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戒賭吧故事”_風聞
互联网指北-互联网指北官方账号-只是想关注互联网,或者被它关注2021-02-07 17:51
2021年1月29日,北京朝陽區金融糾紛調解中心發佈的一條公告登上了社交媒體的熱搜。公告稱:
“為維護投資人合法權益、推動P2P網貸機構風險出清,請曾經或仍在涉P2P網貸廣告中,以自己的名義或者形象對相關產品、服務作推薦、證明的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即廣告代言人),儘快聯繫我單位就相關問題進行説明,並配合開展網貸平台清退工作。如未在2月10日前取得聯繫,將依法追責。”
有人將這份公告翻譯成了通俗易懂的大白話,品出了“借錢將再次迴歸為一門限制級的生意,即使互聯網的介入也無法重塑”的意思,還有人把這份公告套用到了“冰山理論”當中,認為官方的介入意味着“借錢生意造成的傷害或許已經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象”。
當然無論是哪種理解方式,“金融”、“信貸”在過去的一年不斷以具象的方式進入公共討論視野,已經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老賴”等相關的詞條頻頻衝上微博熱搜榜,開始出圈成為大多數人日常交流中的流行語。
比如周震南、黃明昊等明星就曾經先後被曝出疑似“賴二代”的黑歷史,並因此經歷了豆瓣、知乎等社區網友們的口誅筆伐。
“欠債還錢”這個天經地義的事情則開始萌芽出“新的商業價值”。在“下週回國”的襯托下,各種版本的“真還傳”故事成為了不斷出圈的IP,開始進入綜藝語境,有的則被紀錄片化。
娛樂媒體願意看,行業媒體也願意討論。2020年雙十二前夕,話題#近六成90後有實質性負債#登上微博熱搜,閲讀量達到4.9億人次,網友跟帖超過5.3萬條。其中以“負債者面對慾望和壓力”為題材的電視劇《大債時代》進入主流視野,成為被反覆研讀的社會樣本,豆瓣的“負債者聯盟”則成為了網紅,成為了新媒體小編們熱衷的選題寶庫。
總之你很容易在這樣的大環境浸淫裏,潛移默化地收穫這樣的印象:“欠債”正在變得越來越普通、平常,“負債者”正在成為大多數人的身份標識。
然而具體到負債者真正需要面臨的“困境”是什麼?人們為什麼開始願意自認“欠債”?誰貢獻了這些“獵奇到足夠產生流量”的素材?“欠債還錢”這句話是什麼時候開始“娛樂化”的?很多脱離於情緒、更具有現實意義的提問,人們似乎很難給出直觀準確的回答。
尤其是當我們和幾個曾經“混過”戒賭吧的老哥聊起這個現象的時候,他們共同拼湊出來的答案,看起來更適合成為另一種故事的開頭。
作者 / 指北B****B組 洪鹹
實習生 / 翁夢欣

“戒賭吧”這個詞在今天聽起來已經有一定年代感了,但實際上就在幾年前,它還號稱百度貼吧上“第二大吧”,其發展出了各種亞文化至今仍然還在不停地流變中,比如今天知名的口嗨熱詞“nt”。到2018年6月被封禁關停時,其關注用户超過了1400萬,這個數字讓它輕鬆地成為了又一箇中文互聯網上靜止的傳説。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存在,如今在亞文化圈裏大放異彩的“負債者聯盟”往往被認為是“戒賭吧”的精神繼承者——這個目前有超過三萬名成員的小組,每天都在分享自己負債經歷以及所謂的上岸經驗——再加上“豆瓣小組”自身自帶的“隱秘的角落”的光環,隨着百度“戒賭吧”的封禁,不少人將“負債者聯盟”看做真實解讀“欠債熱”的唯一路徑,也將“戒賭吧”定義為了“欠債熱”消失的來源地。
但對於這個推論,戒賭吧的“元老們”並不是完全認同。比如老吧主“迷茫的魚夫”就持有堅決的反對意見。他在2010年來到戒賭吧,當時吧內的會員還不到1000人。
在他的印象裏,“原生”的戒賭吧是一個温暖的地方,甚至與今年流行的“負債熱”幾乎完全站到了對立面:“那時候互聯網論壇模式還是萌芽,玩貼吧的人都很朦朧單純,大家聊的都是吃飯工作以及債務問題。”
