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文:變局下的鄉村治理,如何避免“好心辦壞事”?_風聞
观学院-观学院官方账号-微信ID:Guanschool-微博:观学院-2021-02-07 17:52
感謝觀學院,很高興能跟大家交流這個話題。我是做社會學和基層治理研究的,調研了一些地方,對基層社會有一些體會。世界變化特別大,中國也不例外。最近10年,隨着工業化進程和城市化進展的突飛猛進,中國基層社會也發生了鉅變。今天的社會,有可能要告別過去千百年來,所賴以運轉的那些習以為常的制度邏輯。一些基本機制正在發生變化,中國將要進入一個全新的社會形態。
一. 變局
十八大以來,我們中國社會內部的社會矛盾發生了改變。用通俗的話來講,過去我們主要是要解決生存的問題,現在它變成了我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跟我們發展不平衡、不充分之間的矛盾。
那人們對生活的美好追求,到底是什麼?其實每個人定義的美好是不同的。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來講,過去的矛盾是“吃不飽,穿不暖。”很多1980-1985年出生的人,都是在營養不良狀態下成長起來的。
如今,我們的青少年已經告別了營養不良的狀態。前兩天我看到一個數據,2000年後,我國平均身高顯著增長。我做一個小鎮青年的研究,在他們交談過程中,小鎮青年根本沒有吃不飽飯的擔憂,在成長的過程中,他們甚至沒有意識到過去有營養不良這個問題。
1. 新的社會形態的形成
過去的農業社會是比較靜態的。它的主要訴求是:為了活着。但是今天的信息化、後工業化的社會,目標和邏輯都發生了變化。再過三、五十年,等人們回頭來看今天的世界,會發現2020年這個時間節點特別重要。我們可以把過去農業社會概括為一個詞:鄉土社會。從基層看上去,中國的社會具有鄉土性。鄉土性意味着穩定、不流動。在這個狀態下,它會形成和演繹出非常複雜且獨特的社會結構和社會關係。今天的社會不是鄉土社會,而是城鄉社會。2019年,我國的城市化率已經達到60%,農村反而處於一個次要的地位。從基層來看,中國鄉土性的定義顯然很不合適。從流動的角度來説,鄉土社會的核心特徵是穩定和靜止,人與人、人與空間之間的關係特別穩定。
在傳統社會,遷居是非常重大的事項。我是客家人,歷史上客家人是從中原地區往南方遷移的。客家人有個傳統,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建祠堂、設祖宗牌位,原先家裏供奉的“神”,都要帶走。哪怕是遷移了,客家人也要把一整套對世界的理解遷過來。有次,我去調研江西尋烏的一個村子,這一村子就是一間大屋子,裏面大家族的幾千人就住在屋子裏。我老家旁邊的一個村子,叫九棟,因為村子有九棟房子,都是連在一起的,每一棟都有類似宗祠的地方。那麼,這些村子在傳統的鄉土社會的空間概念裏就特別穩定。一個大家族遷移到一個地方就紮根了,並且也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定型起來,也就是“聚族而居”。在這個基礎上,人跟地方社會之間的聯繫,都要非常穩定,要有預期。否則的話,就是“流離失所”,在過去是一件特別悲慘的事。
現在流行一個詞,叫“詩和遠方”,比如文青熱衷於去西藏去麗江。但要把詩和遠方放在過去的話,那就是流離失所。二者概念顛倒,這側面説明了現代人在城鄉社會里面的流動和遷移,已經成了常態,並且它還不一定是負面的,也有可能意味着美好。在這裏分享我個人的經歷。我是福建人,到武漢大學工作。我跟大家坦白,在這次疫情之前,我從來沒有把武漢當成是我在未來的規劃裏面。武漢不是我的終老之地,我對武漢也沒感情,它只是我一個工作的地方。
