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大廠”普通人的選擇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1-02-08 15:26

快手在2月5日敲鐘上市的新聞刷屏了社交媒體,可以預見,又一批人等待着湧入這個代表着“未來”的行業。
2010年後,中國互聯網產業勢如破竹,“互聯網大廠”迅速成為了城市青年最熟悉的詞彙之一。它不僅代表着那些大名鼎鼎的公司,更指向了一套高強度高回報的工作方式,和一個有點特殊的勞動羣體。
總之在那時,進了“廠”,就是體面。
從這個打趣的“廠”字便能讀出公眾印象中的互聯網公司——它規模大、業務繁、員工多,還有一定程度上的流水線作業。但原本打趣的印象,在“996ICU”、“35歲魔咒”、計時如廁,以及最近的拼多多員工猝死事件刷屏微博微信後,被加註了壓迫的意味。
漸漸地,選擇去互聯網公司工作的人給外界一種微妙的印象,他們像是一羣被馴化的人才,或高才能低自我,或獨善其身不關心他人。
不過,任何“大”羣體都有被架空和簡化的可能。
看理想曾發佈多篇文章探討 資本家與勞動者 的關係,以及 改善“996”的可能 ,但尚未與互聯網企業員工直接交流過。
為了更瞭解“互聯網大廠”裏鮮活的人的思考與選擇,我們採訪了三位在不同“大廠”做着不同工作的員工,試圖捕捉一種去奇觀化的互聯網人生活。
或許,在不那麼特殊的細枝末節中,鋪陳着一些去標籤化的、普世的困境和自我矛盾,而自洽的方法,各有千秋。
01.
70%基層互聯網創意從業者,30%脱口秀演員
19點整。
距離在東城區的脱口秀演出還有一小時,毛冬隨便吃了兩口飯,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公司。
他通常會騎自己的電動車去。如果路況順暢,氣温怡人,從位於牡丹園的辦公樓去演出場地大概花他20分鐘,北京的冷空氣是唯一能讓他減速的外力。

毛冬喜歡自稱午夜騎手
毛冬是字節跳動的一名員工,入職兩年,從事創意策劃。此前,他在上海創業失敗,當了一年的自由職業者,來北京參加脱口秀比賽時經朋友牽線獲得了入職字節的機會。
“當時我知道字節是一家冉冉升起的新興大廠,它是一份正經工作,能給我相對優渥的物質回報。”和很多選擇去大廠工作的人一樣,毛冬的生活需要一點穩定性,但更重要的是,他“不願意浪費和東東槍共事的機會。”
和字節跳動的其他部門相比,毛冬自覺自己加班的頻率不算高。除了業務旺季之外,基本可以按時離開,這歸功於他的領導。“我的領導 (東東槍) 非常鼓勵我們按時下班,他老説‘沒啥事就趕緊走’。”
但毛冬對脱口秀也是認真的。做脱口秀的兩年多來,除了跑本地商演,他還辦了全國巡迴專場,上過《奇葩説》。如此豐富的業餘生活讓人很難不問出那個問題——“你是怎麼平衡在字節上班和講脱口秀的?”
毛冬的答案是,週末和請假。
事情確實沒有想象中那麼不可能。工作日的商演多在晚上8點開始,毛冬只要準時下班就能趕上,而需要外出巡演和錄製節目時,就請假。在大廠的兩年間,他把“70%的時間分給字節,30%留給脱口秀”,而這30%的代價,是做公司裏最早用完年假的人。
儘管可以通過請假和準點下班完成大部分脱口秀活動,但字節的大小周制度還是對他產生了影響。“我已經很久沒去單立人開劇本會了,因為都在白天。開放麥 (一種寬鬆的單口喜劇形式,演員去打磨未成形的段子) 、Sketch (簡易的場景喜劇) 、漫才也很久沒去演。”毛冬渴望參與更多喜劇創作。
某種程度上,這是個甜蜜的煩惱。
一年前,有另一位字節跳動員工風靡中文社交網絡。他是在28歲實現財富自由,提前退休旅居日本的程序員郭宇。在《人物》的報道中,他自白到,自己曾因賺到一大筆收入而一度陷入迷茫和抑鬱,因為他發現自己除了寫代碼什麼都不會,未來也不知道該幹什麼。
沒有生活愛好、缺乏與不同人打交道的社交經驗,是過勞之外,“996”人羣的另一個普遍症狀。再美好的工作都有消磨個人意志的部分,如果長時間沉浸在內,周圍的世界和個人生活就會模糊起來。人的“螺絲釘”感往往就從埋頭苦幹開始滋生,加劇“螺絲釘”感的原因不是工作沒意義,而是工作之外沒有有意義的生活。
人還是得走出去。
郭宇走出字節,在日本鄉間旅遊時偶然迷上了温泉旅館,如今他在異國開了家旅社生活。毛冬走出字節,騎着電動車奔波於脱口秀演出場地,路上還會放聲高歌。
對於未來,毛冬期望終有一天,可以做一份輸出內容與個人意志高度重合的工作。因為員工是服務於公司的,即便他所在的部門的自由度頗高,還是需要為項目的集體利益而妥協。