他們聚在一起分享還債心得、相互鼓勵、彼此關心,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戒賭、儘快上岸,早日離開這個圈子。
另外一個自稱“在戒賭吧只有一百來人時就入吧”的老哥wyf與魚夫的印象相差甚遠,他認為戒賭吧一開始就是一個“抱團取暖、苦中作樂、老鼠窩、找點話説”的地方,老哥們討論得更多的話題還是怎麼翻本、組團去澳門、研究“必勝公式”等。
換句話説,戒賭吧大多數時候其實可以把“戒”去掉,以至於到後期“賭”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基本盤,讓戒賭吧不僅僅是“真老哥”鍾愛的垂直社區,吸引了許多來自上下游產業的“假老哥”。
比如會有被老哥們稱為“狗代”的人在吧內大量發佈諸如“菠菜”網站、“菠菜賣料送禮金”、六合彩、德州、信用卡套現等與錢高度掛鈎的信息。想賭就有錢,賭徒們像走進了糧倉。魚夫就曾經參與過反抗“狗代”的戰鬥,他對那時候的工作量記憶猶新,2017年的有段時間吧務組最高每天刪帖能達到幾十萬。
(2017年的戒賭吧截圖,魚夫正在苦勸)
只是收效甚微,不少吧友們很快就習慣了輸光了就去“擼口子”(薅網貸羊毛)。
“擼口子”這個你可以經常在短視頻平台刷到的黑話,據説最早源於戒賭吧,口子指的是現金貸,擼口子指的是老哥們在各種APP、公眾號裏申請小額貸款,額度高、週期長的口子是大口子,額度低、週期短的是小口子。
戒賭吧老哥對各種口子熟門熟路,日子過不下去了就去戒賭吧裏找新口子,拆了新口子補舊口子是常規操作。據老哥wyf描述,在戒賭吧裏大家都會共享擼小貸的技巧,新出了什麼P2P,下款速度和金額,黑户能不能借到錢之類的信息。
最受歡迎的文案是“新出的口子,要的私”,這樣一個主樓下面會跟帖借到手500~1500元不等的截圖來佐證樓主的可信性。當然,即使是分享擼口子的信息也有真假的分別,真口子有時候甚至需要付費獲取,假口子則把人誆進去付了手續費後,就沒下文了。
即使擼不到口子也沒關係,吧友們也共同規劃了一條看上去非常合理的出路:
一旦遇上高利貸暴力催收,他們就跑路去深圳,成為一個“日結一天,玩三天”的三和大神。那附近“遊戲廳和黑網吧多”,人也亂,“本來就有很多做日結的和招工的”,容易跑路——身體力行着“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沒人會在三和做長期工。
我在“負債者聯盟”裏也找到了類似wfy描述的“迷之氣質”。
比如在小組中人們發帖所使用的負債計量單位是“個”而不是“萬”,“負債10個”就是負債10萬的意思。有幾個小組成員私信給我科普了這種叫法的兩個背後含義:“輕巧地省略(萬)代表自己習慣了、不是什麼大錢、處變不驚”、“就像街溜子把中華稱為華子,意思是‘你看我跟這麼大名牌老熟了’”。
wyf覺得有內味兒,但也説不準這是“負債者聯盟”的小組成員們在模仿玩梗,還是2018年6月28日戒賭吧被封禁後,老哥們找到新落腳點之後的沿用。畢竟貼吧曾經是一個能夠“無需註冊”、“匿名發帖”的一個低門檻論壇,而“豆瓣小組”則是一個“進組發言需要管理員審核”的地方。
用產品運營的語言來説,社區氛圍是能決定一切的。
負債者聯盟是戒賭吧的“微博版”或許是更合理的定位:小組成員以受過一定教育85後、90後居多,負債的原因變得更加“城市感”——日常消費、生活開銷、創業失敗、投資失敗等,不再侷限於諸如賭博等“惡習”——也有對應的內容升級,從應對催收員的策略到金融政策解讀,組裏的帖子也呈現出了一種技術探討的氛圍。
從戒賭吧衍生出來的亞文化也在這裏被主流娛樂化的消解再完成收編。比如“憑實力借的錢,憑什麼要還?”、“美滋滋兒”(原意為雖然已經癱瘓,但還是可以美滋滋)以及更廣為熟知的南寧電瓶車大盜竊·格瓦拉的不打工宣言。
有一個“負債者”成員告訴我,他以前也“混”過戒賭吧,但總覺得“貼吧流行的屌絲文化把‘負債’這件事給搞臭了”,“負債者聯盟”的存在更容易讓人們有平常心,也讓“‘金融’這件事與普通人的距離從未這麼近過”。
