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成鵬 回到東北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1-02-08 21:58
作者 | 李清莉
編輯 | 趙普通
大鵬離開東北,是因為一個騙局。
2002年,大鵬在吉林建築大學讀大三。上學時他的成績很好,當時長春最好的地產公司想籤他,他沒同意。20歲的大鵬一門心思就想着搞音樂。
大鵬的母親是省評劇團的演員,離開劇團後,夫妻倆先是開了一家叫“真不同大酒店”的小飯店,之後改成了小舞廳。舞廳裏有一批樂器,上學時每逢寒暑假,大鵬就光明正大地去練琴。
初一時學校有個演出,大鵬和兩個要好的朋友準備臨時成立一個組合。三人到學校旁邊的地攤上挑選“目標組合”。
候選目標裏有小虎隊、洛城三兄弟、草蜢組合和黃家駒離開後的Beyond。小虎隊因為顏值過於出眾而落選,三人最終選擇了Beyond。
“如果當時選小虎隊,可能我就變唱跳歌手了。”
三人捧着磁帶回家一遍遍聽,一遍遍練,直到多年之後,Beyond在大鵬心中依舊不可替代。
2003年,同學們基本都找到了“正經”的單位,大鵬聽從一位QQ網友的建議,到北京一家唱片公司毛遂自薦。辦公地點在北京四惠附近的一棟老舊居民樓裏,大鵬給唱片公司聽了自己寫的歌,公司給了很高的評價。
“我當時特別高興。”大鵬回憶,“但是,他説我們只包裝自費的歌手,如果你想要成為簽約歌手,得給我們交27萬。”大鵬拿不出錢,只能回老家求父母。“我當時就和他們説,你看我的夢想就差27萬了,能不能實現就看家裏使多大勁了。”
母親的回答很直接,告訴他砸鍋賣鐵也拿不出這麼多,但最後還是到處借了38000元 ,並跟他説“就這點錢,你別管我要了,你以後什麼夢想跟我沒關係了,這些錢你愛幹什麼幹什麼,實現不了你也別怨我。”説到這段的時候,大鵬在沙發上抱着腿樂,掖在褲子外面的紅色毛襪露了出來。
拿着僅有的38000元,大鵬回到北京和公司老闆説:“咱們商量一下,二十七萬減去三萬八,剩下的都算我欠你的,能不能先讓我簽約?”老闆採納了大鵬的建議,收了38000元,簽了合同。合同上寫着,“5年內不能出現任何違約情況,否則要賠償公司500萬元。”
面對500萬的違約金大鵬還有點高興,心想,“公司還挺重視我,原來我這麼值錢呢。”
時間臨近畢業,大鵬還沒有被公司“包裝”起來。作為一名簽約歌手,公司一定對他有很多規劃,因此,他在心裏幫公司找了各種理由,不願意相信公司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跑路了。會不會是經營不善遇到困難了,或者是搬家沒通知他?
“應該是搬家沒通知我。”大鵬重複了一遍。
大鵬決定來北京隨時待命,他怕萬一哪天公司打來電話,他卻不能準時出現。為了這通電話,此後很多年大鵬都沒再換過手機號。
沒有來北京的路費,大鵬心一橫,把自己那電吉他賣了。
很長一段時間,那把紅色的電吉他陪伴大鵬在長春的酒吧裏駐唱。他形容那個地方有一股啤酒味兒,特別東北。他喜歡beyond,喜歡樂隊,喜歡搖滾,但聽眾不喜歡。聽眾只喜歡伍佰,大鵬就一直唱《浪人情歌》《挪威的森林》。對大鵬來説,唱什麼沒那麼重要,老鐵買賬才重要。
新的駐唱買下了大鵬的電吉他,大鵬接下1500元錢,離開東北。
剛到北京,住不起貴的地方,大鵬就住在前門附近50元一晚的青年旅舍。每天一邊等唱片公司的電話,一邊在網上投簡歷,他投遍了網上所有帶着“音樂”兩個字的崗位,最後進入搜狐做了音樂編輯,一個月800元。
三五年光景,大鵬已經搬到五道口與人合租,但依舊沒有等到唱片公司的來電,他逐漸接受了自己被騙的事實。室友是清華大學法律系的,大鵬問他這個錢有沒有可能打官司要回來,室友給他科普了一下把錢追回的難度,更重要的是,花出去的錢可能遠不止38000 元。
回憶的時候,大鵬仰着頭,視線望向辦公室裏一扇很高的窗户。“我有時候也在想,那些人現在如果在電視上、電影屏幕上看見我,是什麼感受?”
