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張昭:星斗其跡,赤子其人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1-02-04 21:08
在妻子的印象中,張昭永遠揹着一個沉重的揹包,裏面放着公司的一切資料:研發、運營甚至劇本。他在路上、飛機上、載貨車上隨時會打開揹包裏的文件,“後來我覺得他背在身上的是安全感,他會覺得時間不會被浪費。”
而就在昨日,微博賬號“電影人張昭”發佈訃告,張昭於2021年2月3日13點08分因病醫治無效,於北京逝世,享年58歲。中國電影產業的先行者,地網宣發和互聯網電影的探索者張昭先生,永遠地告別了我們。
訃告全文 圖片來源:微博
在他20多年的電影生涯裏,幾乎沒有任何時間被浪費。正如訃告中提到,“張昭先生勤勉致知、勵行致遠,始終步履不停、篤定前行,持續為中國電影事業拓展新的可能,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張昭的人生經歷過數次轉折,他本可以成為好萊塢的電影工作者,體制內的高管或者上市公司的股東。但張昭的目標,並不是用電影來換取安逸的生活和可供轉賣的資本。他有一種對電影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驅使着他一次次地為人生按下急促的轉換鍵。
張昭畢生都在追求中國電影的產業化,直到逝世前的幾個月,他仍在為這個目標而奔走。
在電影行業被疫情殘酷打擊的2020年,他從職業經理人轉身創業,發起了橘品影業,希望能實現長期以來對品牌電影的構想。他的理念聚集了一批勇於革新的電影人,他的眾多構想,原本有希望在今年一一落地。
有傳言稱他希望自己的墓碑刻上“電影之子”,而曾經的合作伙伴、光線傳媒有限公司總裁王長田則在社交媒體上如此悼念他:“為電影而生,為電影而終,為電影耗盡了生命。”
在2020年6月,影院停擺的時刻,毒眸和張昭一起製作了給電影人的公益課。在240分鐘的課程裏,張昭講述了他在危機中對行業的信心,以及未來15年對電影的暢想。那些因課程聚集而來的聽眾,昨日又聚集在一起,為張昭的逝去而悲傷。
在無法寄託的哀思中,毒眸想引用沈從文的輓聯為之致哀:“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不要再像我們當年那麼苦悶”
1991年,復旦大學哲學系研究生張昭,在經歷了人生的重大變故後,決定赴美求學,由此開啓之後漫長的電影生涯。
在那之前,張昭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文藝青年。十多歲時,他曾趴在門縫裏,偷看鄰居家電視播放的黑白越南電影《森林之火》。讀書時,張昭是復旦劇社的積極分子。他有時會路過上海電影製片廠,這是電影愛好者的聖殿,此時的張昭只能在聖殿的門口徘徊。
對他來説,28歲是關於改變的年紀。他對未來並不確定,但對改變十分篤定。
到達美國後,除了忙於適應新的文化環境,張昭還在各處打工。他曾為新房子建造陽台,20多年後,仍然記得釘釘子的細節。一顆釘子對好後只需再敲一錘,就能讓陽台牢固。但如果第一錘後再反覆敲打,入口就會變鬆。
在苦悶的時候,電影是張昭的養料。費了一番周折後,張昭從紐約大學哲學系轉到電影系。拿到錄取通知書後,他帶着電影教材回到租房。這是一間狹窄的小房間,一張大牀佔據了大半的面積,而門開到一半就會抵到牀沿。
張昭坐在門和牀沿的空地上,後背靠着牀上,打開書本空白的扉頁。他看着這一頁空白開始走神,過去的很多煩惱和曲折的回憶彷彿都在此刻被洗去,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幸福感,他終於進入了夢想的專業。
之後的研究生時光裏,張昭陷入對於電影近乎痴狂的狀態。大部分時間裏,他在學校看租來的錄像帶,完成學生作業,晚上就睡在學校24小時開放的教室裏。沒有課程的時候,他會開着車去郊區,為別人拍攝生日派對和婚禮錄像賺錢。
三年級的時候,張昭作為導演,拍攝了28分鐘的實驗電影《木與詞》,講述三個並行的故事,一箇中國女孩和美國男孩的戀愛,一個男木偶和一個女木偶,一個小女孩和一隻貓。這部短片讓他獲得了學生奧斯卡獎(Student Academy Awards)。片中對跨文化交流的描寫,也是張昭對留學生活的投射。
後來,張昭收到了上影集團拍戲的邀請。那時,他將回國看作一個關於“工作”的決定,美國電影專業的學生,畢業可能也是失業,有戲可拍是非常困難的事情,而回到中國意味着成為導演的機會。
