蝦米之死：100萬「流亡者」，與關停後的24小時_風聞
Tech星球-Tech星球官方账号-聚焦互联网前沿科技和新商业。2021-02-06 22:28
小而美的蝦米，捲入時代洪流。
“現在最好的告別，就是不説話。”
蝦米音樂創始團隊成員、前產品總監稻草在社交平台上寫下寥寥幾句，不願多提更多關於蝦米的故事。從創始人王皓到現在所剩不多的蝦米音樂在職員工，絕大多數人都對蝦米的關停保持一種默契的沉默。
這與社交媒體上，用户對蝦米音樂展現出的強烈惋惜和遺憾形成鮮明的對比。人們懷念蝦米音樂，蝦米用户“小林_幸子”曬出她與蝦米的故事，註冊9年零1個月的時光裏，她在蝦米花費了將近46萬分鍾，聽了11萬首音樂。
最近十年，蝦米音樂曾換過6任掌門人，2012年時，這個產品就曾面臨嚴重危機。阿里巴巴的投資挽救了那時的蝦米，而在7年後，仍舊無法搶奪更大市場佔有率，亦很難創造正營收的蝦米，最終走上了關停的命運。
蝦米關停後的24小時蝦米音樂作為一款產品，在2月5日零點正式畫上了句號。
蝦米音樂產品界面僅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再也無法播放音樂的個人主頁。主頁是蝦米音樂和用户共存的最後證明，除了停服公告及資產處理的方式，被更多人截圖紀念的，是記載着每個人在蝦米“累計播放XX首”的數字，蝦米音樂的特點之一。
1月6日，蝦米宣佈即將關停的第二天，一位作家、蝦米音樂的忠實用户寫詩道：“自昨天起，流亡者被從空曠之地退出，手摁一張電子通知。”
有人足足花了6小時“搶救財產”，導出全部的收藏和歌單，最終救過來6000多首歌。有直播間徹夜不停，讓這些蝦米音樂的“流亡者”們有懷緬之地。QQ音樂和網易雲音樂開放轉移歌曲的接口，承接來自蝦米的用户。
從有蝦米關停的消息傳出，到真正發生，用户懷緬聲不斷。
“我覺得沒什麼好懷念的，”從阿里辭職，創辦蝦米音樂的王皓（南瓜），在關停前在播客節目中最後一次提到蝦米。2月5日，他發佈了5條微博，沒有任何一條提及蝦米音樂的關停。事實上，從2020年9月開始，他就不再提到這個他十年前耗費心思，費勁開發的產品。
“每日30首”是蝦米音樂的特色，由人工編輯每日選出。蝦米的最後一天 ，編輯部循例做了最後一次歌單推薦《蝦米留言簿 | 再見一萬遍，我的朋友》。從《好久不見》到《我終於失去了你》，30首歌曲名連成了他們對用户最後的告白。
產品的功能和入口是逐漸消失的。起初，歌曲播放還正常，產品主界面也沒有發生變化，有用户以為，只要不退出，蝦米就能一直保持最後的樣子。但到下午時，主界面消失，產品僅剩下最後一個個人主頁的界面。
有蝦米音樂用户將最後一次“每日 30首”作為留念分享到朋友圈，再次點開後發現，相應跳轉的界面名為 “音螺”，阿里巴巴創新事業部的to B音樂類產品。蝦米音樂公告中曾提到，產品關停後，將依託新成立的音螺平台持續探索創新，服務音樂人及業內合作伙伴，轉型做ToB生意。
蝦米音樂的“小而美”持續了太多年，在當下的商業環境中，這不足以讓他們在市場中獲得足夠的份額 ，亦無法持續盈利，最終的結局似乎就是消失。對阿里來説，這是止損的一步。
