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智庫學者:中國眼中的印度究竟幾斤幾兩?_風聞
大牧_43077-2021-02-04 18:28

【重磅】美智庫學者:中國眼中的印度究竟幾斤幾兩?作者:陳安瀾 白廣燦
本文轉載自:南亞研究通訊(ID:NYYJTX)

作者:孫韻(Yun Sun)
編譯:陳安瀾 白廣燦

導言
近年來中印關係波瀾不斷。準確認識當前中印關係不僅具有重大戰略意義,也具有極強現實意義。本文作者以“局外人”視角,一方面試圖解讀中印自我定位與彼此認知,嘗試釐清雙方怨念來源,並評估重大外部因素對中印的影響;另一方面試圖總結國內知識界在中印關係問題上的觀點分歧,並預判未來戰略方向和政策轉向。特別需要指出的是,作者觀點存在明顯立場偏差與觀點偏見,例如用等級觀念詮釋中國的區域外交觀。這篇文章寫於加勒萬河谷衝突之前,而2020年6月以來中印互動局勢已證明作者對於洞朗事件的分析有所偏頗。儘管如此,這篇文章仍具較高參考價值,南亞研究小組特編譯此文,供各位讀者批判研究。
2020年是中印建交70週年。幾十年來,中印關係蜿蜒曲折,邊界衝突頻發,包括1962年邊界戰爭、1967年錫金衝突、1987年桑多洛河谷對峙以及2017年的洞朗對峙。長期以來,兩國在邊界、西藏大和尚、中巴安全合作、貿易、南亞及亞洲地緣政治等關鍵問題上仍有諸多分歧。
過去兩三年裏,中國的對印政策已發生明顯轉變。在2017年的洞朗危機中,中印兩國軍隊在邊境爭議地區發生對峙,兩國關係嚴重受損。這是中國更為積極修復中印關係的原因。此外,中國擔心,在美國印太戰略的指引下,一個新興的美印聯盟逐漸形成。事實上,為慶祝建交七十週年,中印兩國宣佈擬舉行七十場紀念活動。兩國政府之間的和解昭示重大政策調整——對中國來説,這樣的調整頗為罕見。
儘管近年來中印領導人高調互訪頻繁,但中國仍對印度的戰略野心與意圖心存芥蒂。這種二元性——表面上的官方和解與私下裏的不信任及對抗——將會一直持續到可預見的未來,對區域和平與穩定產生重大影響。
一、中印關係的曲折發展軌跡
中國信奉“強權政治”,相信面對印度具有天然優勢。在中國的願景中,亞洲格局具有嚴格等級性,中國位於最高等級,且並不認為印度能平起平坐。考慮到印度在南亞的歷史影響力、作為地區大國的能力及全球潛力,中國對印基本政策圍繞平衡印度域內地緣政治權力展開,包括支持巴基斯坦、發展與其他南亞小國關係等。此外,中國還試圖阻止美印在亞洲結成共同陣線。中國希望在全球層面儘可能與印度建立“聯盟”,加強雙方作為“南方國家”的共同聯繫。儘管中印之間存在爭議和分歧,但大多都能夠得到管控,因為雙方都不願以激進方式改變現狀。
自兩國現任領導人就任以來,中印關係內含的張力顯著上升。兩位雄心勃勃的領導人都希望提升各自國家實力,並開拓國際影響力——中國領導人提出“一帶一路”倡議,而莫迪則大力倡導“莫迪主義”。在雙邊層面,中國認為莫迪政府試圖用邊界爭端、核供應國集團成員資格、馬蘇德·阿扎爾的恐怖分子指控、中巴經濟走廊途經克什米爾等問題裹挾中國立場。然而,中國堅信自身對印優勢,認為沒有必要迎合印度,在上述所有要求上都拒絕了莫迪——儘管後來中國可能改變了看法。
中國的高冷和印度的挫敗最終在2017年夏天的洞朗對峙中達到頂點。因“中方在中、印、不三國交界地區築路”,中印軍隊對峙長達兩個多月。這場對峙稱得上中國近幾十年來對印政策的分水嶺。儘管兩國都避免使用武力,但印度的強硬激進態度也使中國重新評估印度的戰略能力和決心。在此情況下,中國不得不重新審視長期以來影響判斷的偏見,改變“印度在區域權力格局中位於從屬地位”的看法。
二、不對稱的威脅感知
對中國來説,洞朗對峙引發了對印度威脅根本性質判斷的思考。儘管中印國力對比懸殊——印度GDP僅為中國的五分之一,但中國卻因威脅感知的不對稱而處於不利地位。簡單地説,印度將中國視為主要威脅,而中國僅將印度視為次要挑戰。中國國家安全焦點顯然落在西太平洋。這種不對稱的安全優先級意味着,雖然印度在國力、常規武器競賽、核軍備競賽方面可能無法與中國抗衡,但其對抗中國的決心、關注中國的程度明顯高於中國對印的決心和關注。
因為印度不是中國的主要威脅,南亞也不是中國的主戰場,中國希望節省資源,減少對印度方向投入軍事和戰略資源。在衝突不可避免的情況下,中國動員軍隊的能力是壓倒性的,因此能夠在戰場上取得決定性的勝利——這就是為什麼在洞朗對峙期間“1962年中印邊界戰爭”被反覆提及。