這次疫情給我衝擊很大,但凡是湖北和武漢回到老家的人,遭到了很多歧視。我沒有回到福建,而是回了岳父岳母家。我岳父岳母和我老婆也一起從武漢回去,也被故鄉嫌棄了,這在過去是沒法想象的。在鄉土社會,一個人在外地遇到災難,回去了,他當地的家族、村莊、故鄉還會把他安置好。雖然還是會防疫,但是他肯定不會把你當外地人,讓大家都來排斥你。但很多地方的鄉土社會已經支離破碎了,不是説空間已經破壞了,而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已經不確定了。我自己也是研究社會學的,其實我早應該就知道是這麼一個結局,但我作為一個普通人,確實很難接受,心理衝擊特別大。
中國社會很大,在這個鉅變的時代裏,不同的地方反應也有差別。但總體上來説,社會內部關係的連接已經變得特別的脆弱了。我們今天的社會其實已經離鄉土時代已經非常遠了。深層的社會結構和社會關係以及社會運行的邏輯,已經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
社會關係中心已經從鄉村社會轉到城市社會。城市就是一個陌生的社會,人們在不同場合認識他人,結交朋友。過去哪怕是有城市,人的社會關係中心還是在鄉村,比如一個人當了大官,最後還是想告老還鄉,顯得特別有面子。但是今天我一個大學教授告老還鄉,會招人嫌棄的。
在鄉土時代,朋友要轉換為親緣關係才能保持穩定,才有意義。比如結拜兄弟,義結金蘭,這叫好朋友。而現在情況是反過來的,要好的兄弟關係,就要顛倒過來把它變成朋友關係。要好的父母關係,就如家庭教育書所説,父母跟兒女相處,最好就像朋友一樣。
這幾年,我去了很多地方調研,發現幾乎所以做父母的,最後都是以朋友、客人的心態來對待下一代。我作為一個兒子,回到家鄉,我媽媽也要對我客客氣氣的。她不能對你大聲説話,害怕孩子生氣,導致關係變差。所以最後相處起來特別輕鬆,但這意味着人與人之間沒有非常厚重的情感,也沒有了代際之間的交流。
當前的社會形態,很多城鄉之間的家庭有多個生活空間。比方説子女單獨成家,和父母相處的時候也是有一個家,兩個家的成員之間相處方式不同。老夫老妻之間,男子在家裏可能是閒人,下棋喝茶打牌,婦女幹活買菜做家務。城裏的生活則同,年輕夫婦都要上班,按農村的夫妻關係是處理不了的。兩種模式有替代和共生,也有衝突和融合。
這種融合主要是以代際差異的形式出現,老年人和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在空間時間的區別特別清楚。關鍵在於,兩種生活方式之間是相互支配、融合。年輕的生活方式依賴於老的生活方式,舉個例子,很多地方的打工年輕人要結婚,會面臨高價彩禮。在社會學的意義上,這屬於財富的代際轉移,只不過它是以文化的形式來呈現。所以高價彩禮就是年輕一代要從老年人手中把資產轉移過來。最近幾年,彩禮漲得飛快,和城市化進程中,生活成本變高有關,接下來會提到。
鄉土生活的慢節奏,其實背後是一個非常節儉的生活。跟年輕人的快節奏生活是相輔相成的。要是農村裏的老年人也過快節奏、非常鮮豔的生活,整個社會的資源恐怕很難支撐。
**2.**城鄉社會的形成,城鄉二元結構再認識
最近10年,城市化進程很快,尤其是三四線城市。這背後有兩個因素,第一個,結婚。結婚需要買房買車。第二,教育。這兩個因素催動城市化的提速,主導社會關係的再生產。
城鄉社會是如何形成的?過去我們批判的説,中國社會是城鄉二元結構,有兩個世界,但今天我們不能用這種視角去看待。城市和鄉村已經不是兩個截然分割的空間,人們的時空位置並不會停留在其祖輩生活的村莊中,城市和鄉村也不是兩種截然分割的生活樣態。過去城市和農村之間存在空間壁壘,老人在農村,很難給予在城裏的年輕人支持。但今天不同了,高速公路、鐵路和飛機的網絡化,以及智能手機和互聯網技術的大眾化,打破了城鄉之間的空間壁壘。城鄉之間交通、信息、資金等方面的互聯互通,為人們在工作、生活提供了物質基礎。
十多年前,我家鄉從一個山村變成空心村。當時搬到集鎮的時候,我父母還覺得不適應,甚至斬釘截鐵地説:“我就住一兩個月,然後還要回村子裏住。”結果進去住之後就不想再搬了,因為所有的鄰居都一起搬出來了,回村裏面幹嘛呢?哪怕是老一代的人也改變了安土重遷的觀念,被現實衝得支離破碎。
3. 美好生活?