7年狂奔，養不大的蝦米如同所有理想主義者懷念的具有儀式感的時刻，蝦米的誕生是在2006年的冬天，杭州正在下初雪，在一個咖啡館裏，蝦米音樂雛形建立。
創始人王皓的想法很簡單：EMUMO（earn music+money），也就是既要音樂，也要掙錢。王皓曾經創辦過中國最早的音樂論壇“聲音網”，目的就是為了讓當時窘迫的小眾歌手改善生活。決定辭職創作做蝦米後，他把高中樂隊的吉他手揚揚叫來做了財務總監，大學樂隊的吉他手朱七成了聯合創始人之一，相識的另一個樂隊主唱兼吉他手叫李龍華做了首席架構師……
早期構成蝦米的，是一羣懂音樂的人，其次才是一家有公司內有對應功能的創始團隊。
當時的音樂流媒體App還處在草莽時代，王皓的想法很簡單，“我們這個音樂網站首先要有全世界最全的歌，當你聽歌的時候，我就往裏插一些我覺得好聽的歌，慢慢你就會喜歡他們的作品，你就會付錢給樂隊“，王皓在2014年回顧説。
蝦米的特點是採用P2P方案，簡單地説，即歌曲由用户自行上傳，而其他用户想要下載則需要蝦幣付費，蝦米再按照蝦幣分成回報給歌曲唱作者。
蝦米聯合創始人王小瑋在後來回憶，在蝦米創業過程中，資本一直都是弱項，而且當時資本市場對音樂市場很冷漠。即在創業大賽拿到第一名，投資人一聽是收費模式，就直接拒絕掉，直到2008年才拿到天使輪。“以至於我們需要自己賣房子、抵押股票來支持創業。”
在蝦米的創始人中，有四位曾經在阿里巴巴工作：王皓之外、還有阿里巴巴中文站原運營經理王小瑋、原技術總監陳恩衞、原中文站開發工程師吳軼羣。要知道，他們離開時，阿里正處於上市進程中，離開阿里做蝦米，他們每一個都折損巨大。
蝦米音樂心中的烏托邦是試圖打造“中國最全的音樂曲庫”。而曲庫來源於蝦米員工和所有用户手動上傳，有人從打口帶、CD、黑膠翻錄，也有人從其他網站下載後再上傳。這些是蝦米可以快速崛起的優勢之一，也成了後來埋下的隱患。
允許用户自己上傳音樂，並開放了用户修改通道，一批真正懂音樂的發燒友樂此不疲。有關報道顯示，在蝦米網近600萬的曲庫裏，5000多個獨立音樂人的歌曲每天被聽的比例達到11％左右。
2010年9月，李志、周雲蓬等十幾位民謠歌手共同發佈聲明，宣稱抵制蝦米。“蝦米網長期以來在未授權的情況下通過其網站平台提供我們音樂作品的收費下載，嚴重影響唱片銷量”。2012年，獨立音樂人左小祖咒發微博斥責蝦米音樂，稱樂迷付錢給了蝦米，但他自己從來沒拿到過蝦米的錢。
2012年，蝦米陷入財務危機。王皓和陳磊等6人，找馬雲當面聊了收購事宜。“跟大一些的平台在一起，會安全一些”，王皓很明白，賣給阿里是當時最好的選擇，而實際上，這筆交易在2012年夏天就已經敲定下來。
直到2013年1月，阿里宣佈以8000萬價格收購蝦米音樂。當時，蝦米音樂註冊會員數量達到了2000萬，月活躍用户在六七百萬。外界對這場收購的反應算不上理想，媒體報道分析稱，“作為一家屢陷版權糾紛的網站，阿里巴巴為其‘洗白’的成本過高，蝦米的盜版問題或成阿里集團上市的隱患。”
蝦米的最後8年此後的蝦米進入屬於阿里的8年。這8年中，蝦米音樂數度換帥，音樂行業的競爭空前白熱化，版權之爭從白熱化到逐漸平息下來，而蝦米沒有乘上這趟車。
在被阿里收購的那一年，王皓對市場的判斷是，“音樂行業傳統的內容製作、發行和商業化體系已經完全被顛覆，但新體系還沒有建立起來。”
