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協VS快手:一樁事先張揚的版權案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1-02-04 21:27
文 | 夏曉茜
編輯 | 趙普通
近日,中國音像著作權集體管理協會(下稱“音集協”)發佈公告,要求快手平台停止侵權行為並且下架首批一萬部涉嫌侵權視頻。
據音集協統計,截至2020年12月,快手平台有不少於1.55億個視頻涉嫌侵權。
1月中旬,音集協陸續向國內六大應用商店和蘋果應用商店發起“快手侵權下架投訴”,28日,蘋果商店官方回覆郵件,要求快手儘快與音集協解決版權問題,否則快手將被下架。
毒眸注意到,快手目前正處於IPO的關鍵階段,計劃2月5日於香港聯交所主板開售,將全球發售3.65億股,每股最高發售價為115港元。
音集協此時發難,是否有針對性?快手是否會按其要求處理?侵權糾紛背後,並不只是這兩家機構,而是UGC內容與版權方之間持續多年的戰爭。
音集協VS快手
音集協和快手的矛盾由來已久。
據報道,自2019年9月起,音集協就與快手反覆溝通,要求其停止侵權,對權利人進行賠償並建立版權合作。
音集協指出,第三方檢測機構上海音樂版權服務平台,對部分作品(63688首)在快手APP上進行了版權監測,截至2020年11月6日,快手涉嫌侵權使用上述作品作為背景音樂的視頻數量高達8265萬個,總播放量達到2.98億次以上。
比如,許嵩演唱的《有何不可》有約90萬個視頻涉嫌侵權使用,王豆豆演唱的《小甜心》有約450萬個視頻涉嫌侵權使用,徐環、洛天依演唱的《1234567》有約131萬個視頻涉嫌侵權使用。
協商失敗後,音集協起訴了快手。該案已於2020年11月9日開庭審理,音集協要求快手停止侵權,並賠償人民幣13萬元,至今沒有結論。
在最近的這次糾紛中,音集協陸續向國內六大應用商店和蘋果應用商店發起“快手侵權下架投訴”。有律師告訴毒眸,蘋果對於版權的要求比較嚴格,快手APP有可能被下架。
音集協是誰,是否有權利要求侵權賠償?
公開資料顯示,音集協是經國家版權局正式批准成立,在民政部註冊登記的中國唯一的音像集體管理組織,依法對音像節目著作權以及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實施集體管理。
據介紹,音集協持有的著作權主要通過會員授權,即通過實行會員制,與會員單位和個人簽訂音像著作權合同,從而獲取音像著作的管理權利。比如諸多音樂電視作品在中國大陸地區著作權使用費的收取、複製權、放映權訴訟維權等權利。
此前,西安一家KTV因沒有依法授權,使用了《你知道我在等你嗎》《最浪漫的事》《分手快樂》《可惜不是你》等313首音樂,賠償音集協9100元。
資深娛樂法律師李振武告訴毒眸,“音像集體組織跟音著協不太一樣,後者主要是針對錄音錄像製品的鄰接權管理,前者主要是對於詞曲作者的著作權管理。比如像快手目前這種情況,用户如果直接使用歌曲或者mv,該歌曲的所有人又恰好是音集協會員的話,就有權發出侵權通知。”
值得注意的是,音集協在業內的口碑似乎不高。2018年,文娛產業自媒體“娛樂資本論”曾經報道,其代理總幹事周亞平被指涉嫌利用職務之便,開公司賺賠償,KTV版權費在很多商家眼中是“保護費”,而繳納的費用額度,也是一筆不知如何計算的糊塗賬。
音集協在快手即將上市的時間點發出公告,是否有收“保護費”的可能性?北京漢德律師事務所創始人、律師孫海天告訴毒眸,音集協是正常的維權,在行使正常的集體管理職能,不存在找某個公司麻煩的問題。
“音集協確實有一些負面風評,因為其不能準確統計每個會員的分配金額,當然這不是因為音集協不想統計清楚,是因為使用終端就沒有準確的數字,所以在給會員分配時就存在問題。像快手這次的事件,可能最終的處理結果是,快手下架侵權短視頻或者快手支付費用給音集協繼續使用。”孫海天説。
李振武認為,事情應該沒有這麼簡單。“快手應該做過一些版權的清理,至少我知道抖音快手裏面可以去使用的那些歌曲,它肯定買了版權,現在音集協所用的這些歌曲,我不知道是不是網友自己上傳的,如果是,那麼快手可以適用‘避風港原則’,下架即可。如果沒有獲得授權,也沒有其他情況,快手侵權可能性較高。”
對於快手來説,在上市的節骨眼上接到侵權投訴,也是一樁棘手的問題。孫海天猜測,“(選擇這個時間點)大概率是以打促賣,通過敲山,最低成本達到震虎和收錢的目的。後面一定有大量權利人維權,音集協只是開個頭。”
但據《中國金融報》報道,周亞平並不認可此次發出公告的時間選擇和快手上市有關。“沒有任何關係,我們從2019年就開始溝通,上不上市跟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因為一直沒溝通好,我們也不可能説因為其他原因就放棄,我們該做的工作還是要做”。
