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冒險王被謀殺?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2-07 11:28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趙佳佳
今天,2月6日,西藏冒險王王相軍的父親王東,抵達了兒子落水失蹤的冰川處。據悉,目前第二批搜救隊正對冰層下的冰河進行排水,但效果不明顯,目前尚未發現王相軍和他的隨身物品,王相軍仍然就像憑空消失了。
前段時間,王相軍出事前所拍視頻被降噪處理,人們從中聽到了一段神秘對話,其中似乎包含“好重啊,這傢伙,還在流血”“別説話,他死就死”等話語。冒險王失蹤事件再生波瀾,網絡輿論質疑王相軍的同行者究竟有沒有盡力施救,眾多網民甚至通過各種猜測性的分析,組裝出一個繪聲繪色的謀殺邏輯。
網傳王相軍視頻再掀輿論波瀾(視頻來源:時報觀察)
春節已近,王父此番來到出事現場,“只求一個真相”,除了尋找兒子下落之外,顯然也對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心存疑問,與網絡上將此事與刑事案件聯繫起來的聲音有所共振。在此之前,王父稱警方已經與家屬聯繫,家人也已經聘請了律師。
事實究竟如何,目前尚無定論。
1
依噶冰川,最後的歸處
2012年,王相軍前往西藏林芝,一邊打工,一邊開啓冰川探險的旅程。被自然的造物之美震撼的時候,他習慣用相機定格那些畫面,好幾年下來,他成為短視頻平台上擁有百萬粉絲的主播,名字叫作,“西藏冒險王”。

“西藏冒險王”的短視頻平台頁面
帶着多年拍攝的冰川影像,他被邀請至馬德里參加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做演講,呼籲人類重視全球氣候變暖的影響,央視新聞因此專門跑到他的老家,拍攝他的專訪。
2020年12月20日,他在西藏那曲市嘉黎縣境內的依噶冰川瀑布探險時,墜入瀑布下的水潭後消失,至今杳無音訊。
12月26日,他的弟弟王龍在直播中告知所有粉絲:“我的哥哥,你們的老王,永遠地留在了這個他最喜歡的瀑布裏。”
2021年開始的第一週,聽聞王相軍墜入冰川瀑布的消息,他在“探險中國”和北京藍天救援隊的朋友,聯繫上他的弟弟王龍,郵寄了物資並且前往事發現場,無償進行搜救。
出事的地點,在西藏那曲市嘉黎縣境內的依噶冰川瀑布,海拔超過4000米。
1月6日,王龍更新了救援現場的視頻,從視頻中可以看見,白雪覆蓋着灰黑色山體,冰川融雪彙集成瀑布,從山頂逐級流瀉而下。

