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班主任猥褻後自殺,獲賠6.7萬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2-06 09:05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趙佳佳
2021年1月12日,距離甘肅慶陽女孩李奕奕被班主任猥褻,已經過去1589天,距離她用跳樓自殺的方式告別這個世界,過去了936個日夜,距離猥褻她的班主任吳永厚刑滿出獄,已超過153天。
李奕奕的父親李軍明,在這天收到了來自甘肅省慶陽市西峯區人民法院的民事一審判決結果。
此前,在李奕奕自殺身亡後,2020年4月6日,吳永厚因對李奕奕的猥褻行為被判有期徒刑兩年,判決書末尾載明:吳永厚此前沒有不良記錄,系初犯、偶犯,可酌情從輕處罰。
李軍明轉而投身於民事訴訟,試圖為女兒索求一份最終的正義。這一次,他僅為證實李奕奕的醫療、交通、喪葬等費用,就提交了530份票據,證實了至少14萬元損失費用的發生。
但被告吳永厚辯稱,李奕奕之死,“與其沒有關係”。根據民事一審判決,他最終需要為自己的犯罪行為付出的賠償金額是,6.7萬元。
除了吳永厚以外,李奕奕生前就讀的慶陽第六中學也被送上被告席,在李奕奕的控訴中,這所學校也對她“造成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
而慶陽六中辯稱,這起案件的後果,由吳永厚的犯罪行為和李奕奕個人輕生行為導致,“與該校無法律上的因果關係,該校無過錯”。他們最終需要付出的代價是1.6萬元。
對於被侵犯後放棄生命的李奕奕、事發後不再具備勞動能力的李軍明,和一個坍塌的家庭而言,以上是他們目前索要到的全部公理。
1
放開,我活着很痛苦
2018年6月20日,下午4點左右,朋友圈裏有個年輕女孩準備跳樓的圖片傳開了,她從慶陽市中心的麗晶百貨8樓翻出窗外,站在30公分寬的挑檐上。李軍明看不清圖片上女孩的臉,但他看着那身黑色的衣服,覺得那個孩子很像他的女兒李奕奕。
他騎上電瓶車往現場趕去。那時候,麗晶百貨樓下的街上全是車,一條大路堵得死死的,他把電瓶車扔在路邊,跑過去。

在路上就給李奕奕打電話,接通了,他問,你在哪裏?李奕奕説,我在上班啊。他説,我到你上班的地方,陪陪你。電話那頭説,你別來,我還有事呢。就這樣把電話掛掉了。李軍明跑到麗晶百貨樓下,喊她的名字,她不答應,再打電話,不再有人接聽。
圍觀者聚集在一起,後來網上流傳出好多消息,好些人發佈動態起鬨説,“樓下好熱的,快跳啊”,“快跳麼,看完你跳樓,我還要去接娃娃了”。

圍觀者在社交平台起鬨
但李軍明告訴南風窗,他當時注意不到那些,警察攔着他,又把他帶到樓上的一個房間裏,不讓他靠近李奕奕所在的那個窗口。他們説救援人員已經出動了,李軍明的靠近可能會驚擾到李奕奕。
慶陽市公安消防支隊西峯中隊隊長許積偉,曾在後來的新聞發佈會上回憶救援現場的情景,他在下午3點55分接到救援命令,8分鐘後,就帶着1台搶險救援車、1台水罐車和14名救援隊員趕到現場。
在他們準備鋪開氣墊時,8樓窗外的女孩變得焦躁起來,她朝着樓下的救援隊員扔小石子,不讓人靠近。從她站立的位置垂直向上,至25樓樓頂,全是沒有外窗的牆壁,因此也沒有辦法通過垂直索降去救援。