“當初簽約的時候,我認為那是我人生中特別意氣風發的時刻,以為人生從此會被改寫。”直到現在,大鵬還保留着簽約時的合影。
音樂夢被按下暫停,上班路反而越走越順。2007年,大鵬開始主持《大鵬嘚吧嘚》,《屌絲男士》作為這檔節目中的單元劇,一炮而紅。2012年,大鵬把《屌絲男士》做成了正兒八經的迷你喜劇,這部劇裏累計出現了100多位明星。2012年時互聯網視頻還沒有興起,大鵬敏鋭地抓住了這個風口,《屌絲男士》成為當年的爆款。
長久以來受到互聯網思維影響,大鵬知道如何抓住觀眾的目光,他總結了四個字**“簡單粗暴”**。劇中出現了很多現在看來很無厘頭的片段,但當時觀眾們看得很開心。
“你現在想象一個人站在牆邊,全身畫成和牆一樣的顏色,代表隱身。現在都不敢往那兒想。”大鵬把頭一歪,擺擺手,“當你想到了這個橋段,腦子裏就會蹦出一個念頭否定,説:‘現實生活是這樣嗎?化這個妝得化多長時間,得消耗多少成本,不合理。’所以,當這個念頭出來,那個橋段也就不存在了,但又是那些橋段組成了《屌絲男士》。”
2013年,大鵬出了一本自傳《在難搞的日子笑出聲來》,書中説自己是個特別需要存在感的人,《屌絲男士》的成功讓他找到了這種存在。當時,新書的籤售會在一個圖書大廈裏舉行,等着簽名的讀者從樓上一直排到地下車庫。
那年,大鵬31歲。
每個人紅了以後的“流程”都差不多,對大鵬來説,爭議從此刻就沒有停止過。有人喜歡他,就有人覺得他Low,有人説他做了中國從未有過的喜劇類型,也有人罵他作品毫無笑點,看不懂在講什麼。但大鵬還暫時顧不上思考這些聲音,因為還有人想讓他把《屌絲男士》拍成電影。
大鵬原本想要找專業的導演和喜劇演員來完成電影,但對方堅持讓他出演。相持不下了一陣,大鵬想,“那我乾脆就寫一個屬於大鵬的故事,我自己來演,畢竟除了我沒有人能演大鵬。”
這個故事,就是後來的《煎餅俠》。
《煎餅俠》前後花了兩年,於2015年上映,收穫了超過11億票房。在10年代,處女作能收穫10億以上票房的導演不多。
回看最初的兩部作品,大鵬總會恍惚,“那會兒什麼都不懂,攝影規則,景深、機位、表演尺度……現在懂了,徹底懂了,但那些橋段已經不存在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能力比六年前高出很多,但可能拍不出比當時更好的《屌絲男士》《煎餅俠》。
“那會兒什麼都不懂,就幹,收穫着也失去着。”
《煎餅俠》過後,大鵬紅得更加明顯了,他開始頻繁參加各種電影節,甚至登上春晚。做好妝發,西裝革履走紅毯的時候,大鵬經常會看到紅毯兩側,那些曾經和他一起跑現場的記者同行。
有時他也會揣測,這些同行對他是怎樣的看法。幾年****時間,一條紅毯,兩種身份,這個瞬間會讓他有點不自然。
所以,大鵬儘量讓自己不改變,也很少和人保持距離。半夜十一二點,他會突然接到老同學的視頻通話邀請,大鵬接通後,看見對方在某個酒局上,手機裏傳來:“我朋友都特愛看你戲,我説我認識你,他們還不信。”然後,大鵬就會和朋友的朋友們聊一會兒。
被問到成名後,父母會不會覺得他是家裏的驕傲時,大鵬否認了。他沒太感受到家裏人對他的態度有變化,長久以來,父母都支持他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雖然不懂拍電影,但大鵬的每部作品都會看,“每次都會誇我,我兒拍的真棒。”
這次《吉祥如意》上映後,母親同樣誇了他,只是多加了一句:“把媽媽拍的有點老了。”
