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落幕_風聞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肖瑤

　　2021年2月3日上午，上海市公安局召開新聞發佈會，通報“成功偵破國家版權局、全國‘掃黃打非’辦公室、公安部、最高檢四部委聯合督辦的特大跨省侵犯影視作品著作權案。”

　　這則消息即刻在全網炸開了鍋，因為這次“涉案者”是不少影視愛好者的老朋友——人人影視字幕組。

　　據上海市公安機關通告，人人影視字幕組網站和客户端裏提供在線觀看與離線下載內容的影視作品“未取得著作權權利人的授權或許可”。最後，這起被定義為“特大跨省侵犯影視作品著作權案”的行動共抓獲了犯罪嫌疑人14名，涉案金額1600餘萬元。

　　上海警方官方微博通報“人人影視字幕組”被查

　　潰堤並非發生在一朝一夕間。半月前已經有“人人影視字幕組涼涼”的風聲窸窣傳出，先是以小道消息的形式流連於貼吧、豆瓣小組，旋即有網友發現，從2021年1月初開始，“人人影視字幕組”APP就已經無法使用，即便下載應用，也不能搜索到影視資源。

　　自2006年字幕組成立至今，版權的問題就像一把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致使人人影視多次被查封，而後他們不得不試圖通過轉型、資源調整等方式掙扎生存。

　　2021年1月4日，人人字幕組官網發佈公告宣稱“正在清理內容”，且迴歸正常“估計需要一段時間”。

　　未曾想，“一段時間”竟成無窮，“字幕來源：人人影視”幾個字，恐再無歸期。

　　實際上，網友們的心情是矛盾的——一面希望支持正版，一面對人人這一“老字號”民間字幕組抱有不可撼動的深刻感情。

　　畢竟，身為全國最早一批成立、覆蓋用户達800萬人次的人人影視字幕組，其十幾年興與亡，都是一個影視時代字幕生態變遷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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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為人人的字幕組

　　在年輕一代的觀影觀劇江湖中，字幕組一直是如同空氣般不可替代的位置。

　　藝術是跨國界與民族的，電影出現以後，文學與藝術的載體進一步被擴容了，不同質域文化的交流與溝通，也因為熒幕增添了更多可能性。

　　本世紀初期，寬帶網絡開始在我國逐漸普及，一些中國網友開始自發翻譯海外動畫劇集，並將單集剪輯為短視頻片段，配上字幕，在“人人網”、QQ等社交平台分享。

　　從此，“民間字幕組”開始在影視江湖野蠻生長。

　　早年間，民間字幕組就像影視愛好者的“衣食父母”，為大量源自國外的影視劇提供了傳播與欣賞的媒介，為觀影者掃除語言層面的障礙，讓世界各地的文藝作品得到最大程度與範圍的分享。

　　數年來保持活躍狀態的字幕組裏，還包括了與人人一起被合稱為“四大美劇字幕組”的伊甸園、風軟和破爛熊。

　　他們曾吸引了不少專業人士，字幕組為了提供更準確、深入的觀影體驗，還大多保留雙語，供觀眾檢視與比對，這也成為不少人學習外語的一個重要渠道。

　　人人影視字幕組在給觀眾帶來海外影視劇資源之便的同時，也保留了雙語字幕，圖為人人影視在片頭出現的標語：雙語字幕，供交流學習

　　無償、工作強度大，卻始終有人前赴後繼地投入無償志願字幕翻譯的工作。最直接的動力很簡單：想讓更多國內觀眾看到優異的影視作品。

　　只要還有一個發自內心熱愛影視的觀眾，就始終會有無償的民間字幕組在隱秘的角落“為愛發電”，何況觀眾規模是隨着時間不斷增大的。

　　隨着互聯網的野蠻生長、論壇的興起和各式影視文化資源的湧入，曾幾何時，字幕組的貢獻大體是被社會普遍認可的，甚至一度撐起了我國影視行業的一段黃金時代。

　　直到2011年，人民網還刊文將人人字幕組評價為“網絡時代的知識佈道者”。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也因此曾把字幕組視為“中國歷史上第四次改變文化的大規模譯屆活動”。

　　人民網2011年刊文，評價人人字幕組為“網絡時代的知識佈道者”