UGC平台的原罪
低成本、可複製、易操作的特點,吸引了眾多創作者使用短視頻平台、發佈視頻內容。
招股書顯示,2020年的前9個月裏,快手平均日活為2.62億、平均月活為4.83億。26%的月活用户參與了平台的短視頻製作,超過2000萬人獲得收入。
大量UGC內容背後,始終包含不小的侵權風險。
例如,在短視頻平台,用户可自行選擇背景音樂。這些音樂既包括平台上的“神曲”,也有部分是其他音樂人的知名作品。這些作品經過剪輯、加工後,伴隨短視頻的傳播後,迅速擴大。但這些作品內的音樂是否獲得授權,平台的審核未必全然知曉。
除了音樂侵權,短視頻侵權的形式還包括直接搬運、二次剪輯創作、字體侵權、直播帶貨侵權等。
近幾年,短視頻行業逐漸走上內容規範之路,保護短視頻版權的呼聲高漲。
2018年7月,國家版權局、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工業和信息化部、公安部,聯合開展打擊網絡侵權盜版“劍網2018”專項行動,短視頻版權專項整治是其中的重點任務,短視頻平台企業也被列為重點監管對象。
同年9月,國家版權局約談抖音、快手、西瓜視頻、好看視頻等15家重點短視頻平台,要求企業從加強內容版權管理等方面提高版權保護意識,明確指出未經授權不得直接複製、表演、傳播他人影視、音樂、攝影、文字等作品。
抖音、快手等平台也為音樂版權做過不少努力。
2017年,抖音收購musical.ly,獲得後者擁有的音樂版權;2018年,推出“抖音看見音樂”計劃,挖掘和扶持更多的原創獨立音樂人;獲得多家唱片公司的全曲庫音樂使用權,包括環球音樂、索尼音樂、華納音樂以及太合音樂、摩登天空等。
快手也在不斷扶持原創歌手和購買音樂版權。2018年4月,快手正式發佈“快手音樂人計劃”;2019年11月,快手又聯合QQ音樂、酷狗音樂、酷我音樂和全民K歌,共同發佈“音樂燎原計劃”,用流量推薦幫助音樂人出圈。
圖片來源:微博@音樂財經網
這些還遠遠不夠。“快手需要大量版權,採購的版權數量肯定不能滿足業務的需要。”孫海天説。
時至今日,快手仍然有大量短視頻侵權案例。
中國裁判文書網信息顯示,北京快手科技有限公司涉及到的司法案件有244個,涉及侵權行為的為51個,著作權案件20個。
同時,快手也在對平台上的違規內容進行處罰。
截至2021年1月,快手累計清理違規短視頻134771條,累計處置違規直播間121162個,累計關閉賬號直播權限6313個,累計處置有效視頻類舉報100717條,累計處置有效直播類舉報31494個,累計封禁用户294571人,黑產賬號17037個。
侵權問題,不止在快手這一家平台上存在。
《2020中國網絡短視頻版權監測報告》稱,2019年—2020年10月,112426版權監測中心針對10萬多名原創短視頻作者、1000多萬件短視頻樣本進行了網絡版權監測,獨家原創作者被侵權率達到92.9%,共監測到侵權鏈接255.21萬條,平均每件獨家原創短視頻作品被搬運侵權5次;非獨家作者疑似被侵權率為65.7%。
現階段,維權週期長、成本高仍是原創保護中的一大問題。
孫海天代理過北京肆意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起訴快手的案件。“當時快手侵害了歌曲《我願意平凡的陪在你身旁》網絡傳播權,北京互聯網法院判了1萬。這首歌是2019年抖音10大熱歌,賠償相比其他歌曲算多了, 但我們認為判決金額沒有反映歌曲的市場價值。”
孫海天提出,整體而言,侵權依然很嚴重。目前音樂賠償的金額,各地法院處理有明顯不同。北京互聯網法院的判賠標準在國內屬於領先,其他地方法院判決普遍偏低。
他認為,要具體分析平台是否應當承擔侵權責任,而不能一刀切認為快手沒有過錯。
比如,UGC視頻裏,快手和創作者分配廣告收入或打賞收入,那麼快手就可能構成共同侵權;同時,短視頻不單純是UGC,快手也有自己的曲庫,如果是自己的曲庫侵權,顯然就是公司職員的行為,與用户無關。
國內正在逐漸加大知識產權保護力度。
2020年11月,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三次會議修訂的《著作權法》將於2021年6月1日起施行。新修訂的著作權法將“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製電影的方法創作的作品”的表述修改為“視聽作品”。這意味着網絡短視頻等新類型作品被明確列入《著作權法》保護範圍。
隨着監管趨嚴、用户內容違規連帶平台承擔責任,內容著作權將得到進一步重視。侵權者高調、原創者卑微的風向正逐漸改變。
“沒頭腦”的創作者,“不高興”的版權方
“這首歌拿來做視頻很合適,不商用應該不需要獲得授權?”“這個字體很好看,可是沒有版權怎麼辦呢?”“有哪些圖庫可以找免費素材?”