2018年6月20日,救援人員營救現場
4點11分,特勤中隊帶着一台54米高的登高平台車前來增援,他們先後3次嘗試升起平台車,但每次一有升起的跡象,李奕奕就作勢要往下跳。
這不是她第一次站在高處想要跳下,上一次採取這種方式試圖自殺,是在2017年5月24日傍晚,她站在自己正在就讀高三的慶陽第六中學樓上,大聲喊出班主任吳永厚的名字,説是他害自己變成了那個樣子。
那天傍晚,李奕奕試圖跳樓前,父親李軍明陪李奕奕的弟弟出了一趟門,六一兒童節快到了,弟弟要買一雙白鞋去彩排。李奕奕沒有聽從父親的話一起出門,她説自己想睡一覺。
一個小時以後,快要回到家的李軍明接到老師的電話,對方説,你快點過來,李奕奕在六中樓上,要跳樓呢。他當時同樣慌張,把鑰匙掏給兒子,轉身狂奔起來。
那時候,在慶陽六中,救援隊長許積偉就曾救過李奕奕。時隔一年多,再次在麗晶百貨相遇,李奕奕認出了他的臉,她説:“我認識你,去年就是你們救的我,你看,我這回選的這個地方怎麼樣?”
許積偉藉着送水的機會翻出窗口,慢慢向她靠近,3個多小時裏,他把兩人的距離從3米縮短到半米。
直到晚上7點過,李奕奕開始向外挪動身體,她對許積偉説,自己突然間清醒了,她就要去天堂,天堂一定很美。許積偉記得,自己當時離李奕奕只有一尺遠,他立刻撲向她,用單臂將她攬住,但那個女孩激烈地掙扎,最終從許積偉的手中滑落。
掙脱前,李奕奕跟許積偉説,放開,我活着真的很痛苦。輿論平台上的消息稱,李奕奕墜樓的那一刻,同時響起來自樓下人羣的歡呼,和救援隊長許積偉的哭嚎聲。

那時候,父親李軍明聽見窗外的響動,暈倒過去,此前他一直僥倖認為,這次仍能化險為夷。直到今天,他都不能平和地再回憶當時的情境。當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對話中重新回到6月20日那天的麗晶百貨樓下,這種時候,他説話的聲音會微弱得像嘆息。
2018年6月29日上午11時,李奕奕的遺體在慶陽市火葬場被火化,這一年,她19歲。遺像裏,她嘴唇紅潤,面龐白皙,在當時的報道中,李軍明曾提到她未來的理想是讀傳媒專業,在中學裏也參加一些主持工作,為將來的路途打下基礎。但這一切願望終止在2018年。
那天晚上,李軍明發了一條朋友圈,他説,疾風暴雨後,小草小花抖落水珠,堅強地挺立着,可我最豔麗的那朵,卻怎麼也找不回來了,“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2
問你女兒去
對於李軍明而言,變故是從2016年9月7日開始發生的,那天中午,李奕奕給他打電話,要他去一趟慶陽六中,見面的地點是學校的心理輔導室。
他趕到的時候,心理輔導室門開着,房間裏擺放着沙發和兩把椅子,但李奕奕沒有坐在沙發和椅子上,她一個人靠着牆蹲在地上。李軍明忘不了那一幕。他説孩子從前不是那樣的邋遢娃娃,但那天像是變了個人一樣的,臉龐通紅,眼圈和嘴唇發青,哭着,在打哆嗦。
她不講緣由,只説,爸爸,我想回家。
李軍明去問心理輔導老師王婭萍,發生了什麼,王老師只説,你問你女兒去。
緊接着,他到班主任吳永厚那裏去詢問。吳永厚的辦公室裏,有一把面朝着牆的椅子,李軍明敲開門以後,吳永厚不看他,自顧自地在椅子上坐下去,背對着李軍明。
“你知道李奕奕怎麼了嗎,怎麼在心理輔導室?”
“沒事,好着呢。你見你女兒了嗎?你女兒跟你説啥了沒有?”
李軍明那時候不明白,為什麼吳老師要這樣問,他老老實實回答,女兒沒跟我説啥,只説想跟我回家。於是吳老師沒再搭理他,只説,你問你女兒去。
他總擔心孩子是生了病,因為李奕奕睡不着覺,晚上不睡也就算了,白天也不怎麼睡得着。
在幾天時間裏,他先後帶着女兒到慶陽市中醫醫院門診,和陝西省第二人民醫院做檢查,大夫問診的時候,李奕奕不要他在場,但醫生給開了一些安定類的藥物,他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明白,那些藥是用來治療抑鬱症,以及創傷後應激障礙。