　　哪怕到了今天，打開熱火朝天的B站，一些外國的地區的視頻如果沒有自帶字幕翻譯，還會有觀眾自發把翻譯通過彈幕打在屏幕下方，就像免費工作的同傳一樣。

　　雖然出字速度很難趕上音頻，準確度、覆蓋面都極其有限，但仍然讓人感到一股温暖。

　　然而，近年來，隨着互聯網與新媒體時代膨脹生長、法制的完善，外界對民間字幕組關注度的提升，版權、盈利、內部資源分配等諸多問題也緊隨浮上水面。

　　壓力主要來自兩方面。

　　其一，是由於缺乏合理的商業盈利模式而難以健康存續。

　　義務勞動、為愛發電、粉絲眾籌單獨打賞、成員自掏腰包租用服務器等設備……對於整個行業的生存而言，杯水車薪。

　　人人影視字幕組曾因資金壓力而向社會發起捐贈

　　字幕組最早嘗試的盈利模式，是從貼片廣告開始的，逐漸地，也有字幕組與網絡運營商合作，在論壇與作品中加入廣告。

　　2016年12月，人人影視在其微博長文《十年人人，重新出發》裏宣告了接下來的轉型計劃：“為正版視頻站以及各影視公司引進與出口、出版社、遊戲等提供正版翻譯業務。在保證字幕組核心業務的前提下，也將自身翻譯的影視劇字幕免費分享給廣大愛好者。”

　　然而，計劃開發的“人人辭典”似乎沒能順遂，後來的“人人美劇”也只供討論，無法提供資源。

　　另外，將視域擴大到整個行業，缺乏統一的市場規範必然造成惡性競爭。這些年來，隨着各民間字幕組層出不窮，互相滲透、擴張，行業內部之間其實也一直都充斥着異見的江湖。

　　尤其是在早年間，總體資源比較有限的情況下，互相競爭的字幕組甚至會把戰火扔向公開的輿論場，比如直接在壓制的影片字幕上詰問指摘。

　　字幕組直接影視片字幕上發起詰問

　　更大困局，是版權問題。

　　按照我國目前的法律規定，字幕屬於影視劇衍生品，其產生與傳播都應當由著作權人來主導。這使得民間字幕組始終處在一個灰色地帶，與盜版等字眼糾纏在一起。

　　直接威脅主要來自國外版權方與國內監管部門。哪怕大多數民間字幕組都會在影片開頭寫明“僅供個人學習和觀賞，請於下載24小時後刪除”，但在越來越厚重的版權桎梏下，即使通過商業轉型走到深水區，也依然缺少一份“合法”的底氣。

　　於是，這些年來，不少大型的民間字幕組陸續因人手、營利、版權等問題消失不見了。在越來越緊縮的市場環境、越來越嚴苛的審查環境中存活下來的民間字幕組，也都遊離於法律與監管的灰色地帶。

　　2014年人人影視就曾迫於版權壓力暫時關站，圖為當時發佈暫時關站信息的官網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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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盜版江湖的新仇舊恨

　　在目前的人人影視字幕組百度百科頁面，仍然保留着這樣一段介紹：

　　“人人影視字幕組不是商業機構，而是完全由網友搭建起來、不屬於任何一個人，沒有實體的‘非公司’虛擬組織。所有成員均來自世界各地的網友，大家一起為了共同的愛好和目標在奮鬥，一起歡快的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分享給更多的網友，所以資源都無償提供給廣大網友，所有管理人員均是由組員自願擔任，舊組長退休，新組長接替，週而復始。”

　　通篇理想、情義與熱愛，背後卻嵌着兩個無法忽視的字眼：盜版。

　　在上世紀後期，“盜版”在我國並不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貶義詞。

　　電影研究學者戴錦華曾説：“今天，中國將進入一個電影文化的黃金時代，為什麼？拜盜版 DVD 所賜，我們絕大多數人是通過 DVD 來獲得我們的觀影經驗的經驗，獲得我們的教育的。”

　　盜版DVD帶來了中國電影文化的黃金時代

　　改革開放前後，隨着人們精神文明及娛樂需求的逐漸增長，盜版資源的存在，客觀上的確對電影文化的普及起到了一定作用，這是其生存的土壤。

　　在錄像機、DVD遍佈小鎮大街的年代，文藝之風野蠻生長，各種禁忌、傳統正被打破，多少青年沉醉在人像模糊的港片、好萊塢大片裏，飽覽世界各地電影大師，在盜版的金庸、周星馳與史泰龍里度過了滿腔正氣豪情的青春。

　　那是一個真正的影迷時代，盜不盜版擋不住人們的滿心激情與歡喜。

　　然而，到了今天，“盜版”“山寨”已經成為了危害大於貢獻的社會問題。

　　影視界內，盜版一直都是許多片商和影院頭疼的問題。比如，在競爭激烈的2019年春節院線檔，《流浪地球》《飛馳人生》《瘋狂的外星人》和《新喜劇之王》等幾部頭部票房大片，都在上映不到兩天就流出了高清資源，以網盤的形式迅速散播。

