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的路上,一起唱歌吧_風聞
蹦迪班长-蹦迪班长官方账号-2021-02-05 22:20

1.
2月3日下午2點33分,帶着沒有看到祖國統一,也沒有看到海賊王結局的遺憾,趙英俊離開了這個世界。
和肝癌鬥了兩年多,對於這一天,他早有準備。
過去一年,他每發一首歌后就會寫一篇“小作文”,分享創作經歷。
2月3日晚上8點,他走的五個半小時後,受他囑咐的親友,發佈了他最後一篇“小作文”。
“43歲的人生,短是短了點,但還是很精彩的。”

文字沒有聲音,但有時候,生命卻可以在字裏行間中燃燒,向看到它的人傳遞熱量,讓灰色冰冷的世界變得温暖一點,哪怕只有那麼一瞬間。
蹦迪班微信羣裏,一位羣友看後説到:
“這是我最近看到的最好的一段話。看完之後,沒有那麼為人人影視被封這類風波而壓抑了。這種生命力,我説不上來了…..”
果然是喜歡搖滾的趙英俊啊,留下的最後一段文字是如此帶勁。
2.
19年前,正是為了做搖滾樂,趙英俊辭掉了銀行工作,離開老家成了一名北漂。
2002年的寒冬裏,他遊蕩在三里屯,敲響一個又一個酒吧的大門,然後被拒之門外。
但兜兜轉轉,在這個充滿機會的時代裏,他最終還是成了一名成功的音樂人。
儘管沒當上搖滾歌手,但他不放過每一個表達熱愛的機會。

他的微博背景,是一個光屁股小孩在水池裏游泳,出自涅槃樂隊的專輯《Nevermind》。
他為《縫紉機樂隊》寫了《都選C》,藉機致敬自己喜歡的搖滾樂隊。有爛泥,AC/DC,Metallica,Linkin Park,還有Guns N’ Roses。

歌裏那句“為夢想灼傷了自己,也不要平庸的喘息“,則讓很多人想到科特·柯本自殺前留下的那句宣言:
與其苟延殘喘,不如縱情燃燒。
這句話,後來成了很多搖滾青年的簽名。
科特·柯本的一生,也的確是如此過來的。他燃燒主流賜予的一切名利,燃燒到在27歲就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普通人趙英俊,當然不似柯本那般憤世嫉俗。
相反,他愛這個世界,愛這個時代。
他熱愛搖滾但不厭惡流行,俗得坦蕩。
他以《刺激2005》這首串燒神曲開始被人知道,以《大王叫我來巡山》這種“俗歌”走紅。
成名後也經常提及“我的中專同學”,“我中專時”,説“我就是要寫一首口水歌啊”。

但面對死亡,這個所有人或早或晚都要面對的終極問題,這個“俗人”徹底叛逆了一回,讓我們打開音樂,在狂歡中送他最後一程:
“我知道你們一定會搞個活動紀念我的,你們知道我是個多酷的男子,別搞得黑黑白白,哭哭啼啼的行嗎,LOW掉渣子了,都給我穿上最帥氣美麗的衣裳,音樂放起,咚次咚次嗨起來,小酒喝起來,用你們的狂歡送我最後一程,酷斃了!”
每個人都在向死而生。
終點逼近時,我們是陷入恐懼一敗塗地,還是能夠帶着釋然與尊嚴上路,這是必須交出的答案。
趙英俊當然是不幸的,與惡疾纏鬥兩年多後,還是未能擺脱它。還有太多的歌沒寫,太多的電影沒拍,太多的念想沒有完成。
但這些遺憾,這些念想,這些留戀,沒有攔住他給出相當瀟灑的答案。
2020年,他被病痛折磨,也與音樂相伴,做了“某些作品重唱企劃”,為《送你一朵小紅花》寫了主題曲,很充實地度過了生命裏的最後一年。

他熱愛的一切,讓他留戀這個凡塵俗世,也讓他獲得了跟病魔賽跑,向死亡討回尊嚴的力量。
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此。
而在今年年初,我在另一個熱愛搖滾樂,也備受癌症折磨的人身上,也感受到了這種與死亡賽跑的力量。
他是一位來自日本的朋克,名叫Inoma。

在離世前兩個月,他辦了一場特別的演唱會,拖着病重的身體,在3000名歌迷的吶喊聲中,於舞台上縱情燃燒。
3.
今年1月6日,日本綜藝《可以跟拍去你家嗎》講述了Inoma的故事。
在做樂隊之前,Inoma是著名音樂雜誌《Indies Magazine》的編輯。

當編輯的時候,他和GOING STEADY(銀杏BOYZ的前身)、ガガガSP、氣志團這些樂隊“臭味相投”,成了好朋友。
1999年,33歲的Inoma決定組建自己的朋克樂隊,起名為Onanie Machine,他來擔任主唱與貝斯手。
雖然沒有像性手槍那樣要操翻全世界,但Inoma要做的音樂依然很狂野。
他用“性春”這兩個漢字描述自己的風格——要把男性發春時的性幻想與渴望唱出來。