阿里的資金和技術支持，讓王皓可以從“95%的時間都在找錢”的迷局中解放出來。2013年，喊着要為音樂人賺錢的他，終於搭建了音樂人平台。獨立音樂人和獨立唱片公司可以在平台上發佈正版音樂、自主定價，同時，平台還為音樂人提供各類運營支持、數據分析工具和結算系統。
這一年，前騰訊在線視頻部總經理劉春寧“空降”阿里，出任數字娛樂事業羣總裁，這一事業羣以蝦米音樂為主。劉春寧把蝦米團隊從杭州市區的獨立空間遷到阿里總部，外界看來，這是運營權逐漸旁落的一個標誌。
究其根本，音樂流媒體App的競爭本質上是音樂曲庫和版權。2015年，國家版權局的一紙通知，讓蝦米的境遇更加尷尬。這則《關於責令網絡音樂服務商停止未經授權傳播音樂作品的通知》宣告，盜版音樂將會被重點打擊。
在這一年的版權大戰中，阿里斥巨資獲得了BMG、滾石、華研、相信等唱片公司的獨家版權以及五月天、張學友、S.H.E、梁靜茹等一眾高流量歌手的經典作品的版權。獨家歌曲版權為蝦米帶來了不少的新增用户。
這一年，蝦米音樂的大事記中還記載了三件大事，3月，阿里將蝦米音樂和天天動聽合併為“阿里音樂”；5月 ，上任不到兩年的掌舵人劉春寧因為涉及在騰訊時期的官司被捕；7月，高曉松、宋柯正式加盟阿里音樂，分別擔任董事長、CEO。何炅也加入團隊，擔任首席內容官，組成阿里音樂的“鐵三角”。
新的掌舵者會有新的考量。高曉松上任後，就在籌備將天天動聽改版為阿里星球，志在打造一個“在線音樂交易全產業鏈平台”，包含音樂播放、社區、製作、演出、直播等多個功能。用户用腳投票，很快，DAU驟降，從 1000 萬跌至 50 萬。天天動聽成為被淘汰的App的其中之一。
有音樂行業從業者認為，高曉松的佈局放在今天看並非不無道理，但在當時的市場環境下，在線音樂交易產業鏈的搭建還沒有基礎，用户和市場心智還未建立，不能指望還不會走路就會跑。
2016年4月，阿里星球上線時，王皓轉崗到釘釘，隨後，聯合創始人王小瑋離職，VP陸續走了好幾個，天天動聽市場團隊集體請辭。年末，阿里星球關停，王皓迴歸蝦米，阿里十八羅漢之一張宇（花名：語嫣）接管阿里音樂，一個新的掌舵者。
2016年，音樂流媒體平台版權之爭加劇。酷狗和酷我合併後的海洋音樂集團，QQ音樂都在快速崛起，網易雲音樂雖版權式微，但也在不斷強化自己社區的差異化特點。而蝦米卻未將版權佈局納入實施決策中。
阿里星球項目夭折，一年的嘗試宣告失敗的同時，QQ音樂與中國音樂集團完成合並，成立騰訊音樂娛樂集團，囊括了QQ音樂、酷狗音樂、酷我音樂三大音樂巨頭。艾媒諮詢《2016年中國在線音樂行業研究報告》顯示，騰訊音樂娛樂集團（QQ音樂、酷狗、酷我）版權覆蓋率高達90%，網易云為70%，蝦米音樂只有20%。
2017年，蝦米的命運更為多舛，王皓徹底離開蝦米後，張宇被集團調走，稱對她 “另有任用”，時任大文娛輪值主席、優酷負責人楊偉東擔任阿里音樂CEO。2018 年底，楊偉東因經濟問題被警方帶走。
2019年6月，蝦米音樂被劃出大文娛板塊，進入了創新業務事業羣，由朱順炎直接管理。朱順炎此前是大 UC 事業羣總裁，楊偉東被帶走後，朱順炎成為阿里巴巴大文娛創新業務總裁，同時執掌阿里音樂業務。朱順炎上任後，蝦米運營團隊被拆解，一些員工留下來做運營，一些員工內部轉崗，去做創新業務 “嘿猴”——一個對標抖音的豎版音樂短視頻。