然而,中國不想與印度在邊界或克什米爾問題上發生衝突。即使中國能夠通過戰爭打敗並遏制印度,回報仍然微乎其微,因為打贏一場戰爭無法解決中國在太平洋地區面臨的主要外部安全挑戰。相反,中印關係破裂只會將中國薄弱的西南側在中美對抗中暴露出來。
中國的戰略目標是穩定對印關係,以避免陷入與美印兩線作戰,並儘可能減少干擾,但要實現這一目標難度較高。對中國來説,中印兩國的需求本質上是不同的、不對稱的。印度要求中國作出的關鍵讓步,比如邊界解決方案和在聯合國指認在巴恐怖分子,都是無法逆轉的硬性承諾。而中國對印度的要求,比如保持戰略中立、政治結盟,都是易於調整的軟性承諾。儘管印度將解決這些問題視為給予中國信任的先決條件,但是中印對區域未來設想相互衝突,且中國不認為放棄自身影響力就能阻止印度未來採取敵對行動。
因此,中國對印政策存在兩個截然相反的推動方向——一方面,中國衷心希望與印度交好,以便騰出精力來應對美國和來自太平洋地區的挑戰,這能夠減少中印間的信任赤字,加強雙邊聯繫,對中印關係產生積極導向;但另一方面,由於雙方在區域地緣政治領域衝突頻發,中國也對印度胸懷敵意,這解釋了為何中印關係缺少實質性進展。
三、中國關於美印關係的討論
由於美印關係迅速升温,中國對印的不信任感隨之增強。華盛頓在洞朗對峙三個月後發佈的《印度-太平洋戰略》,試圖在亞洲錨定印度的突出地位。正是美國為印度構建的角色,及給予的援助、盟友地位和因此產生的權力地位,促成中國迅速與印度和解,同時讓中國及時止損,以防美印進一步趨近走向同盟。因此,當莫迪重申“戰略自主”,不願公開接受印太概念時,中國或多或少鬆了一口氣,並相機推動對印關係至前所未有的水平——正因如此,洞朗危機後雙邊關係出現了意料之外的積極轉向。
此後,美國成為中國對印政策中最重要的考量因素。隨着美印防務合作加深,中國除在海上面對美軍外,還需在南部邊界、印度洋同時面對印軍的危險場景正逐漸變為現實。美印的這種防務合作不僅損害中國西部邊界的安全穩定,削弱中國在南亞的戰略影響力,還會阻礙中國在印度洋的力量投射能力,並可能從中東方向威脅中國能源供應。在地區和全球範圍內,美國為印度的背書和認可稀釋並削弱了中國的軟實力,並鼓勵日本和澳大利亞等國對印建立更緊密關係。
本輪中印關係改善揭示出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中印友好關係主要受外部因素推動。如果華盛頓沒有采取印太戰略,並試圖與印度協調立場,中國的對印政策軌跡會截然不同。洞朗對峙前後,影響中印關係的重要因素——包括邊界爭端、南亞影響力之爭、西藏問題、貿易失衡、涉巴問題,以及中印對區域秩序的巨大分歧——均未發生任何本質性變化。或許中國認為改善對印關係符合自身利益,但中國確實是在看到美國作出戰略趨近印度的姿態後,決定對印進行進一步接觸。
雖然中國在其地區秩序願景中沒有為印度保留一席之地,但美國卻在印太戰略中給予印度重要位置。特朗普政府的對印政策是影響中國對印政策的最重要因素之一,不僅改變了中國對印度的戰略重要性的考量,甚至推動北京改善中印關係。但是,如果中國經過評估得出結論:印度已成為美國事實上的盟國,那中國勢必大幅度調整對印政策。
中國的南亞政策界目前正就“美印結盟的性質”和“印度的戰略延展性”展開討論。他們達成的共識似乎是,印度希望且需要依賴美國以平衡中國日益加強的區域主導地位。但是,他們的分歧在於,不確定印度將在多大程度上對美合作並保持一致。
中國的智庫觀察人士及外交官並未對美印合作抱有很高期望。他們認為,印度和美國似乎存有一種內生的不匹配性。就戰略文化而言,印度奉行不結盟的傳統,而美國全球戰略的基礎恰恰是結盟。就戰略目標而言,印度並不希望對華全面對抗,而促成中印對抗符合美國目標。就合作伙伴而言,印度尋求建立廣泛的夥伴關係,包括美國的對手俄羅斯;就技術兼容性而言,印度無意完全放棄俄羅斯的武器系統,使美國提出的互操作性大打折扣。中方專家認為,美印結盟缺乏系統性承諾和約束性操作,只不過是權宜之計。當雙方不可避免地出現矛盾時,美印同盟就會分崩離析。
與智庫專家和外交官更關注外交和外交政策不同,中國國防戰略家和安全專家更關注的是美印日益趨近關係背後的實質。這些專家認為,美國開出的條件對印度來説簡直難以拒絕,雙方合作領域包括但不限於國防工業合作、軍售以及信息和情報共享。中國的戰略家認為,即便印度自詡戰略自主,仍會被制度化的合作框架所吸收,並深陷美國陣營無法自拔。