《吉祥如意》是在籌備《縫紉機樂隊》的時候拍的。《縫紉機樂隊》在吉林省集安市拍攝,離姥姥的家鄉很近,電影裏的“大吉他”要建5個月,當時臨近春節,大鵬想要回去拍一場家裏人的年夜飯,順便還能陪姥姥過個年。
《縫紉機樂隊》大吉他雕塑 圖源網絡工作的前幾年,每年春節大鵬都以記者的身份去報道春晚,採訪參加春晚的明星嘉賓,沒法回家過年。後來大鵬自己開始參加春晚,依舊沒法回家過年。所以,具體有多久沒有和姥姥一起過年,大鵬也記不清。
為了這次拍攝,姥姥所有的孩子都回到了村裏。
在大鵬的印象中,姥姥是全家的大家長,一個非常陽光、喜慶的老太太。姥姥有5個孩子,大鵬的母親排行老四,她的哥哥就是《吉祥如意》的主角,三舅。
大鵬是家裏的獨生子,但他有六個姐姐,一個弟弟。在東北漫長的童年裏,他經常和姐姐們混在一起。
三姐王麗麗給大鵬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因為三姐總是帶給他一些新鮮玩意。三舅生病前,是家族中唯一一個去村子外上學的,後來成為了遼河油田保衞科科長,工作體面,發展最好。每年寒暑假,大鵬到三姐家做客,總能發現新大陸。**“我人生中的第一塊巧克力、第一塊泡泡糖是我三姐給我的,第一次玩兒俄羅斯方塊,是從三姐那兒看到的。”**大鵬玩笑説,“小時候每次看到她家,都有一種‘高攀不起’的感覺。”
後來三舅病了,工作沒了,逐漸記不得周圍的人,甚至認不出自己的女兒,每次女兒進屋,三舅就會追着她打。“後來,我三姐進屋都不敢換鞋,只要我舅一打她,她就往屋外跑。”大鵬描述。三舅的妻子也受不了這種日子,和三舅離了婚,帶着女兒去了外地。
到2017年春節,三姐已經有十年沒回過家。
大鵬的三舅王吉祥後來的日子裏,三舅開始逐漸變得温和,除了有些痴傻,已經不再暴躁。拍攝《吉祥如意》的時候,與大鵬找來扮演三姐王麗麗的演員劉陸,相處得也很好。劉陸曾在影片中質問三姐,為什麼十年不回家?
回答是沉默。
“我能理解她。”大鵬解釋着,“她在一個女孩成長的關鍵期,家庭忽然出現這樣的變故,對她的打擊很大。”離鄉後,母女倆的生活過得並不好,母親為了養活她,給不同的家庭做保姆,十幾年如此。“**她沒得到過什麼愛,所以也沒學會怎麼去愛別人。**這些年三姐沒有穩定的工作,後來女兒出生,她也不知道怎麼和自己的女兒相處。”
幾年前,王麗麗的母親查出癌症晚期。王麗麗盡心盡力帶着母親治病,照顧母親。2020年9月,治療的關鍵期,大鵬幫着找了北京的醫院,安排住院治療。大鵬取了一筆現金,找了個轍説是拍《吉祥如意》的片酬,他知道三姐需要,想替她承擔這部分經濟壓力,但對方死活拒絕了。
“她和我説,我去拍這個電影不是為賺錢。我以前沒有跟我爸相處過,這次你讓我回了一趟家,把這些拍到了電影裏,我覺得挺完整。”
那個瞬間,大鵬覺得三姐很偉大。
大鵬的三姐王麗麗很小的時候,大鵬的母親也被查出腎病,醫生當時説只剩兩、三年時間,父親還是不斷帶着母親四處看病,大鵬就被託付給姥姥。現在母親的身體很好,大鵬説她是“醫學奇蹟”。
一直到初中,大鵬的父母下崗開店,每天都很忙。三舅突然生病,只會來回唸叨着幾個字“一二四五,文武香貴”,姥姥轉而去照顧三舅,大鵬就有了更多獨處的時間。
每晚他會和班裏的同學翹掉最後一節自習課,帶着十幾個小朋友回家玩。10點鐘,同學們各自回家,大鵬獨自把家裏打掃乾淨,恢復如初。然後自己寫寫東西,上牀睡覺。第二天早上父母從舞廳回來,大鵬揹着書包去上學。
這樣的生活日日反覆,直到大學。