在舞台上,他表現得更加少兒不宜,充斥荷爾蒙與原始的生命力。唱高興了就邊唱邊脱,經常脱到一絲不掛。紙尿褲成了他最喜歡的演出服裝之一。

結果由於玩得太野了,2003年的一次過激演出後,唱片公司跟樂隊解了約,此後他只能轉戰地下。
沒有趕上搖滾樂的黃金年代,沒能像X-Japan那樣被全世界樂迷所熟知,但他依然收穫了許多忠實歌迷,樂隊的CD賣出了10萬張。

毫無保留的激情與赤誠,或許換不來金錢,但卻能讓自己遇到更寶貴的存在——真正的愛與被愛。
正是在2014年的一次全裸演出裏,當時28歲的女生Hiro愛上了他。

此後,Hiro一直給Inoma發郵件,用文字表達心底的愛意。
被Hiro的示愛郵件追求三年後,Inoma被她打動了,倆人談起了戀愛,並一起住進了他的公寓。

Inoma的公寓只有十幾平米,塞滿了他喜歡的搖滾專輯,他的樂器,還有標誌性的TENGA飛機杯。除了能讓他寫歌練琴之外,沒有任何多餘的活動空間。

即便成名後,他也沒有追求大房子、開跑車,而是選擇在小小的公寓裏生活了二十多年。
與Hiro熱戀後,這個小公寓成了他們的甜蜜家園。
然而熱戀一年後,他們就遭受重擊。
2018年7月,Inoma確診患上了口腔底癌,發現時已是晚期,醫生告訴他只能再活三年左右了。

為了活下去,他接受了化療,切掉了三分之二的舌頭。
切掉舌頭後,他進食都十分困難,只能吃軟一點的飯糰、三明治,話更是無法説清楚了。
對於一名搖滾主唱而言,這是雙重的死亡宣判。
然而,看着逐漸逼近自己的死神,承受着痛到骨頭裏的折磨,Inoma卻告訴死神與病魔,他只要還活着,有一天算一天,就要繼續戰鬥——
2019年10月22日是Onanie Machine成立二十週年,他要在那一天覆出,開一場演唱會。

演唱會的海報
Inoma不想讓歌迷看到自己的頹廢模樣,他想要拿出最佳的狀態。
為此,他在出院後就開始了精心的準備。
他忍着化療的疼痛,再次拿起貝斯,唱起他多年前挑釁死亡的歌謠:
不管怎樣最後還是要死的吧,
和喜歡的人連手都沒能牽上。
活着還是死去也沒有關係,
和她就這樣形同陌路,拜拜吧。

他召集交往了二十多年的樂隊圈朋友一起策劃籌備,宣佈這將是“樂隊史上最大的演唱會。”

即便已是癌症晚期,但這個騷氣朋克依然本性難改。
有位電視台的朋友,前來準備給他拍紀錄片。他開玩笑説:那個人看起來好像AV導演啊!

和朋友逗笑時,他説自己變得就像被打腫臉的猴子。
老朋友,銀杏BOYZ的主唱峯田也大笑着調侃,説他這樣更可愛了。

但攝像頭還是會捕捉到,老朋友們不經意流露出的傷感,眼眶含淚的瞬間:
因為想讓你聽到啊,所以我要抓緊做新唱片。


8月過去了、9月過去了……距離演唱會越來越近。
與此同時,癌細胞也在Inoma的身體里加速擴散,侵蝕了他的眼睛,他的喉嚨。

時間並不站在Inoma這一邊。
但Inoma也不是孤軍奮戰。他的戀人Hiro不棄不離,和他一起玩了二十多年樂隊的老朋友們始終支持着他,一起籌備這場演唱會。

2019年10月22日,在與癌細胞的競賽裏,Inoma贏下一程。
這一天下午,Onanie Machine樂隊二十週年演唱會如期舉行。
開場之前,有3000多名歌迷在場外等候,這創造了樂隊的紀錄。

銀杏BOYZ、ガガガSP、氣志團,他一生最重要的摯友們都來了,為他暖場。
而這時的Inoma,已經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只能看清5米以內的東西,需要扶着枴杖,才能勉強地彎着腰站立。



這個53歲的老朋克不得不承認,自己身體所能承受的痛苦,已經到了極限了。

演唱會開始後,第一個登台暖場的,是銀杏BOYZ。
主唱峯田和伸在舞台上,拼盡全力地嘶吼,高喊着Inoma的名字。

本來在休息室裏恢復體力的Inoma,聽到峯田的吶喊後,當時就坐不住了,讓Hiro把他推到舞台幕後。
峯田在台前唱着:要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和我一起活着的話,死了也無所謂,為了你。
Inoma坐在輪椅裏,眼神變得無比堅毅。