對中國強硬派來説,美國在物質和外交方面對印提供的扶持,已促使印方對巴基斯坦採取激進冒險政策,也使其對中國採取更為強硬的談判姿態。在南亞地區,中國日益警惕莫迪破壞穩定的外交政策。從中國角度看,“莫迪主義”充滿濃厚印度教民族主義色彩。莫迪近年來成功廢除憲法370條,改變印控克區法律地位,以及通過充滿爭議的公民身份法案,這都強化了莫迪主義。此外,在中方看來,“莫迪主義”直接反映出印度極度冒險,或至少是“風險無感”的對巴政策。中國人天生質疑(發生在任何國家的)與激進內政相聯的外交政策。中國也擔心印度國內的民族宗教衝突可能會蔓延至邊境地區。
四、南亞危機管理的啓示
美國、中國、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間不斷變化的權力平衡和協調關係對南亞的地緣政治格局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儘管中印關係表面上升温,但自從印太戰略實施以來,中印之間的猜疑和根本敵意實際上不減反增。南亞區域地緣政治格局已發生重大轉變,將美國和印度推向一邊,而將中國和巴基斯坦推向另一邊。
這些變化的動態將對美國的南亞政策和今後的危機管理產生重大影響。中國未來在新印巴衝突中不太可能發揮建設性作用。在2019年普爾瓦馬(Pulwama)危機中,中國像往常一樣呼籲冷靜和剋制,但不少人質疑中國向巴基斯坦輸送了了重要信息。中國可能日益將南亞格局視為“零和遊戲”——印度取得的任何勝利都將被視為中國的損失,反之亦然。因此,中國更傾向於操縱局面,以提高相對美國和印度所獲的戰略回報。在這種情況下,對美國來説最好的局面就是中國不要成為攪局者。
過去,美國在印巴之間的危機管理中往往指望中國提供建設性支持,而形成這一局面的先決條件是印巴兩國的相對實力較為平衡。然而,中國敏鋭地觀察到,這種微妙力量平衡已開始向印度傾斜。如果巴基斯坦自身無法代表中國在南亞平衡印度的影響,中國最直接的補救措施就是通過中巴經濟走廊加強巴基斯坦的實力,大規模注入資金和基礎設施項目,重振巴基斯坦經濟。不過,如果這一戰略無法在短期內獲得成功,中國可能會以安全援助的形式直接介入。
隨着中國與美、印之間的競爭加劇,中國在危機情境下“施壓”巴基斯坦的動機將日益降低。在中國有一種普遍看法認為,如果中國對印讓步,並抑制巴基斯坦,印度只會日益慾求不滿。從中國角度看,美印新同盟使莫迪的冒險行為底氣十足。例如,印度在普爾瓦馬實行冒險政策五個月後廢除憲法370條法案,這直接挑戰中國的領土主張。對中國來説,無論向巴基斯坦施加何種壓力,都不會被巴方視為出於善意,而是迫於印度實力做出的讓步。按照這一邏輯,如果中國做出任何讓步,印度將提出更多要求。
中國對南亞危機管理計算的微妙變化並不意味着其會積極促成或催化南亞地緣危機。考慮到中國“回應性”的戰略文化,以及其戰略重點仍聚焦西太平洋,中國故意促成對抗以改變南亞現狀簡直難以想象。中國過去往往採取外交斡旋的方式化解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間的危機。然而,在南亞不斷變化的權力平衡和地緣格局中,防禦心裏變強且自感脆弱的中國不太可能發揮美國期待中的建設性作用。
但是,在一種情況下,中國可能會起到更大作用:美國將管控南亞危機視為絕對優先事項,同時將中國的配合視為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近年來,中美關係急劇惡化,中國一直在努力尋找對美合作的機遇,以證明雙方關係尚未受到無法修復的損害。如果美國希望中國配合處理南亞危機,中國勢必願意合作。但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缺乏促成長期解決方案的意願,因為還要攫取美國對中國配合的需求——就像中國在半島核問題上所做的那樣。然而,鑑於中美大國競爭的背景,南亞危機管控也或將傷及無辜。
五、結論
儘管中國公開歡迎印度,並通過官方手段將中印關係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但中印彼此的不信任和敵意由來已久。兩國在一系列關鍵問題上存在利益衝突,且短期內很難調和。與此同時,中國也在做兩手準備,一方面努力穩定對印關係,另一方面也為未來關係破裂做好準備。中印都是具有區域野心和潛力的大國。除非兩國在區域地緣政治佈局中達成妥協,否則中印兩國的結構性衝突不可調和。而解決邊界爭端和貿易不平衡等內生矛盾有助於促成這種妥協。但是,在大國競爭和境內民粹主義的時代,想解決這些問題並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