“西藏冒險王”遇險地點
救援人員用繩索縛住身體,花上兩天,找遍能找的所有地方,也深入水下,但仍然一無所獲。而王相軍滑落的水潭不遠處,湍急的水流仍然不斷向冰川下游衝湧。沒人知道他究竟是沉入了水底,還是被帶向了未知的遠處。
此時,距離王相軍落水,已經過去了18天。
2020年12月19日,事發前一天,王相軍曾發起一場直播,他和同伴小左帶着他那隻名叫“土豆”的狗,正在那曲市忠玉鄉,為依噶冰川之行購置物資。買一個高壓鍋,方便煮東西吃。還有一袋米,五六包泡麪,糖和鹽,一些蔬菜和水果。
他説:“這次去山裏邊,可能十多天才能下來。”
同伴小左是王相軍事發時唯一的在場者。他接受採訪時説,12月19日,他們到達瀑布下方,在車裏睡了一夜,等到第二天太陽昇起的時候,開始拍攝視頻。
拍攝由小左掌鏡,王相軍出鏡,拍過一條以後,王相軍覺得缺少代入感,得“有點小跑的感覺”。他教小左如何拍攝,要小左在鏡頭捕捉到他以後,一直環繞着冰川崖壁轉動手機,而他自己會在崖壁上跑過。於是在接着拍攝第二條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畫面記錄下事發前最後的時刻,王相軍按照自己規劃好的路線跑動的時候,在半途從崖壁上滑落,掉進下方的水潭中。
同伴鏡頭中,王相軍生命的最後時刻(視頻來源:雲南交通之聲)
事後,小左回憶起那時的場景,零下9攝氏度的環境裏,水面上有一層薄冰,“我和他都沒有着力點,嘗試了幾次後,我們發現這樣沒辦法上來”。
他跑去拿來繩子和密封的桶,但繩子不夠長,冰川表面無處攀附。王相軍説自己沒有體力了,他穿着羽絨服,拉上拉鍊,墜入水中後衣服吸飽了水,掙脱不開。
在小左的自述中,他説王相軍抱着漂浮的桶,讓他去找救援的人。
“就在下面不遠,有修路的工棚,跑下去10分鐘足夠了,我就一直拼了命地跑,感覺肺都要炸了,我很清楚當時時間就是生命,找來了4個工地的人,一起開着他們的皮卡到我們停車的地方(大概3分鐘),然後一同跑到懸崖絕壁去救援,發現人和桶都沒了。”
作為同行者,小左是否曾盡力施救,目前正被輿論質疑,真相尚不明朗。
接到小左通知的電話的時候,是12月20日下午1點左右,王相軍的弟弟王龍正在拉薩,距事發地400公里之外。
他包下一輛車,付給人家3500元,讓司機帶他去忠玉鄉。導航的終點定位在林芝的巴松措,後來放大地圖才發現,進入村裏之後,想要到達冰川瀑布,根本沒有路可以行車,必須徒步。那時已經到晚上9點左右,大雪封山,“根本就去不了”。
從拉薩到依噶冰川,王龍就花了兩天。趕路的時候,他無法入眠,和哥哥從小長大的畫面從記憶深處翻湧出來。
他至今沒能把哥哥王相軍帶回家,而他在這些日子裏經過的這些顛簸艱險的道路,王相軍已經走了8年。

2
雪蓮,藍冰洞,日照金山
表哥李豐哲和王相軍最後的接觸,發生在2020年9月的成都。
那時候,王相軍在成都一家醫院掛上號,想要治療腿疾。醫生看完説,沒事,拿着藥去泡一個月就好了。但李豐哲覺得不太行:“醫生講得太輕描淡寫了,他本身走路都走不太動。”
李豐哲找到在仁壽縣中醫院康復科做醫生的朋友,為王相軍做理療。那時候,王相軍趴在病牀上,李豐哲能明顯地看出他的左右腿長短不一致。
那是他常年行走於高原冰川后留下來的痕跡。
為了讓王相軍安心治療腿疾,2020年9月到10月之間,李豐哲讓他住在自己位於成都的一套空房子裏。
他離開的時候,給李豐哲留下了幾幅自己拍攝的“日照金山”。那是2020年4月,他在尼泊爾的清晨6點半,拍攝到的安娜普爾納峯和馬納斯魯峯,日出時萬丈金光傾瀉在皚皚雪山之上。他把鏡頭從一片杜鵑花中探出去,定格下大自然的光輝瞬間。
王相軍對冰川的熱愛幾乎是不言而喻的。
而探險之路上最讓人興奮的事情,莫過於發現隱藏在冰川深處的藍色冰洞。
在那種時候,他會拍下視頻,指着冰層裏微小的氣泡向人們解釋,説冰川的形成來自積雪互相擠壓,積雪疏鬆多孔,會留下氣泡,經過上千年的相互作用,冰層會變得越發緻密。同時,如果冰塊位於水流通道附近,並且“(冰層)裏面的微觀結構接近光波的波長的時候,才會呈現一種非常夢幻的藍色”,他輕輕用手拂過藍冰,説那看起來就像琉璃。