城鄉社會塑造了一個全新的社會制度和結構。如今,追求“美好生活”已是社會變遷的重要動力。在漫長的歷史中,“活着”就是最大的世間道理。國家、共同體和個人,都將温飽置於生活方式的中心位置。
過去鄉土社會的主要邏輯,就是“活着”。人只要生存下來就可以了。前段時間我去探望高中的王老師,他是紀錄片《高三》裏的班主任,也是我的班主任。老師見到學生很高興,在飯桌上小酌一下。王老師身體不太好,我就勸他少喝。但王老師不停,不斷地跟我講説:“活着,就是為了活着。”
在消費社會時代,單純想要“活着”很困難。媒體、資本、國家在不斷地告訴個體,什麼是“美好”。但“美好”的定義變得很快,在不同階段不一樣。這幾年的脱貧攻堅,美麗鄉村建設,是按照城裏人的標準,去告訴農村人什麼是美好。比如,人居環境整治,給農村人科普喝過濾水的知識,還有改廁。追求美好生活是沒有終點的,哪怕是中國在2035年實現現代化後還是會有更高的追求,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二. 大國底色
我們處在一個鉅變的時代,正從鄉土社會過渡到城鄉社會。那社會的底色是什麼?作為一個超大型國家,中國治理得很好,這説明它有穩定的基石。過去農業社會里有很多地方性的知識、規範,是整個社會秩序的基礎。如今鄉土社會內生的一些秩序,在城鄉社會里所剩無幾。
1. 計算
在鄉土社會中,社會時間與自然時間高度匹配,“日常而落,日落而息”、“春播秋收”。人們對時間的概念並不準確,在週而復始的過程中消磨過去。而在城鄉中國的社會形態中,人的社會時間是按照工業社會的生產邏輯展開的。自然時間被精準地切割成工作時間和閒暇時間,且賦予工作時間線性特徵。“時間就是金錢”成了社會時間的基本原則,不僅資本在創造條件“搶時間”、“搶進度”,連農民工也為了創造更多的財富而“加班”。
按照國家勞動法,我國是不能亂加班的。996是這幾年才興起的概念,目前我們白領階層,還有高校老師,各位打工人覺醒了,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來,老百姓的概念就是“多勞多得”。我認識一位學者,他熱衷於維護勞工權益,可他發現,其實有的農民工就喜歡加班,而且不感覺自己在被剝削。我表哥在珠三角開了幾個蠻大的工廠。我看他工廠的招聘廣告裏,會特意標註出來“加班工資”,並且告訴農民工加班“最高可以拿三倍工資”。正常工作拿三四千,加班最高可拿七八千,所有的農民都很興奮。
2. 變現
對時間的精準“算計”,逐漸支配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以至於人際關係也變得可計算和“變現”。大多數的中產階層,其實他們的生活已經被一套計算公式給支配了。比方説現在的幼教,恨不得從懷孕前就開始了。幼兒園,小升初,初升高,然後高考,競爭激烈。幸虧我研究社會學,我看透了這個東西。想要支配我,我才不上套。我當年備戰高考,志向很低,心態放得特別平,覺得考上大學就可以了,反正是不用回農村幹活了。
在一個時間概念模糊,日常生活週而復始的鄉土社會中,人際關係穩定而有預期,互惠原則主導了社會關係。然而,一旦時間被精準刻度,且賦予價值,則社會生活本身也成了被算計的對象。原子化社會是大趨勢,哪怕是很講究人情味道的地方,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最後都會變得寡淡。稍微親密點的關係都會拿去變現。像借錢最有意思,我就借了很多親戚錢。每次借的時候,人家要1萬,我會借,但不會給足數目,就給5千、6千,因為估計他就不會還了。
3. 透支