圖源:北京時間視頻截圖
李軍明告訴南風窗,李奕奕是個心裏藏不住事的孩子,家裏這一代後輩,她是唯一的女孩,姑姑伯伯們都寵愛着,家裏沒人時,餓了就上伯父家裏吃飯,沒人會因為她犯的那些小錯誤去責怪她。
感冒了嗓子發炎,爸爸媽媽不準李奕奕吃小攤上的麻辣小零食,忍不住時,她會偷偷買了吃,等大人回家,又一五一十把自己的小動作講給他們聽。他當時不知道為什麼李奕奕不告訴他,發生了什麼。
兜兜轉轉看完醫生,9月11日,他們返回慶陽,李奕奕重新回到學校上課,但據後來的裁判文書顯示,這次返回校園,李奕奕受到了更深的打擊,她在上課期間“多次出現揪頭髮、放聲大哭及昏迷”的情況,還曾被送到校醫室搶救。
國慶假期結束的那天,午飯後,李軍明準備把兩個孩子從老家送到市裏,第二天就要開學,而李奕奕第一次出現了自殺行為。

李奕奕生前寫的作文,描述了自己的精神危機,而老師的評語是:“寫成標準的議論文,效果更好。”(圖源三聯生活週刊)
當時,李軍明在廚房打掃完衞生,上樓後發現李奕奕躺在牀上,她的神色看起來有些迷糊,李軍明從垃圾桶裏面翻出了好些被新拆掉的藥品包裝,全是女兒平時吃的安定藥物,一些藥片散落在她身邊。
在慶陽市人民醫院經過3天搶救以後,李軍明帶女兒回家休息,在這期間,他又多次向心理輔導老師王婭萍以及政教主任段利智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對方全都拒絕告知。
直到李軍明準備帶李奕奕前往上海看病,她卻不肯,説自己高三期間,還要學習。實在無奈的情況下,她才講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被班主任猥褻的經歷。
她説2016年9月5日那天晚上,也就是打電話給父親的前兩天,她因為胃疼被帶到公寓D樓109房間休息,晚上8點多,全校停電,半小時後,班主任吳永厚來到公寓內,伸手摸她的臉,然後抱住她,親吻她的面部、嘴唇和耳朵,同時用手摸她的後背。
她在此後寫給慶陽市人民法院的一封控訴狀中,詳細地記錄下當晚的場景,説吳永厚當時“想撕掉我的衣服”,隨後,任課老師羅進宇敲門進入,吳永厚才“立馬彈開坐到離我遠一點的牀邊”。