隨後,ガガガSP、氣志團的老朋友們也相繼登場,為最後的高潮帶動氣氛。
終於,真正的主角Inoma登場了。他穿着鮮豔的三葉草外套,拿着枴杖,坐在輪椅裏被朋友推到台上。

或許在外人看來,能撐到演唱會這一天,能夠再一次回到舞台上,不論狀態如何,都已經算成功了吧。
然而當歌迷的歡呼聲響起後,Inoma體內潛藏的所有生命力,都被徹底喚醒了。

他擺脱輪椅,站了起來,高舉雙臂,面帶微笑向全場示意。
這僅僅是表演的開始。
隨後,他扔掉枴杖,拿起貝斯。

走向麥克風,他對着眼裏看不清、但心裏能感受到的3000名觀眾,説出了開場宣言:
“抱歉呢,我還活着。
雖然我覺得有人不知道我在説什麼,
但不管如何請裝作能聽懂的吧。
其實呢,今天只要站在這裏就好了。
但我捨不得,想着絕對要站起來搞。
雖然沒有舌頭,雖然沒有舌頭,但我也要唱!
我們是Onanie Machine,請多關照!”

唱到激情處,他脱掉外套,讓在場人“笑吧,笑啊”,並對死神叫囂着説:
就算笑成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因為餘命什麼的,是由我來決定的!

最後更是赤身裸體,只穿着標誌性的紙尿褲,躁動着全場。
他那一刻的模樣,一如二十年前,那個要為發春男人們肆意高歌的朋克。
不,他甚至要比二十年前還要酷,還要帥,還要朋克。

沒有煽情語言,沒有永別演講,但場下歌迷們都知道這個夜晚意味着什麼。
Inoma第一次退場後,他們高喊着他的名字,喊到破音。

已經跪倒在幕後的他用盡所有力氣回應:
再大聲點,再大聲點!
在呼喚聲中,他完成了一生最後的安可,與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們在歌聲中謝幕。
與其苟延殘喘,不如縱情燃燒。

在那個晚上,3000名歌迷,沒有人看到一個瀕死的、被切掉舌頭的癌症晚期患者,只看到了一個不屈的朋克在舞台燃燒。
演出結束了,Inoma和好友振臂歡呼之後,便燈枯油盡了。


他把此生最後的激情模樣,永遠留在了那個舞台裏,留在了那個夜裏,留在了3000名歌迷的記憶裏。

坐在回家的車裏,他完全沒了力氣,把頭靠在前方座椅才能勉強坐起來。
臨行之前,朋友問他:到現在的人生怎麼樣?

Inoma沉默許久,像是在積攢最後的力量,然後給出了他的答案:
很開心。
隨後又調侃自己説:開心過頭,也不太好啊。

這或許是他跟朋友開的最後一次玩笑。
2019年12月19日凌晨2點50分,Inoma停止了呼吸。
臨別前的一刻,他的戀人和他的妹妹,緊緊握着他的雙手。
帶着愛與被愛,他踏上了另一條旅途。

他最後的話,是在不斷念叨着Hiro的名字。Hiro説,那是他表達愛的方式。
接受化療的兩年時間裏,他一直堅持寫着日記。
在日記裏,他對那些選擇自殺的人説:
想着要自殺的人,你的命給老子獻上來!

不擅長直接表達愛意的他,鼓勵Hiro説:
難得一回的人生,去做開心的事吧!

4.
23年前第一次看《泰坦尼克號》時,最令我印象深刻的畫面,並不是傑克與露絲在甲板上迎風擁抱。
而是客船撞擊到冰山開始沉沒後,所有人都陷入慌亂,船上的樂隊樂手們卻如平常一般,列隊奏樂,用音樂安撫乘客們,一直演奏到沉沒前的最後一刻。

那時的我並沒有經歷過親友離世。這個來自銀幕的畫面,印在腦海裏,成了我對於死亡這件事,最早的認知之一。
多年以後,我知道了傑克與露絲的故事是虛構的。
然而樂隊的故事卻是真實的,是那場災難倖存者的親眼所見。
在重新奏樂之前,一位樂手質疑説:這樣有用嗎?都沒人在聽。
現在我想説,請放心吧,你看一百多年後,依然有人在聽呢。
憑着對音樂的熱愛,在死亡面前捍衞人的尊嚴,這樣的故事其實一直上演着,也一直被講述着。
在舞台上燃盡生命的Inoma,續寫着這個故事。
吃着止痛藥錄完《送你一朵小紅花》,告訴我們要用音樂嗨起來送他最後一程的趙英俊,也續寫着這個故事。
義無反顧的烈酒啊,
多麼苦難的日子裏,
你都已戰勝了它,
送你一朵小紅花。
踏上另一段征程的他們,都成了這些故事的主角。
這些故事,會在很長很長時間裏,講給所有熱愛音樂的人聽,講給所有熱愛生命的人聽。
這些故事,會讓夢想繼續照進現實。
這些故事,會讓生命,敢對死亡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