所以,大鵬最害怕的就是過年與父母獨處的日子。“40平米兩個房間,三個人在一起非常尷尬。是鬥個地主呢,還是展開一場深入地談話呢?不知道該做什麼,我一直沒有和父母培養出合適的相處模式。”
直到拍完《吉祥如意》,大鵬開始每天都給父母打電話,問他們吃了什麼,在幹什麼。不厭其煩,一遍一遍。
《吉祥如意》海報1月29日,電影《吉祥如意》上映當天,毒眸在大鵬的工作室等待他。
剛結束上一家採訪的大鵬插着兜從樓梯走下來,穿着一身黑色運動裝,頭上戴了頂扎眼的熒光粉毛線帽,紅色的襪子裹在褲腿外。
工作室一樓有一條實木長桌,不久前大鵬剛在這兒慶祝過自己39歲生日。採訪前,我們在這張桌子前偶遇,對坐在桌邊抽煙。大鵬有點疲倦:“讓我緩緩,緩緩咱們能聊的更好一點。我發現這人啊,話説多了就感覺消耗精神。”一遍遍回答重複的問題,是導演們宣傳期的常態。
煙霧繚繞,一直沉默的大鵬看着手機,突然出聲:“有的時候我也想不明白一部分觀眾的評價。”然後笑了一下,有些無奈。
大鵬又在看觀眾的評價。
大鵬是個很在乎公眾評價的人。他把這些歸結為自己的性格,“那些讚美好像影響不了我,別人誇我的時候,我會很害羞。我比較相信那些負面評價對我的影響,要是被罵了我會特當真,我會探究為什麼,我為什麼造成這樣的局面。”
“這樣會非常影響心情。”
“對,非常影響心情,但又沒有辦法。我知道自己不能過多解釋,因為會造成新的影響。但不説我也挺難受的。”
“用什麼方法消解這種困擾?”
**“時間。希望能有更久的時間,更多的作品。讓大家對我建立新的評價。”**大鵬坐到沙發上,把毛線帽擼下來扔到旁邊,捋了捋自己的頭髮。
前些天,大鵬參加《演員請就位》,最初的目的就是為了拍一個短片。節目組建議他拍喜劇,他就想拍個不一樣的武打戲。《花木蘭》播出後,好評如潮,大鵬收到了無數讚譽。
他聽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沒想到這是大鵬拍的。”這讓大鵬有些困擾,觀眾對他的評價總有一些“滯後性”。
拍攝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水平,幾年的導演生涯已經給了他信心,但觀眾們似乎不太清楚。“這麼説可能有些不謙虛,但我很真誠。”大鵬知道****改變觀眾和自我之間的認知,這件事還需要一些時間。
工作室有一面獎盃牆,上面整齊地擺放着這些年獲得的榮譽,因為《吉祥》獲得的金馬獎證書,被放在了架子上最顯眼的位置。這些獎盃多少證明了他擅長做這件事。
大鵬把擅長和熱愛分得很清楚。“我沒有那麼擅長做音樂,人們經常誤以為自己喜歡的就是擅長的,其實不是。”
去年底,他邀請隔壁老樊演唱了《吉祥如意》的片尾曲《常回家看看》。本來可以自己來唱,但他經常會故意“錯過”這些機會。夢想輕易實現對他來説,遠不如追逐的過程重要。
“但你説什麼時候實現它呢?我覺得未來有機會做這個事兒,不着急。”
“可以再等等。”大鵬思索了一會。 “不然呢,我還能為什麼事這麼有衝勁地往前走?”
對大鵬來説,電影還會一直拍,認真地拍,但有些東西不會消失,也不能被替代。是那些支撐着他的生活,一如當年隻身離開東北。
去看隔壁老樊的演唱會時,大鵬看着周圍的觀眾,他們手裏揮舞着熒光棒,和老樊一起合唱。
那一刻,他心裏湧上一股衝動,“如果有一天我也站在舞台上開一場演唱會,底下的人都是因為想聽我唱歌來的,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