　　也不可否認，不少國內民間影視網站門户提供的作品大都是盜版資源，從法律角度來看，侵犯知識產權的行為遭到處罰，的確無可厚非。

　　不少人千方百計費盡心思從網上找資源，的確是為省一張電影票，抱着僥倖與投機心理，在全網旮旯扒小道資源，這種行為通常被俗稱為“白嫖”。

　　2019年“胖鳥電影”資源網站被查封時，盜版產業的存亡就曾引起輿論廣泛的討論，此次被查的“人人影視”已然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只要需求不斷，盜版的星星之火就難徹底燃盡

　　這部分人即便不去找盜版，也可能不會買一張票走進電影院。

　　但的確也有大部分人，就像八九十年代的小鎮青年一樣，是出於喜好和慾望驅使，而不得已趨向盜版。

　　如今，國內的幾大“正規網站”（比如三大巨頭“優愛騰”）上見不到大部分英美劇、日韓劇的影子，比如2020年在豆瓣上斬獲極高口碑的美劇《後翼棄兵》，英劇《普通人》，韓劇《甜蜜家園》，以及全球最大的網絡影視平台網飛，也不能在國內免費觀看。

　　而電影資源網站將無數年代久遠、冷門小眾而又沒有被引進國內的影視劇帶到國內觀眾眼前，且不用忍受院線的閹割版，對影視愛好者而言，簡直如雪中送炭。

　　**所以，對大部分影迷而言，要想看好劇，只能像個討粥僧一樣到處鑽。**他們甚至習慣了一種心態——想看一部口碑頗豐的國外作品，花點心思、費些時間是值得的。

　　如果一部通過資源網站獲觀的電影后期在國內院線上映，這些人也會願意再到影院去貢獻一張電影票。

　　網友表示即使想要支持正版，也無正規渠道可循

　　這是一種出於對藝術的尊重和對優秀作品的珍惜和感激。“生肉”“熟肉”都是肉，在影視愛好者心裏，相比起渠道、合法性，發自內心、出自創作與欣賞層面的熱愛，也是必不可少的調味料。

　　這些年來，射手網、悠悠鳥影視、聖城家園、BT 天堂等無數國內影迷耳熟能詳的資源網站相繼被查封的同時，隨時隨地觀看來自世界各地影視作品的空間越來越小了。

　　2019年，國內一家日均訪問量達20萬的影視資源平台“胖鳥電影”以“侵權”為由被查封，電影站長被刑拘，且要求繳納15萬罰款。

　　一夕間，老用户紛紛自發組織捐款，網友們慨嘆：要還他一份“會員費”。

　　從這樣的感慨出發已經不難看出，在“會員制”“點映付費”等花式收費形式在各大影視平台大行其道的今天，觀眾對胖鳥、人人等視頻網站的緬懷和哀歌，更多是情感層面而非市場供求關係層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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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膨脹時代的萎縮空間

　　儘管“人人影視”的確違法，但鑑於前述的歷史與心理，輿論與社交平台的風向還是如喪考妣。

　　人人影視倒下，人人心情複雜

　　“我知道它遲早有一天會離開”，人們對“人人影視”們曾經彙集的無償奉獻者的感激，是真的。同時，對打擊盜版的決心也是真的，對原創的敬意、尊重，更是真的。

　　在一個文化渴求的年代，翻譯傳播工作對整個社會的文藝生態，起到的滋養作用要大於污染。

　　所以，鑿壁偷光的故事會在數千年前被當作美德，在今天的時代卻或會被質疑、抵制。可能因為破壞牆體結構，可能是侵犯他人隱私，如果把“光”當作實物，甚至可以直接定罪為盜竊。

　　版權不是實物，它是一種尊重創作獨特性的精神與意識概念，也是為保護整個創作生態與血脈存續而強化的法律概念。

　　據我國《著作權法》規定，“改編、翻譯、註釋、整理已有作品而產生的作品，其著作權由改編、翻譯、註釋、整理人享有，但行使著作權時，不得侵犯原作品的著作權”。

　　然而，這些年來，盜版、盜用行為對創作的戕害程度，公眾也的確有目共睹。

　　2015年，《港囧》上映沒兩天，網絡上就出現了高清的盜版，圖為導演徐崢發朋友圈控訴盜版

　　比如，破壞了中國影視界在全球的聲譽。在版權保護意識及力度均大大加強的今天，“盜版”卻仍然是中國尚未完全摘去的標籤。

　　或者更嚴重的影響，就是導致國內創作領域的抄襲成風——利用國內合法渠道的閉塞，對外來作品進行剽竊、抄襲。

　　時代潮流終究不可逆。人們真正懷念的，是人人都可以為了喜歡的事情努力，也可以為了熱愛的事物放下私心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