王向軍拍攝的琉璃一般的藍冰
另一個樂趣在於尋找冰川上的花。
苞葉雪蓮的花朵長得像包菜。水母雪兔子的花朵外包裹着一層毛茸茸的綿,可以禦寒,同時積蓄露水。有些雪蓮的種子像蒲公英。偶爾陽光普照,王相軍找到一叢盛開的香雪球,會把臉深深埋進花叢中,像親近摯愛之人一樣表現得温柔而快樂。
1990年,王相軍出生於四川廣安鄰水縣的一個鄉村,19歲那年,他高考失利,沒有考上大學。從2010年開始,他外出打工,和家裏人切斷了聯繫。
表哥李豐哲告訴南風窗,他的老家和王相軍的老家相隔不遠,走路半個小時可以到達,在他小時候,王相軍的父親會在村裏為大家理髮。王相軍家庭條件不好,李豐哲覺得,大概是因為“很要強”,沒考上大學的王相軍才會選擇離家遠行。
他一路經過廣東、廣西、雲南,在每個地方走走停停。直到2012年,他在無意間看見了一張西藏林芝的照片,為畫面上的美景所震撼。
那座城市位於雅魯藏布江中下游,最深的峽谷與高海拔的雪山景觀,同時存在。
那一年,他前往西藏踏上人生中第一座冰川,此後8年一發不可收拾,走過70多座冰川。

許多高海拔的著名雪山擁有名字,但高原人跡罕至處,還有許多山,根本無法被檢索到。王相軍選擇目的地的方式是研究地圖,有時候他在地圖上看見一片冰川之中有類似層疊的梯田一樣的地貌,就會萌生出強烈的好奇心,因此也總是走在通往無名之地的路上。
危險的境況其實時常出現。
據2019年揚子晚報報道,王相軍曾在林珠藏布冰川羣遇見過羣狼,他説那天晚上,自己住在山裏一位牧民的小木屋裏,屋外十幾只狼圍着轉。他在屋裏把門鎖死,燒起一大堆火,才讓狼羣不敢靠近。
在尼泊爾的叢林裏,他也會發現濕地的泥土表層,有新鮮的孟加拉虎腳印。
還有山體本身存在的威脅。有時候他和同伴正準備前往一座冰川,正在遠處稍作停留,就發現目的地發生了雪崩。
但他的弟弟王龍在事發後的直播中説,王相軍從來不願意買保險,就連社保都是家人催促之下才順便辦理的。王龍説:“他不信這個。”

王相軍去到的地方時常危險叢生,圖為喜馬拉雅山脈的南達德維山的魯普昆德湖(人稱”骷髏湖“)裏散落的人體骨骼
表哥李豐哲是一名機長,他説自己在飛到拉薩的時候,因為出現高原反應,夜裏會睡不好覺,半小時就醒一次。
2020年10月,王相軍離開成都的那天,李豐哲叮囑他注意安全,但王相軍總是告訴他,人們都以為高原冰川危險,但其實很安全。
開始的那幾年,深入冰川腹地,他總是孤身一人,包裏裝着食物、睡袋和相機。渴的時候他會掰下一小溜冰塊,放進嘴裏嚼得嘎嘣響。沒吃的,可以撿雪茶充飢,那是種白色細線一樣的植物,入口微苦,回味甘甜。
有時遇到山頂滾石,地動山搖,他會躲進藍色冰洞裏,歷時千年形成的冰洞內部温暖而堅固,“比因紐特人的冰屋結實多了”。
就像迴歸到真正屬於自己的故鄉那樣從容。他一邊感嘆着説,“(藍冰洞)好漂亮!”一邊在地上鋪起防潮墊和睡袋,鑽進去就踏踏實實睡上一整個晚上。

王相軍在冰洞裏
3
退化的冰川
2018年,對於王相軍而言,人生開始變得熱鬧起來了。
在接受揚子晚報採訪時,他説,2018年是狗年,春節當天,一隻獵狗偷吃了他的食物,鑽進他的帳篷睡覺,“趕都趕不走”。
他給狗起名字叫“土豆”,走到哪兒都帶着它,吃什麼都分給它。在一則他錄製的視頻裏,他在高原上舉着一隻滷豬蹄逗土豆,然後把豬蹄放到自己面前,他啃一口,狗啃一口。他出事以後,母親要弟弟把土豆接回四川,那成為至親之人最後的情感寄託。