我其實挺想較真“屌絲為什麼不算普通人”這個問題的。

在國人的觀念裏,“債”扮演着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比如“人情債”、“親情債”等,人們慣於使用“欠與還”的思路來理解人與人之間互惠關係。有人認為這種“重債”觀念鑄就了國人的高儲蓄率——早在2013年,中國就成為全球儲蓄金額最多的國家,居民儲蓄率超過50%,遠超世界平均水平,人均居民儲蓄也超過了3萬元。
當然這種傳統的“重儲蓄輕消費”結構在近些年也稍有鬆動。準確地説,這種改變更多的發生在年輕人羣體中。在媒體相關的報道里,有人用“70後存錢,80後投資,90後負債”來描述這種變化,並且常常引用尼爾森發佈的一份《中國年輕人負債狀況報告》進行佐證。
這份報告在訪問了三千餘名出生於1990~2000年消費者後得出結論:86.6%的年輕人都在使用信貸產品,其中相當一部分人會將消費貸款用作付費工具或理財槓桿;剔除掉這部分人後,實質負債人羣依然達到了44.5%,只有13.4%的年輕人零負債。
通常在引用完這組數據後,分析文章的邏輯會引向另一個話題:消費觀。在大多數行業媒體的描述裏,任何脱胎於後浪的消費習慣很快就會變成消費潮流,理由有兩個:
-後浪們(有時候也被稱為Z世代)人數眾多,比如僅95後的人口總量達到了2.5億;
-後浪們擁有更開放的消費觀,根據Witop諮詢公司2018年的調研數據報告,95後的月均花費1314元,逼近2015年全國人均水平可支配月收入(1830元)。
總之在很大程度上,如今人們在網上談到“現在的人怎麼都在欠債”的時候,實際上都是在旗幟鮮明地討論“你説這幫90後,上班沒幾年,怎麼就這麼敢花錢呢?”
老哥石頭就很佩服這些年輕人的勇氣。他自稱那幾年“混吧”的時候沒有碰過小貸,但“沒吃過豬肉見多了豬跑”:“之前只需要下個軟件(學前貸、拍拍貸之類的),視頻認證完後填寫幾個聯繫人,基本上就能擼到錢。”
老哥們不會在意平台會不會爆雷,直接不還。戒賭吧流傳過一種説法,“只有銀行和老馬小馬(馬雲馬化騰)的錢要還。”
wyf也描述過一個人“癱瘓”的過程(指一無所有、徹底倒台的狀態):先從普遍能接觸到的平台開始借,然後才是擼口子,這些都借一遍,最後被催收爆破社會關係,然後跑路。老哥們不會在意徵信,賭徒們會將發放貸款稱為“發工資”,wyf認為他們是活在當下最好的一羣人。
欠債還錢,不再是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們能從很多方面回答這種負債觀念變化的原因,譬如從2000年~2019年,我國城市化進程翻了一番,達到了60%,高速增長的城市化進程吸引着很多人離開故土進入城市,從前鄉土社會里穩固的差序格局被打破。當人們借錢的方式不再侷限於街坊鄰居之間,轉向金融機構時,債務在“人情”裏的關係就被弱化了。
有人做了一個形象地描述:從借貸需要跑一趟銀行,再到手機上操作立等可取,借貸方式越來越快捷的同時,負債者也對債務失去了實感。
對於小貸公司來説這同樣也是危險的,不良率會嚴重影響營收。超千家現金貸平台在2016年誕生,整個現金貸行業的規模約在6000到10000億元,潛在的市場規模達到4到5萬億。但由於監管的收緊和不良率攀升導致的利潤虧損,無數小貸公司逐漸退出市場。2020年,小貸公司數量降至近7年最低。
一位叫做王誠的老吧友就發出過這樣的感嘆:“利息這麼高,(這種貸款)本來就是不合法的,再説利息合法了手續費也可以砍你的頭,怎麼可能玩得過小貸公司嘛?這種錢不還就算了吧。”
他是標準的“假老哥”——雖然很早就進入了戒賭吧並且深入參與其中,但他不參與賭博,只和戒賭吧的老哥們逗樂,還在碩士畢業後曾在宜人貸工作——這是一家曾經在華爾街上市過的P2P公司,用戒賭吧老哥的語言説,那是一個發口子的地方。
2016年《南方人物週刊》在封面文章《重返華爾街》裏寫道:“一羣出身華爾街的中國人,帶着一家中國創新公司登錄紐交所,一個時代的金融變革力量正在崛起。”