在李奕奕在手寫的控訴狀中詳細地記錄下了當晚的場景(圖源:北京時間視頻截圖)
在那之後,羅進宇老師讓她回宿舍休息,“回宿舍的路上,班主任一直跟着我,雖然只有一小段路程,我卻覺得那麼漫長,那麼恐怖,想立馬逃走”。
向父親講述這一切時,距離事發已經過去一個多月。開始訴説以前,她説,爸爸,不要擔心。但李軍明記得,孩子還沒講幾句話,就渾身發抖,哭得説不出話。
她説之所以不敢告訴爸爸,是因為老師們告訴她,你要是跟你爸爸講,他會闖出大禍來。
她跟李軍明説,吳永厚侵犯的企圖從2016年暑假就開始出現。那時候他們要假期補課,有天辦公室裏只有吳永厚一個人,她抱作業去的時候,吳永厚就摸過她的臉和脖子,她逃開了。
李軍明這才開始回想起一些被遺忘的細節,比如,暑期結束,高三開學那天,李奕奕裝好書包,坐在房間裏面,“好像發呆一樣”。他當時問李奕奕怎麼了,李奕奕説,沒事。如今才告訴他,那天她在想暑假髮生的事,在想,老師還會不會繼續實施不軌行為啊?
直到開學以後的9月5日到來,恐懼成真了。
3
爸爸幫你,不要害怕
那天,李軍明想,要儘快讓李奕奕平靜下來,他告訴女兒,不管發生什麼事,爸爸幫你,“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但其實,一些傷害已經不可逆地形成。
李奕奕自殺身亡後,2018年6月28日,慶陽六中校長朱永海曾對事件處置情況進行通報,他説,在猥褻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下午,他就召集班子成員開會研究,做出處理決定:撤銷吳永厚高三(2)班班主任一職,調離教學崗位。
但在李奕奕手寫的控訴狀中,她寫道,在西安看完病返校後,班主任仍繼續來上課。裁判文書顯示,吳永厚的班主任職務是在事發10天后才被撤換的。

李奕奕生前,向慶陽市人民法院做出對班主任吳永厚猥褻行為,以及對慶陽第六中學的控訴(圖源受訪者)
因此,當李奕奕返校時,發現猥褻自己的班主任吳永厚仍在正常擔任班主任,於是多次出現揪頭髮、放聲大哭及昏迷的症狀。
她曾以為學校一定會為她主持公道的。她在受到猥褻後的第二天,就告訴了政教處主任段利智,自己的需求是“替換掉班主任”,但段主任首先給出的建議是,為李奕奕換班,或者轉學。同時,段主任還在李奕奕明確拒絕的情況下,讓吳永厚單獨在心理輔導室向李奕奕道歉。
“他説他知道我是個善良的人,我肯定不會毀了他,好像如果我繼續不上課,就會害得他沒有工作,會破壞他家庭,他將沒有顏面,我就像是惡人。”
此後,心理諮詢室的王婭萍老師也曾在東湖公園約李奕奕見面,勸她返校上課,李奕奕説,王老師覺得事情本來沒有那麼嚴重,又沒有受到最大的傷害,是不是李奕奕小題大做了?
倒刺在心裏越剜越深,她寫下一連串問句,沒得到答案:
難道非要我受到最大的傷害才算嚴重?難道我自處高三竟荒廢學業是芝麻大點的小事?難道我該為自己碰巧躲過一劫而高興得忘了起因?難道不是那個所謂的老師害得我學業荒廢,前途盡失?難道不是他害得我不得不迴避曾朝夕相處的同學老師的質疑?難道不是他害得我沒有安眠藥就無法入睡?難道不是他害得我的親朋好友對我產生誤會?難道不是他害得我其他不知情的親人對我的學業感到失望?捫心自問,我沒有做錯過什麼,為什麼我平白無辜(故)得接受那麼多的質疑、責問?
李軍明那時候已經明白,想要換回李奕奕的健康,必須要把那個老師調走,讓他離開這個校園,只有這樣,李奕奕才能真正感覺安全。
學校説,他們沒有人事管理權,要李軍明去找教育局,而教育局領導讓他找下屬的紀律檢查委員會。
後來,慶陽市教育局副局長韓克旺在通報中稱,2017年2月20日上午,李軍明來到市紀委派駐市教育局紀檢組,書面舉報慶陽六中教師吳永厚對其女兒李奕奕進行了侵犯,導致其嚴重精神失常、兩次服藥自殺未遂。
但他同時説明,紀檢組最終沒有落實調查工作,原因是,李軍明不願讓李奕奕做調查筆錄。
也就是説,在他們的語境裏,一件弔詭的事情發生了:一位父親為自己被猥褻的女兒舉報老師,但在教育局受理後,卻拒絕接受調查。
近日,李軍明才告訴南風窗,當時,紀檢組的三名工作人員全是男性,而心理醫生明確告知,不能再讓李奕奕接受男性工作人員的調查,要找女同志做筆錄,“你女兒隨時有危險的,保護好你女兒”。
他把自己的請求告訴紀檢組,但紀檢組説,你看,我們就三個男同志啊,沒有女同志。你來找我們給你調查,你卻不配合。
李軍明別無他法,2017年3月27日,他帶李奕奕前往慶陽市公安局西峯分局報警,以治安案件立案,當年5月4日,董志派出所認定吳永厚的行為構成猥褻,對吳永厚處以行政拘留十日處罰。