王相軍和他的“土豆”
也正是在這一年,家族中有親戚在短視頻平台上認出了王相軍,將此事告知了王相軍的弟弟王龍。王龍得知消息以後,乘火車趕到西藏那曲找到了他。
杳無音訊的8年裏,那個沒考上大學的哥哥成為坐擁百萬粉絲的探險者,“很要強”的王相軍重新迴歸家庭,他給了父母40萬元在老家建起了房子,那座樓房最近才裝上了外牆磚,但內部仍然沒有粉刷。
王相軍的母親説,這房子本來要留着他結婚的時候再裝修,但現在,再也等不到了。
2019年12月6日,王相軍被邀請至馬德里參加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央視新聞因此找到他的老家,為他做了一期專訪。主持人介紹説:“王相軍演講的主題就是分享他拍攝冰川的經歷,展示冰川消融後裸露的沙石,枯萎的冰上森林。這也是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第一次邀請普通中國人演講。”

2019年,王相軍受邀參加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
新聞裏,一家人圍攏在爐火旁,母親操着四川方言問他:“爬冰川,爬一輩子啊?”他説:“哪個説要爬一輩子?但我現在要去做我自己熱愛的事情啊。”
他在馬德里的演講中説:“在我拍攝了西藏70多條冰川以後,發現所有的冰川都在退縮,都在減少,這就意味着全球變暖確實就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非常嚴重的事情。”
他曾經在地圖上找出一條非常漂亮的冰川,即金嶺冰川,但當他到達現場以後,發現冰川絕大部分已經消失,融化成一道長長的湖泊,只剩下堅硬的冰塊漂浮在水面之上。

王相軍在段視頻平台上傳的融化的冰川
從那時候開始,他意識到,許多冰川正在退縮之中。
在昌都邊壩縣念青唐古拉山北坡,湖面也漂浮着大量的浮冰。冰川迅速褪去後的山體之上留下一條明顯的線,王相軍説,那條線就標示着幾十年前冰川的位置。
在他展示出來的一段幾分鐘之內的延時攝影視頻裏,一塊好幾百噸重的冰塊脱落下來,順着冰水湖一直往外漂流。
世界氣象組織發佈的《2015-2019年全球氣候報告》記錄了最近5年內全球氣候的變化,報告稱,自工業化前以來,全球平均氣温已經上升了1.1攝氏度。

正在融化的冰川
近5年時間裏,全球平均海平面上升速度達到了每年5毫米,而在這之前的十年間,這個平均數是4毫米。全球覆冰面積急劇收縮,“南極冰蓋每年損失的冰量至少增加了6倍”。
而王相軍儲存下來的大量影視資料,會成為見證氣候歷史的孤本。
王龍其實總在勸他放棄冰川探險,這不是一條安全的道路。王龍記得,有一次王相軍的三腳架掉進了冰川夾縫中的深水裏,王相軍攀着一根繩子下去撈,但水卻深不見底。他在王相軍出事後的直播中説:“我就看那個很危險,我就叫他們不要去,不要去,他們老是説,沒事。”

王相軍遊走在險峻陡峭的冰川之間
他知道,以王相軍目前在各個平台的粉絲體量,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能賺到錢。但王相軍從不聽勸,治好了腿,又急急忙忙進山,而這一次他出事的地點,是他最喜歡的一個冰川瀑布,他總對王龍説,那裏很美。
1月6日,第一階段救援工作結束,一無所獲,目前正在進行的第二次搜救,也沒有好消息傳來。
“西藏冒險王”了無痕跡地離開了,就像他在自己的簡介中所寫的那樣:
“我只是熱愛大自然,深入其中,只想要去感受他的神奇美麗和能量,拍照記錄,不搞破壞。當我離開的時候,什麼都不會留在那裏。”
隨着事態發展變化,王相軍的失蹤變得疑雲叢生,知道他的人們,從惋惜轉向了對事實的尋求。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李豐哲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