不止是音樂,圖片、視頻、二創都會遇到侵權風險,大多數創作者,都會面臨遇到類似的問題。創作者需要規避風險,原創者需要維護權益,建立在兩者之間的合理機制亟需建立。
目前,大多創作者的基本共識是不再未經授權使用付費網站的圖片素材。
中視頻創作者小不告訴毒眸,製作視頻時,會使用一些免費素材庫的圖片(比如國內的攝圖網、國外的Pexel)、部分電影片段、外國人拍的延時攝影作品,絕對不用國人拍的延時視頻。
但很多時候,仍會遇到未經授權使用他人素材的情況。小不説,“實話就是,原始積累時期在意太多不利於做視頻,等粉絲多了,版權方自然找上門來。”
剪輯視頻時使用他人視頻片段,也有一定的風險。
《著作權法》第二十二條規定,為個人學習、研究或者欣賞,或者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説明某一問題,在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不向其支付報酬,但應當指明作者姓名、作品名稱,並且不得侵犯著作權人依照本法享有的其他權利。
也就是説,剪輯視頻時,不應去掉原本的logo,應標明出處,且用於商業目的就會涉及侵權。
2018年,知名影視解説博主“閲後即瞎”宣佈停更。出於對版權問題的擔憂,他們不再繼續做二次影視改編和剪輯創作。
2019年,被音樂版權公司VFine起訴後,Papitube一邊應訴,一邊發佈了一份《自媒體版權基礎指南》。
其中提到,音樂作品製作因為涉及環節較多,因此相關權利人也較多,根據權屬的分類會存在眾多著作權,包括詞曲作者、演奏者、錄音錄像製作者等,各權利人之間權利既有交叉也有不同,不管是著作者權利還是鄰接權都不得任意侵犯。
圖片來源:微博@papitube
YouTube很重視版權保護,涉及音樂侵權被發現,平台會給予警告,如果一個頻道收到三次YouTube平台警告,該頻道就會被平台關閉。
為了規避風險,除了直接購買付費音樂,創作者可以去諸如No Copyright Sounds這樣的合法音樂授權平台,選擇合適的音樂,還可以挖掘YouTube自帶的音樂庫,後者也可下載免費的音樂和音效。
與國內相比,海外對版權的保護更加嚴格。以Facebook為例,其系統會對上傳的每一個視頻進行審核,只要重合度達到4%以上,就會被判定為侵權。
在諸多侵權糾紛中,維權者的面孔也不總是善意的。
2019年4月,視覺中國將耗時兩年、動用了200多位科研人員的黑洞“甜甜圈”圖片打上了自家的LOGO。
其後,歐洲南方天文台下場回應稱,這張照片備註為:只要註明圖片來自EHT Collaboration,進行二次創作、用於商業途徑都是可以的,而且視覺中國並未與其聯繫。
其後,網友發現視覺中國的官網甚至包含國旗、國徽等圖片。被網友和官媒送上熱搜後,視覺中國暫時關閉全面整改,市值蒸發了60億。
引發眾怒的焦點,是靠維權“合法”發財,但吃相難看。當保護知識產權變成了牟利的工具,越來越多人開始盯上這塊蛋糕,成為“版權獵手”。
2019年,《野狼Disco》火遍全網,沒過多久,演唱者董寶石卻遭遇了最大信譽危機,Beat原作者Ihaksi授權瑪西瑪國際傳媒公司,開始向董寶石維權,並索要較高賠償金額。
據董寶石描述,2019年7月12日,他已在網上購買《More Sun》的無限制版本。網站首頁指出,明碼標價的99刀的“無限制版本”,允許進行獲利的現場表演,簽訂的合同條款變成了:允許在非盈利性質的表演中使用,並沒有商業演出的授權。
圖片來源:網易雲音樂
這件事不只是“陰陽合同”這樣簡單,查證時間軸會發現,《野狼Disco》這首歌在2019年4月已經發表到互聯網平台,當時尚未買下版權。
版權意識匱乏的創作者,帶着目的出現的版權方,在侵權糾紛中,成為越來越常見的面孔。
而版權問題的複雜,有時會遠遠超出這些範圍。就在2月3日,字幕組人人影視被捕引起震動,很多網友呼籲“人人無罪”,當盜版的出發點是為愛發電,它在用户心中又多了一份正當性。
在完善的體系建立之前,創作者和版權方的纏鬥仍將繼續。希望最後買單的,不是普通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