100萬上下的日活用户，無法預測的盈利時間點，消耗還在繼續，六度更換掌舵人都無法讓蝦米走向更大的市場。但回報或蝦米能對集團所做的聯動極為有限，即便在內部同樣引發爭議，但朱順炎仍然決定將蝦米音樂關停。
蝦米的迴響屬於蝦米音樂的故事從2006年的初冬開始，在2021年的冬季的末尾宣告結束。
阿里88VIP的會員權益界面，蝦米音樂的VIP兑換已經失效，音樂類僅剩網易雲音樂一個，再之前，是兩者二選一。要知道，88VIP的權益，是阿里經濟體大會員業務的整體佈局，網易雲音樂是第一個外來者。
回看今天社交媒體上有關蝦米音樂的懷念，幾乎所有重度用户都在提及，蝦米有最優質的編輯歌單，最專業的歌曲分類和信息介紹，時至今日，它仍然不靠信息流的那套理論，利用算法向用户反覆推薦“可能喜歡的音樂”。他們仍然會在歌單中，放置那些他們覺得應該被聽到的優質歌曲。
一位蝦米專欄作者在關停前不久，寫了一篇《蝦米之死》，她提到，在蝦米的音樂流派細緻，再小眾的歌都有自己的音樂流派，你可以聽到特雷門琴彷彿大風吹過草原的嗚咽聲；甚至你可以聽到NASA關於地球的音軌。
蝦米音樂初創時，就有6個語言編輯，涵蓋中英日韓甚至西班牙語、俄語、泰語小語種的歌曲運營，涵蓋24大類，超過1000種的曲風流派，不久就有了600萬首歌曲。
這是小而美的偏執，也是蝦米音樂團隊始終堅持自我，而拒絕過度大眾化改造的特徵之一。王皓在《壞蛋調頻》的播客中提到，幹掉蝦米的不是對手，而正是對品質的優劣、資訊的準確性以及產品體驗均“不介意”的用户。用户的“不介意”這三個字，足以幹掉任何產品。
“如果有幸活下來了，（蝦米）跟騰訊、網易也不會有太大區別。不存在真空環境裏的假設，如果可以的話當年也應該做到了。”王皓説。
蝦米誕生的故事被反覆書寫，但很少有人知道，蝦米名字的由來。早在2006年，行業中早就有人試圖推動正版數字音樂。陳戈，1995年，他就把崔健帶到過美國演出，還曾簽下過崔健、羅大佑、汪峯、張亞東、張惠妹等人的經紀管理。他創辦了一家名為“巨鯨音樂網”的正版音樂下載網站，姚明和他的經紀人給了第一筆，300萬美元的啓動資金。
在當時，巨鯨是中國最大的音樂網站。王皓起名“蝦米”，寓意小小蝦米也能對抗巨鯨。“我們只是小蝦米，但是有大夢想，也正因為我們小，所以更懂用户需要什麼”，他曾這麼解釋。
巨鯨的模式是，用户可以免費試聽或付費下載正版音樂，1元錢一次，這與王皓對蝦米的商業化設想極為一致。在2017年，蝦米推出“尋光計劃”音樂人扶持計劃時，就曾指明，唱片公司和音樂人可自主定價，最高單價為50元一首。
時代發展到今天，數據流量的便捷下，我們已經不再將歌曲下載好放在設備中，即點即聽。正版音樂受版權公司影響，歌曲試聽有時長和清晰度限制，這些都促使蝦米必須在市場環境變化中作出改變。下載單曲收費的商業模式正在慢慢瓦解，算法也正在削弱發現另一種音樂世界的可能。
巨鯨的結局是，2008年拿到谷歌投資，2013年面臨危機，宣佈轉型toB後再無音訊。無論初衷如何，蝦米和巨鯨看起來是對頭，最後卻都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