出現了變現情況,它還必定會帶來一個連鎖反應:透支。人會把未來的一切可能性全部吃幹榨盡。不單是現實當中存量,未來的也要把它變現。在加速的社會當中,每個人都在為將來努力,但未來充滿不確定,唯一確定的是“過去已經擁有的”。結了婚,家庭是你的,有了小孩才是自己的。
在農村,閃婚非常流行,尤其是在高價彩禮的地方。由於男女比例失衡,婚戀競爭很激烈,幾乎都是同時相親幾個競價。有時候見一次面就立馬談好,立馬開價20萬,直接砸,確定日子,在談好三天以後結婚變現。問題是,在競爭激烈的情況下,坐地起價是常態,原來要20萬,隔天就要價30萬。窮孩子如果付不起額外的10萬塊,就會被淘汰。這個時候,他唯有透支所有關係把錢借回來,才得以成家。
於是乎,透支——努力將想象的未來提前到當下實現,趕緊將當下變成為確定的過去,成了人們社會生活的基本邏輯。透支加劇了社會競爭,提高了社會分化的程度。一旦透支來主導了生活的邏輯之後,對中下層階級會產生殘酷的社會競爭,有人沒有地方透支了,就會被社會拋棄了,例如光棍的形成。今天一切的社會生活,哪怕是普通的農村青年,他也要超前消費。更麻煩的是,透支了還有加槓桿。
京東前段時間出來一個廣告,它用典型的金融邏輯在支配的社會,改變社會的性質。在過去,農民家庭買不起蛋糕,給生日的小孩買炒兩個雞蛋也是可以的。今天有人告訴你,給小孩過生日,一定要買個蛋糕,搞隆重的生日派對慶祝才行。過去,對老人孝順是量力而行。而京東的廣告告訴大眾,不給老人坐頭等艙就是對父母不孝。過去夫妻之間,沒有結婚紀念日的概念。表達愛意,口頭上就可以了。今天的結婚紀念日,一定要送相當好的禮物才行。其實不單是京東,別的互聯網金融公司套路也是一樣的,它重新再塑造了社會運行的準則和價值觀,且都藴含着一套邏輯:把過去不是理所當然的東西,塑造成必要的標準。
2020年上半年,我做了一個網路賭博的調查。在劇烈的競爭面前,很多人家庭不好的人,發現自己永無翻身之日,所以都想要搏一把。網絡賭博水很深,一般莊家前幾天讓賭徒賺,賺得很快,投入更多,最後輸精光。透支加上槓杆,社會競爭和壓力無限增加,社會分化急劇加重。有人走向巔峯,就有人下地獄。
三. 治大國若烹小鮮
1**.** 被圍困的治理
中國疆域特別廣闊,人口眾多,社會複雜。面對許多治理難題,古人設計出一套大一統制度,使得中華文明延續到今。從基層看,大國之大,不在於疆域和人口之大,而在於變化之巨大;治理之難,不在於事務之重,而在於事務之繁雜。某種意義上,基層治理更加考驗治國之功。
很多時候,政府幹預起來相當困難。比如互聯網金融的問題,按照傳統的思維,用反壟斷去幹預,可能是無效的。別人已經在價值觀上下手,開始塑造了老百姓對生活的想象:沒有網貸,我過不了這個日子,沒辦法活。這種時候政府跟金融平台對着幹,就是跟人民羣眾對着幹。今天的治理之難,不在於事務很重,而在於變化太快,你無所適從。你可以考慮到了政策工具,放在今天,很有可能是無效的,甚至是起反作用的。
很多時候,基層政府可能一片好心為人民羣眾着想,但最後成了“好心辦壞事”。十幾年前,媒體報道很多基層政府與民爭利的壞事,比如徵地拆遷,計劃生育,都是“怪事”。但是今天,很多涉及到基層治理的負面新聞,客觀上老百姓不買賬,背後都是政府的好心。
比方説搞環保,不讓燒煤,老百姓不幹了。前兩年,河北、山西、山東都出現禁煤導致老百姓取暖出了問題,非常棘手。北方霧霾確實很嚴重,政府也花了很多錢治理,每個地方政府財政負擔都很重。政府花了大錢,然後給每家安供暖,最後老百姓還是不滿意,這叫好心辦壞事,類似事情很多。
2. 新的治理場景
今天城鄉社會的性質改變以後,它塑造了新的治理場景。在城鄉社會中,並不存在一個封閉的、獨立運作的“基層”。儘管在物理。空間上,還存在村莊、社區等空間單元,但村莊社會的邊界已經打破。
今天的基層,可能在物理空間上還有鄉鎮和村,但實際上,所有的治理都已經納入國家治理體系裏面。國務院互聯網督查系統,都是一竿子插到底的,基層治理跟總理之間是沒有距離的,包括國扶辦系統,做扶貧工作也是一樣的。