1997年,張昭回到國內,作為導演拍攝了兩部中美合拍的作品,但在蕭條的影視市場缺乏聲響。90年代的大陸年度總票房一度不足十億,影院被改造成咖啡廳和錄像廳,影院門口是賣鞋的攤位。
當時的張昭和第六代導演頗有交際,但他事後回憶這段遭遇,用到的詞卻是苦悶。他告訴媒體,電影人90年代經歷的精神苦悶是切膚的,“只有產業化才能讓一代又一代電影人的創作持久,不要再像我們當年那麼苦悶。”
還有一件事對張昭影響深遠。拍完第二部電影后,即將和他合作的一位導演患上了憂鬱症,這成了他電影事業的轉折點。 他去醫院看望這位導演,和導演聊了一會後,自己的情緒也變得不好起來。
那是一個下着雨的晚上,離開醫院時,張昭從很高的台階衝進雨裏,渾身濕透地進了一輛面的,面的已經很老舊了,他使了很大的勁兒,才把門拉開。司機師傅一頓胡侃後,他低落的情緒好了很多。
在多年後和毒眸的聊天裏,他回憶道,那扇門,彷彿是他在電影產業裏的分水嶺,他決定換一種方式做電影。“其實做服務行業挺好的,如果做電影不給別人提供服務,遲早也會得憂鬱症。”
感性的導演張昭,從此成為了理性的產業人。美國的經歷讓他意識到,中國還沒有真正的電影產業。在百廢待興的行業背景下,他當時最想做的是為中國電影“修路”。
2003年,在復旦校友王長田的邀請下,張昭加盟光線。2006年,他就任光線影業總裁。從這一年開始,張昭開始在電影的市場邏輯裏,一步步地為中國的電影產業化添磚加瓦,並參與到其偉大而迅速的發展過程中來。
為了實現產業化的進程,張昭逐漸將自己和電影感性的聯繫藏了起來。早年常有記者問他喜歡看什麼電影,張昭認為這樣的問題毫無意義,他告訴記者別問這樣的問題,“這和你有關係嗎?和這件事有關係嗎?”
“電影滲透到他的骨血和信仰”
張昭的產業改良從基礎設施開始,第一步是宣發。此時的中國電影所謂的宣發,更多是2B的生意,一杯酒一個拷貝。電影的發行人員思考的如何和影院直接對接,廣大下沉市場的觀眾,是發行幾乎觸碰不到的部分。
在張昭的推動下,光線開始建設地網宣發體系,在各地建立發行點,讓電影宣傳直接面向觀眾。2006年,《傷城》在北京長虹電影院門口的舞台上召開首映式,博納CEO於冬在當時十分高興,感嘆中國電影終於有了宣發。
隨後他在光線花了幾年時間,一手建立了一套地面化的發行營銷體系。在各城市招募發行人員,成立地方營銷發行辦公室,進行地面推廣宣傳,影院的排片,跟地方廣告的結合。在2009年,光線已經在全國50個城市有了自己的銷售網絡。
宣發體系初見成效後,張昭開始思考電影的品牌化運作。他的對標對象不是國內民營公司,而是好萊塢的製片廠,他一直在觀察迪士尼的品牌化內容戰略。2010年的一次產業論壇上,他告訴聽眾,“光線影業要做中國第一的原創品牌電影公司。”
但到了第二年,證監會要求光線影業併入光線傳媒共同上市,這讓張昭的電影計劃遇到阻礙,“當初我説得很清楚,這是一家獨立的公司,你並進去的話,我就沒有辦法按照產業發展來進行佈局了。”
2011年,張昭第一次見到賈躍亭。賈躍亭向他講述了自己做互聯網生態的野心,張昭則希望藉助互聯網實現電影產業化。看到互聯網可能給傳統影視業帶來的衝擊,他擔心自己錯過大變局。於是,一家名叫樂視影業的公司成立了,中國電影也進入了五大民營電影公司的時代。
張昭對於產業變化的感知十分敏鋭。昨日,賈躍亭在社交媒體提及,聽到張昭離去的消息,他腦海中第一浮現的是2013年在紐約機場候機時,他給張昭講述智能電車生態夢想時共同的血脈僨張,張昭則為這個構想起名“SEE計劃”。
在獨立上市的承諾和互聯網電影的美好願景下,張昭決定放棄了光線的股權,在賈躍亭的邀請下加入樂視影業,這是他在電影產業的第二次出發。
在樂視期間,張昭在互聯網的引導下,更多思考分眾的價值。那些年裏,他推出了《歸來》,也推出了《小時代》和《熊出沒》等系列電影,開始找到電影的分眾潛力。在2016年,張昭幾乎每天都會拉着同事在黑板上塗畫,思考怎麼基於樂視體系做分眾內容。
根據妻子黃紫燕的講述,張昭幾乎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在思考工作,而對於生活幾乎沒有任何要求,甚至可以天天吃盒飯而不用換口味,“電影這件事情滲透到他的骨血和信仰當中來了,他沒有別的事。”
2016年的中國電影市場增速開始放緩,但張昭帶領下的樂視影業仍然創造了出品、發行的所有電影“片片過億”的成績。而他在樂視開創的電影分眾模式,至今仍對行業有着啓發意義,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着許多電影人。