甘肅慶陽警方對此事的官方通報
看到《行政處罰決定書》以後,李奕奕病情惡化,高考在即,她卻再次入院治療,5月24日出院那天,她在父親帶她弟弟去買鞋子的一小時之內,去到慶陽六中想要跳樓自殺,她在校園內高聲喊吳永厚的名字,想要讓他去到她的自殺現場。
也就是在這次自殺行為出現後不久,6月21日,教育局調查組才根據慶陽市公安局西峯分局的處罰決定,正式提出對吳永厚的處理建議,決定給予吳永厚降低崗位等級(由專技7級降為專技8級)行政處分,並調離教學崗位。

2017年7月23日慶陽市教育局黨委作出決定,對吳永厚進行行政處分,由技術7級降為技術8級,並調離崗位(圖為吳永厚)
而最終摧毀李奕奕意志的,是一則由慶陽市西峯區人民檢察院作出的《不起訴決定書》。
2018年3月1日,西峯區人民檢察院決定不起訴吳永厚,因為,沒有證據證明李奕奕的抑鬱症與吳永厚的猥褻行為之間有直接的因果關係,且吳永厚雖然有親吻李奕奕的行為,但“情節顯著輕微”。同年5月18日,在李軍明申訴後,檢察院維持不起訴決定。