這幾年我們基層負擔很重。基層的幹部要做很多形式主義的事情,下級要對上級負責,要保證萬無一失。但大家知道一個原理,無論是做什麼事情,要做到萬無一失,需要投入鉅額的成本。世上其實沒有萬無一失的事,但在官場裏,只要有一個失誤,你前面做了99件好事,那都沒用。疫情期間,武漢的很多幹部因為瀆職被處理了。後來出現疫情的地方,比如黑龍江和遼寧,突然冒出一個案例來,有的幹部就因“防控不力”,當晚就被免職了。
今天,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獨立的基層,過去有很多地方性的規範,有土辦法可以把事情搞定。現在不存在了,都在按上級規定。而上級規定的制度,執行成本相對較高。地方性權威的生產路徑,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以前選村主任或村書記,基本是從大家族裏面選出來的,村幹部説一句話就可以了。現在選出來的主任或書記做不成事了。只要有一個人反對,村裏就幹不了活。
現在任何一個國家的政策都可以繞過地方的精英或代理人,直接進入基層社會。反過來基層社會的反映和訴求,也非常容易進入國家的權力中心。所以我們發現,現在中紀委,包括國務院這些督查部門,經常處理很小的一件事。其實在過去的,中央根本不需要出面。
3. 巨量的治理事務
行政事務的數量、類型和性質都在急劇增加,如何安置好人們的生活,成了基層治理的最大負擔。客觀上,習慣於辦大事的國家機器,轉而要去處理細小瑣碎的生活事務,總歸是會有所不適。現在勤政無小事,什麼事都要管起來。我們的人民政府,以前要服務人民,但沒有能力來處理那麼多繁瑣事。只能從政治角度和作風角度來給幹部提要求。現在要求幹部要負起責任來,任何事情都有所回應。打市場熱線電話,100%有回應,並且要求滿意度要滿分。
比方説,我在武漢做城管的調研有幾年了。前幾年,城管去收小販攤子。然後小販投訴了12345,説粗暴執法。事後城管中隊長還得打電話給他説:“我幫你收了攤子,你滿不滿意?”
“不滿意。”
考核部門過來,説:“城管你滿意度不過,連80%都沒有,你城管部門,怎麼搞的?”
所以城管總是受批評,因為他總是處理老百姓的瑣碎事情。
我們的人民政府有厲害之處,可以要求自己的員工24小時不能關機,隨時待命。比方説之前北京順義區,已經進入戰時狀態。武漢在戰時狀態的時候,所有幹部基本上都是在辦公室裏面吃喝住,待了兩個多月就沒回家一次。那有加班費嗎?沒門,政府財政開支列不出來。
4. 國家機器在快速運轉
治大國若烹小鮮,現在沒有時間烹,用的是急火,加上雞精不斷爆炒。哪有時間像煲湯一樣慢慢燉?煲一兩小時,黃花菜都涼了。現在很多治理事務都是運動式的,比如《農村人居環境整治三年行動方案》,在制定文件的時候是三年行動方案,到省一級時,只剩兩年半了。到市一級時,只有兩年了。到縣的時候,只有一年時間。執行説是三年,其實縣級政府只有一年時間來完成。所以基層政府給老百姓辦事,像搞改水改廁,都得快馬加鞭。
脱貧攻堅也一樣。2014年。總書記在湖南講話,提到精準扶貧。但是,等大家反應過來已經到2015年了。原來總書記説話這麼重要!之前扶貧辦搞扶貧,主要搞扶貧開發,讓村幹部上報貧困户,統計貧困發生率,撥來的扶貧款用於地方修路修橋,和貧困户沒什麼關係。現在精準扶貧,對貧困户有幫扶,給他發錢。這下麻煩了,製造了巨大的社會矛盾。“那個傢伙,比我富有,怎麼他是貧困户,我就不是呢?”所以又得重新識別統計每個地方的貧困户。
社會鉅變,其實我們國家機器,也在加速的催動。國家治理行為,也有了加速社會的典型的特徵,每一級政府都在精準的計算,它有多少時間。三年行動方案下來了,各級政府得跨階段倒排工期。比如脱貧攻堅,有脱貧攻堅作戰室,畫時間表,目標任務清楚。各級政府要精確計算自己的治理任務,然後制定一個清晰可控的考核指標,短期之內就要見效,並且做的越快越好。A地跟B地之間競爭,誰摘帽得快,誰就做得好。