樂視隨後的風波,中斷了張昭的探索,也將他拉入從未有過的至暗時刻。2014年,賈躍亭滯留海外,樂視影業宣佈和樂視網合併重組,樂視網因此重新獲得資本認可。但張昭產業獨立發展的期望再次落空,並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對賭合同。
2016年11月,賈躍亭發佈公開信,承認樂視資金鍊斷裂,樂視危機迅速發酵。在危機中,張昭數次用樂視影業的現金流為母公司結尾,也將自身陷入窘迫的地步。在資金緊張時,黃紫燕曾在張昭的授意下去院線收賬。她到了對方公司坐着不走,來回多次,終於要到了兩千多萬。
在一段時間裏,張昭被媒體稱為“樂視最後的守夜人”。
在《人物》的報道里,2017年曾經一次賈躍亭來找張昭進行資金騰挪,直到凌晨3點,張昭都沒有吃晚飯,將近60個煙蒂堆在面前的煙灰缸裏。
有着哲思的張昭,善於拉開時間的尺度看問題,大部分時候,他不會被眼下的難題困住,但樂視巨大的風波里,他還是犯了難。最難的時候,夜裏兩三點,妻子黃紫燕被張昭叫醒,來到樓道陪他抽煙。當時樓道一片漆黑,兩人相視無言,樓道里,只有一支接一支的煙,二人就這樣,一直坐到天將破曉。
融創的注資幫助樂視暫時走出危險時刻。2017年的上海電影節,為了提振士氣,張昭按照慣例,在6月19日,召開了一場發佈會。
發佈會現場,孫宏斌來到現場為張昭站台,並幾乎全程在場,導演和投資人也從各地飛到現場。在孫宏斌當眾給予肯定後,那一刻,堅持了大半年的張昭情緒突然觸動,併為之哽咽。
尋找電影的春天
2018年冬天,好萊塢電影《海王》上映,又一次觸動了張昭。他在美國唸書的時候,見過華人導演温子仁,如果繼續留在美國,也許張昭會像温子仁一樣,在好萊塢完善的工業體系下拍出商業片。
看完電影的當下,他思索的問題是:一個華人導演怎麼在好萊塢拍出這樣的東西?中國的電影工業能產出像《海王》這樣的作品嗎?
幾天後,張昭在“Sir首屆文娛大會暨毒舌之夜頒獎晚宴”的演講中,思考電影的春天何時到來:“我們電影院87%的空置率,這麼多空置率能填上,就是春天;沒有空置率可以填,那個才叫冬天。”
此時的張昭已經是樂創文娛的掌門人,走過了最危險的時刻,但他的焦慮一直存在。19年春節前,張昭告訴毒眸,中國電影正在經歷美國曾經經歷的很多問題,他能看見產業五年後的趨勢,但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樣看到未來,讓他感到焦慮。
他緩解焦慮的方法是做好手中每部電影,並説服團隊和合作者按正確方式去做,“但説實話並沒有找到真正好的方法。不過我相信,一定會逐漸好過來的,只是時間快慢的問題。”
隨後,他離開樂創,加入復星,並在2020年,正式離開了電影職業經理人的身份,決定成為產業改革的組局者。
在離開復星後,張昭去往雲南,在參觀著名企業家褚時健的橙子園時,他受到了極大的觸動,後來他跟很多人提起過這件事:“老爺子太牛了,75歲還能再創業,我現在不過才58歲,當然也可以重新開始。”
2020年6月,張昭創立橘品影業,並很快完成了A輪融資,淺石創投、華錄百納、和力辰光是主要注資者。在他的構想中,這會是自己職業生涯一個新的開始。
在一次非正式的見面會上,張昭談起對品牌電影的構想,仍然可以滔滔不絕、聊一兩個小時而絲毫不倦,而當談到電影圈產業思維的薄弱,又和身邊的同伴一起唏噓不已。
張昭好像正在找到好的方法。他認為當下中國電影有着三張牌桌,而自己要搭建第四張品牌電影的桌子,來幫助中國電影走向真正的產業化。
58歲的張昭用了半生的時間,為中國電影奔波,他在大部分時間保持着對行業的清醒判斷,以及為行業發展鞠躬盡瘁的熱忱。可在很多時候,他在資本和市場的桎梏下身不由己,當他決定將命運更多掌握在自己手上時,命運卻和他又開了個並不合時宜的玩笑。
張昭的產業化抱負還沒有完全付諸現實,在向外界描述自己藍圖的時候,他想象這張新的牌桌會有更多的人才進入。張昭壯志未酬,但他為中國電影所作出的貢獻,還銘記在太多電影人心中,也將持續影響着這個還在重建期的產業。
“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張昭對電影產業的問題還沒有得到回答,但他的執着仍會不斷傳來回響。
在此,謹代表毒眸全體同仁,沉痛悼念師長 張昭先生的離去,感謝張昭先生多年來給予的莫大支持。前輩的未竟之志,望能激勵各位同行在電影路上繼續前行。願天堂,也有電影相伴。
參考資料:
1.人物:《張昭:掙脱樂視,走出至暗時刻》
2.中國企業家:《“修路工”張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