打對家,容易拆夥。三十多年,我們打散過馬上要結婚的戀人,摧毀過情比金堅的兩口子。兩口子一輛摩托車過來打牌的,對家時候彼此埋怨對方出錯牌,很快升級到人品攻擊,結果一個摩托一個出租回家,過了兩月,離了。
因為打牌離散,愛打牌的人都能理解。牌桌荷爾蒙遠高愛情荷爾蒙。現當代文學史,看上去各款羅曼蒂克,決絕程度其實比不上牌場。老舍沉迷過麻將桌,牌技卻不行,搞得想喂他牌都不容易,一度頭髮掉光。而我對胡適和季羨林的最大好感就是他們都會為了打牌百善不侵。像季羨林,曾經連續日記寫下1933年夏天打牌盛況,“打牌,大勝。”“菊田來,打牌。晚又打牌。”“現在成了打牌時代了。幾天來,幾乎一天打兩場,手腕打得都痛了。”“飯後,打牌,一共打三場,大負。晚上又打牌,勝。”
季羨林1935年2月日記
能把手腕打痛,至少六七八小時。不過這也就是一個牌迷的入階。曾經有一次,我們一起去海南開會,下午五點會議結束,匆匆晚飯,小董使個眼色,大家果斷放棄海邊散步,集結到她房間。我們打啊打,偶爾抬頭看一眼晚霞,潦草説一句“真美啊”,而等到再抬頭看,已經東方魚肚白。是為一天。第二天會議,斷斷續續在瞌睡中聽到幾句“狂人”“子夜”,傍晚繼續,終於牌癮不深的三老央告小董,今天打到十二點結束吧。小董不説好也不説不好,嚴肅講了毛主席認真打牌的故事。反正海南三天,睡了不足三小時,但心靈是充實的。而這個世界上的人,也被我們分成兩類,打牌的,和不打牌的。
1953年9月毛主席與身邊工作人員打牌
毛主席説,打牌是一種辯證法。於我們,打牌就是世界觀。不打牌的,是萬水千山走遍,打牌的,是萬水千山打遍。手上提了三副牌,再好的風景都不如一張牌桌親愛。湊齊六個人的那一刻,是天下初定的感受。老羅看一眼老倪,老倪看一眼老雷,老雷看一眼偉哥,偉哥看一眼春哥,這麼多年,我熟悉你摸到大怪時候的表情,你也知道我同花順缺一個的皺紋,只要這個世界還能放下一張牌桌,就是好的。我們後來在文化研究上和王老師產生一定分歧,主要就是王老師不打牌。在南潯,好不容易討論結束,我們推開窗泡好茶發好牌,王老師卻讓煉紅來叫我們去看月亮。師命難違,一人一手牌,在煉紅的指引下,爬上假山,當着王老師胡亂念兩句,舉頭望明月,月湧大江流,馬上溜回牌桌。
還有什麼比在最後一刻摸上一張大王更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心曠神怡,我們在牌桌上調侃着王老師從月亮到月亮的抒情路線,深深覺得不打牌的人生就不能真正理解“片雲天更遠,永夜月同孤”的感受。比如曉忠,人生最蒼莽的一刻,就是三個大王在手,卻被孫老師關在家裏的剎那。這事件後來讓曉忠性情大變,他現在好菜不等涼,牌風凌厲許多,曾經最後一對小3被關,但第一手王炸唬住小劉。寧哥後來就總結,師大打法屬於享樂型。老朱如此,嘉嘉如此,恒大也是,敵人叫陣,從來拍馬迎上,絕不讓對家失望,更有羅老,叫牌時候的氣勢,隔壁屋聽到,絕對以為在拍《金瓶梅》。他能把一個小拖打得水花四濺,搞得牌技最好的寧哥和孫老師,有時也佛。所以,牌格是性格,牌場是人生,上海有個著名的董校長,總結過賭聖十大寶典,最後都以“人生,亦然”結尾。
不過牌局終究有高於人生的地方。我一個好朋友,年輕時候喜歡一個男孩,男孩也是喜歡她的,但是太羞澀。朋友就約了我們打牌,起鬨着説這次輸了不貼紙條,改脱衣脱鞋。大家把能穿的都穿上,帽子手套襪子,都算。但是,架不住我那朋友一直輸啊。她輸啊輸,輸到最後兩件衣服的時候,我們告辭出去。後來,看《胡適日記》,連續幾天就兩個字,打牌。打牌。打牌。打牌,估計當年胡適的苦悶也跟我那朋友一樣,可惜民國畢竟是民國,胡適到底還是陪着江冬秀打了一輩子牌。而站在江冬秀這邊,她叱吒牌桌,也算是用太太圈的麻將桌超度了自己的婚姻。遺憾她沒和徐志摩交過手,否則民國兩大高手,也是倚天屠龍記。
胡適1911年日記
一年一度,終於又到了打牌的黃金時段。白天的勞作,可以名正言順放下,凝視了無數夜晚的論文,關機關機關機。打牌就是正義。填補五缺一,就是人生的最大美德。
當然,如果你竟然不喜歡打牌,也別生我們的氣,你的陣營裏有魯迅還有王曉明。魯迅什麼都好,唯一那首“打牌聲裏又新春”諷刺我們牌迷,不好。所以,不打牌的,就學習祖師爺宅家讀書報效祖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