2018年3月1日,慶陽市西峯區人民檢察院對吳永厚做出不起訴決定(圖源受訪者)
李軍明把決定書藏起來了,他害怕李奕奕看見,但在2018年6月15日前後,李奕奕還是翻到了。
他發現李奕奕翻看決定書的時候,看見她在哭,但是沒流眼淚。他跟女兒説,不要難過,可以向省檢察院繼續申訴。好像“申訴”這個詞是還魂丹一樣的,每當孩子絕望時,就喂她吃下一顆,説還有希望的,光明會出現在下一瞬間。
但是已經失靈了。生命最後的那幾天裏,她不再跟李軍明絮絮叨叨地訴説,她變得非常沉默,不願講話。李奕奕只是説,爸爸,別再到處奔波。
2018年6月20日,李奕奕跳樓身亡。
4
爸爸,別再到處奔波
李軍明覺得,也許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再見到他的女兒了。
在2016年以前,他好幾年沒感冒過,李奕奕出事後,醫生讓他24小時陪護。裁判文書裏能夠被認定的,李奕奕實施過的自殺行為,就有5次,前4次失敗,最後一次成功。但沒被認定的,他一共發現了十來次。
那時候,每天晚上他都怕自己不小心睡着,到了白天,也不敢休息。困了的時候就抽煙,喝咖啡,下地走走,或者用冷水洗臉,要讓自己保持清醒。
時間長了,體重快速下降,眼睛幹痛,他説自己經常感覺渾身燥熱,長時間口唇乾裂。2016年12月,李奕奕在學校服藥自殺,搶救結束後,李軍明因為過於擔心和害怕,心臟狂跳不止,四肢都癱軟下去。
等女兒醒過來時,發現李軍明已經變成一位“連感冒都承受不了”的父親。
後來他被確診為2型糖尿病,伴有眼底出血、末梢神經病變。心臟、肝臟、腎臟都有不同程度的併發症狀。2020年,他吃了一段時間中藥,醫生建議他住院治療,但“因負債度日,沒能住院”。
女兒在世時,他需要日夜陪護,沒有時間工作,女兒離世後,他的身體已經無法支撐他繼續工作。
不是不缺錢,家裏還有小孩要養,兒子才十來歲。但2018年李奕奕去世後,有好心的記者在報道末尾附上打賞,想要將收到的所有錢款捐贈給他,他卻拒絕了。他説,有人到處散播謠言,説他領着女兒四處討要公道,是為了訛錢。他因此回絕一切熱心網友的捐助。
他也沒有找到那位兩次營救過李奕奕的消防隊長許積偉,不曾問問他,孩子生前説了些什麼呀?他説,擔心許積偉因為李奕奕的事情受到牽連,“我不想讓他為難,也不想讓他受到傷害的”。
他還心疼那個年紀小小的兒子。那時候,李奕奕第一次服藥自殺,兒子只有10歲,看着大人在醫院裏匆匆忙忙走動,把包袱全都堆在醫院一樓大廳裏,兒子蹲在包袱之間,不曾多嘴問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在那裏盯着看來往穿梭的親人。
因此李軍明很小心地在事後保護那個孩子的內心,採訪經常中斷,他要確保兒子不再受到這些往事的傷害。
而他接下來要為李奕奕繼續上訴,在民事終審判決結果尚未揭曉之前,他還有許多工作要做。這條路沒有隨行者,只他一個人。
當初作出不起訴決定的慶陽市西峯區人民檢察院,在李奕奕跳樓自殺身亡後,於2018年10月12日向慶陽市西峯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西峯區人民法院最終以“強制猥褻罪”判決吳永厚有期徒刑兩年。判決書於2020年4月6日生效,此後過了4個月,吳永厚便刑滿釋放。
如前文所説,在接下來的民事訴訟中,李軍明為證實李奕奕的醫療、交通、喪葬等費用,提交了530份票據,證實了至少14萬元損失費用的發生。
但被告吳永厚辯稱,李奕奕之死,“與其沒有關係”,他最終為自己的犯罪行為付出6.7萬元賠償。
同樣被送上被告席的慶陽六中則辯稱,這起案件的後果,由吳永厚的犯罪行為和李奕奕個人輕生行為導致,“與該校無法律上的因果關係,該校無過錯”,他們最終付出的代價是1.6萬元。

2021年1月12日,西峯區人民法院對吳永厚和慶陽市第六中學做出民事判決,共計賠償8.4萬元(圖源受訪者)
近幾天,李軍明在整理過往的所有資料,為接下來的上訴做準備。
他説1999年李奕奕出生時,正值新世紀到來,九九歸一,因此給女兒起名奕奕,希望她的一生,盛大而美麗。
但他的孩子在死去之時告訴前來救援的人,説這一切都是騙人的。2017年冬天,因為服用大量藥物,李奕奕的體重從事發前的98斤增長到150多斤,衣服剛買一段時間,就沒法再穿,她待在老家,把過去所有的衣服都搬到鍋爐裏燒掉。
那時候天下着雪,李軍明在外面撿柴火,遠遠看見老屋的煙囱裏冒出滾滾的黑煙,他趕回家時,發現李奕奕把衣服、日記、各種票據,連同一大堆書,都給燒掉。他問李奕奕,為什麼要把《讀者》雜誌燒掉呀?她説,書上是哄人的,哪兒有人那麼好啊。
距離李奕奕被猥褻那天,已經過去了上千個日夜,偶爾他還會回想起事發前一年,在一切都尚未發生的時候,他和女兒有天正在電視機前面,畫面上是公安大學的教授在講如何防止性騷擾,李奕奕抬起頭來看,問李軍明,爸爸,為什麼女孩子和一個男的在沒有別人的屋子裏邊,待的時間最多不要超過半小時啊?
回答似乎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只是那天,孩子還活着,他正和她一起在家,看着電視,剪一束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