想要短期之內見效,每一級官員,都要想盡辦法變現自己的治理資源,是區位好,還是土地多。總之就是,通過各種手段來強制執行治理、推動任務的新政。大部分地方都有透支的行為。現在地方債務已經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獨山縣的事件一點都不特殊,它是普遍現象。每一級政府要搞發展,它都要不斷地透支自己的資源,甚至把未來100年的税收透支完了。並且税收是屬於計算裏面的,其實它根本就不可能有那麼多税收。獨山這個地方,搞產業園也搞不起來了。它計算將來有多少税收,是在自己的想象當中的。地方政府用它的政府信用和土地資源作為依託,為了完成眼前任務,不惜一切的代價來去執行。
其實脱貧攻堅也是一樣,中央財政投入的扶貧資金其實是不多。今天脱貧攻堅花的錢,只有20%左右來自中央的財政投入。其餘的80%都是依靠地方籌的資金。而在中西部地區,全都是吃飯財政,它的工資都要依靠轉移支付來,它哪有餘錢去搞脱貧攻堅?一部分錢是依靠預期來着中央政府的撥款,比如修路款、修水利款,先整合進來再説,明年再申請項目。還有一部分是政策性的銀行,比如國開行之類貸款。還不夠怎麼辦?把本地老闆全部找來,社會扶貧工程他們來幹,將來有錢了再還。
基層治理的一大特點是,各種治理事務都以攻堅、行動的方式限時完成,運動式治理泛化到了各個治理事務中去。其實很多事情是沒有必要的,比如前幾年的江西搞殯葬改革,搶棺材搶出問題來了。原因在於,政府要限時完成任務,而贛南這個地方的客家人,比較注重傳統的,觀念轉換不過來。要在幾個月之內完成任務很困難,最後只能想出一個辦法,把棺材全部砍掉,這樣就沒辦法土葬了。所以這是一個特別麻煩的一件事。
限時的目標,集中的力量,細小的事務之間,它就會形成了很多悖論,特別小的事情,用集中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做,相當於高射炮打蚊子,不僅浪費,而且沒效果。我們政府集中所有的精力,去搞一件事。本來要慢慢的治理的,像烹小鮮一樣。慢慢的,把人的觀念轉化了,水到渠成。
現在不是這樣的,前面的都沒有,直接幹,那肯定會出問題。治理是對人的治理。而人的觀念正在發生很大的改變,還伴隨着流變性和不確定性。而且很多事情,干預到人的生活方式,涉及到人們的安身立命。而其背後有很多觀念性的事情,甚至有價值性的支撐。江西殯葬改革,從政府治理角度來説,是移風易俗。但習俗存在那麼長時間,要讓一個老人去改變觀念是難的,年輕人當然都無所謂了。這就是個悖論,所以當國家把建立新的社會秩序作為一個目標的時候,它的治理行為有太強的剛性。國家機器高速運轉高度緊張。政府每一個成績,都沒有時間慢下來思考,沒有節奏感,加班加到麻木了。治理和生活一樣,它一定要有節奏,不然就容易疲於奔命。忙中出錯,是大概率的事。
四. 結語
中國現在屬於上升的階段,但在社會鉅變的過程中,危機四伏。這個時候,提出加速的推動其實很危險的。一個有為的政府,可以敏鋭地捕捉到危機信號,並迅速回應。正常情況下,我認為一個國家、政府,官僚機器應該要有底線思維,有時候心平氣和,慢下來,要為自己存量,來應對更大的危機。但是現在我們可能走向了另外一個方向。我們確實競爭壓力很大,因為從國家層面上來講,中國現階段在全球體系裏面去,如果不上升上去,將來時間窗口就關上了。所以不折騰,建立一個穩定的預期,治理要有底線思維。這是我們需要思考的,也是我説的治大國如烹小鮮的落腳點。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