在這期《南方人物週刊》裏,宜人貸描繪過一個相當美好的願景:把錢借給真正有需要的人,比如農民、小產業者,改善他們的生產條件從而改善他們貧困的狀態。
但似乎沒有成功。我印象裏P2P網貸平台是在2014年左右起勢,到2015年完成了上百億的投資,最終又在2018年集體爆雷,沒有人改變潮水的方向,幾乎所有人都被浪花濺了一身。
按照這個印象,我試着在百度上搜索2018年前後關於宜人貸的新聞,結果頁面前兩條的標題分別是《完了完了。宜人貸漲成這樣估計暴雷潮已經徹底結束,別的平台不暴雷,這欠賬不還還是不行呀……》以及《P2P平台“宜人貸”埋了多年的一個“雷”,終於爆了》。
王誠認為P2P是一個“劣幣驅逐良幣”、“註定事與願違”的市場,“利息真的很高,偶爾有幾家幹得比較正規的也被污染了。”
後來就是沒有戒賭吧,然後“欠債”從“小眾樂子”逐漸變成“大眾話題”的今天。
老哥石頭現在和之前在戒賭吧認識的網友已經很少聯繫,“因為這些老哥的路子實在太野”,一部分跑路去緬甸撣邦的勐拉,一部分專業對口去做貸款,還有一部分直接把他刪掉了。
但石頭哥認為這些網友沒一個能上岸的,因為根據他對老哥們的瞭解,“即使是去做貸款業務的,也不是全職工作,只是沒錢玩之後靠這個賺點外快,主業還是賭”。
王誠後來去銀行上班,也是做代理業務,這份工作沒幹多久,賺得不多,工作也沒什麼成就感,“一天天的就是打電話喊人做信用卡的分期,這裏面會產生手續費,我們從這裏拿提成。”這份工作並沒有編制,和催收一樣,都屬於銀行外包的業務組。

王誠現在已經決心轉行,徹底離開金融行業,目前在一個計算機培訓中心學習編程。不過他發現自己已經躲不掉“欠債”的話題圈裏,因為他身邊的同學都有不同程度的負債,有的孤注一擲找別人借錢交了2萬元的學費,有的是蛋殼暴雷,還欠着微眾銀行的貸款。
他勸自己的同學別太有壓力,“即使不是自願欠款的,社會上也有各種坑等着你跳,普通人根本玩不過做金融的”。
但有些人踩的坑卻沒那麼具象,他沒法勸。
我在“負債者聯盟”裏私信了多達兩位數的小組成員,發現很多人幾乎都與所謂的不良嗜好完全不沾邊,貸款壓力幾乎都來自於消費貸。並且造成“欠賬”的主要原因幾乎都是因為很少記賬,以至很難説出自己的錢的流向。
我也在虎撲步行街找到了不少關於“網貸”、“欠款”的帖子。只不過與豆瓣相比,步行街裏的帖子通常“格局不大”,問題侷限在“我的XX(朋友、男女友、兄弟姐妹)欠了XX萬網貸,我該怎麼辦”和“我欠了XXX,如果XX會怎麼樣”兩個方向。
(有JRs認為“一萬塊錢都還不起的人不配有女朋友”)
豆瓣用户@葉眉在觀察了“負債者聯盟”兩個多月,認為每一個寫了自己負債狀況的組內成員都不知道自己債務的利率。普通人缺乏基礎金融常識,同時又不會維持一套個人會計制度,比如記賬分析自己的收入開支資產負債,於是“當負債人察覺自己的財務狀況出問題時往往已經病入膏肓了”。
以醫美貸款為例,它的熱度也是從2016年開始的,最先是新氧推出了自建的線上分期產品,然後十餘家分期平台都湧入了這個行業,全年放款量達到了六十億。分期付款降低了用户的心理門檻,銷售人員也會主動推薦分期支付以推高業績。醫美分期和醫美行業一起起飛。
許多人已經習慣了這種消費模式,頂智醫美聯合創始人王建中曾接受億歐網的採訪時説道:“即便是在疫情期間,顧客的支付能力有所下降,但大多求美者對醫美的消費意願依然強烈。”
“0首付、日利率低、0手續費、秒到賬、紅包”……各種借貸廣告模糊了借貸和擁有的區別,根據《北京青年報》記者做過的調研,網貸看似簡單,通過複雜的計算規則隱藏真實的借款利率,還會通過收取諮詢費、手續費等手段來變相提高借貸成本。
債滾債就是這樣在無意識間開始的,悲劇也是。因為還不上貸款而“人死債消”甚至惡向膽邊生做出危害公共安全和他人生命的惡性案件,成為荒誕又屢見不鮮的新聞。太陽底下永無新鮮事。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採用化名;感謝李穎迪提供戒賭吧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