演出時的毛冬
脱口秀的存在,讓毛冬更心平氣和地接受工作帶來的平庸和無力。他可以在公司當一枚默默無聞的螺絲釘,因為他知道只要走進演出劇場,就能獲得掌聲。
“Hello!大家好,我是毛冬毛書記。”
這是讓他免於生鏽的救生衣。
02.
週末來公司“加班”,因為網速快
在一家知識類互聯網公司從事技術7年後,85後的小安“退”到了一家小內容公司。這兩天,Clubhouse非常火,擁有三個邀請碼的他瞬間成了全司最內行的互聯網人士。
小安入行的2013年,互聯網業內流傳着一個説法,即想要實現財務自由,就去初創公司,因為這樣可以拿到期權。
按照這個方法論,小安找到了一家合適的。他既認同公司的產品,團隊的規模又尚小,公司也給了員工做創新嘗試的空間,用現在的話説,就是能“摸魚”搞點自己喜歡的。
頭幾年,小安和同事們待在公司的時間很多。剛工作時需要儘快熟悉公司代碼架構所以經常晚走,後面偶爾週末也會去“加班”,學習一些新技術,搞一些side project,畢竟互聯網公司的網速比家裏的快。
當然他們也不只去網上衝浪。小安有同事利用空餘時間和公司過人的網速,做了一個開門APP。
技術之外,小安對投資很感興趣。在播客尚未在大陸流行時,他就已經和好友開過一檔專門聊投資理財的播客,後來因為表達能力不好,也沒什麼聽眾,做了幾期便擱置了。
創業公司鼓勵創新的氛圍讓七年前的小安感到興奮。“這種加班是受自我驅動的,大家都能從中獲得正向的反饋。”
隨着時間的推移,小安的公司和其他互聯網公司都在壯大,當頭部互聯網產品都邁過了拉新用户的階段後,大家紛紛開始涉足競爭對手的業務,以爭奪用户時間。原本分散的競爭者就這樣聚集到同一條賽道上。
發展,與競爭共生,而競爭不會是安逸的。各個大廠都因為開拓新業務而出現了大規模的加班,小安把這視為產業蓬勃發展的連帶現象。
但“996”也分實行得好和不好的。“有的公司僅僅是為了效仿頭部公司的制度,其實並沒有那麼多業務,這樣員工加班摸魚,公司付出加班成本,不斷惡循環。”

後來,小安也負責起一些招聘工作。
他詫異地發現,即便公司提供的薪酬並不比那些踐行“996”的公司低多少,有些應屆生反而選擇了“996”的公司,因為這證明公司項目多機會多,能“用兩年的時間換三年的經驗”。他切實地感受到了年輕人想要快速成長的普遍渴望,對他們而言,馬雲的“996福報論”不是一個資本家的大放厥詞。
按照互聯網的“行規”,85後的小安已經快步入中年了。但作為一個在中年離開了互聯網公司的名副其實的互聯網中年人,小安認為“35歲魔咒”有誇張成分。
“對於一些樂於鑽研技術,想在一個領域深耕的程序員們來説,一般不會面臨這個問題,因為他們技術好。而一些僅僅是因為程序員薪酬高而入行的人,可能會更容易遇到瓶頸,倒不一定會被淘汰,只是薪資漲幅有限。”小安主張,大部分程序員還是有選擇的,大廠的淘汰率沒有外界描述的嚴重。
而他離開大廠的原因,則是生活重心的改變。
2021年,當年只有50人的小團隊已經發展成一個千餘人的公司,小安在裏面是個帶雙端的管理層。但公司變大,從前的創新氛圍被效率需求所取替,它漸漸“變成了一家普通的公司”,小安從中獲得的價值感也隨之變少。
去年,小安的孩子出生,他想分更多時間給家庭,於是選擇離開,又去了一家只有50人的小內容公司。 現在,小安可以每天按時回家吃晚飯,身邊有一羣更多元化的同事,偶爾還會被別人 邀請去錄製播客。
這像是一次時間的迴旋,又像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03.
“大學”
妮可入職百度三個月了,她在這個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員工的大廠裏從事視頻節目策劃。
每天早上,妮可需要從北三環附近的家通勤到北五環外的百度科技園,耗時一小時以上,所幸她的所屬部門打卡制度比較寬鬆。
問及日常加班情況時,妮可表示這因項目流程而定。“策劃初期,比如像找選題的時候時間相對自由一點,但正式進入製作階段就會有很多瑣事需要跟進和解決,這種時候就會加班。”
上一個視頻項目製作期間,妮可經常加班到十點,週末也需要處理突發情況。有一次週六晚和朋友在三里屯吃壽喜鍋,妮可意外發現第二天要上線的專題的名字與別家媒體撞了,她不得不馬上和領導商量對策,因為這牽涉到合作方以及後續物料的製作。
但妮可也沒有多反感“996”,她認為那是個人選擇。“這邊沒有強制性的‘996’,更多是一種軟性氛圍。但一個人如果對工作有熱情並想做好,加班是很正常的現象。”在她看來,比起工作時長,彈性工作制模糊了工作和生活的界線是個更大的問題。

加班必然會壓縮享受個人愛好的時間,但這對自詡都市文藝青年的妮可的影響不大。
“愛好嘛,當代都市青年不都差不多嗎?無非是看片,讀書,唱歌,尤克里裏,刻章,健身……”妮可玩笑似地列了一長串,當對前三個愛好到底是打發時間還是真興趣表示懷疑時,她笑笑説:“我走在路上或者騎車都會哼歌,這還不算愛好嗎?”
對於很多內容從業者而言,看電影和讀書確實是工作的一部分。只是個人意志和公司意志永遠不可能百分百重合,那些自己想看的閒書電影,妮可會在通勤路上或週末看。
至於後三個愛好,就真的淺嘗輒止了。妮可回憶,入職百度的前兩個月,她的健身教練每週都會微信她去上課,但就在前兩週,妮可第N次發出“下次一定”之後,教練再也沒找她。
“被教練拋棄的感覺的確有點傷心。”
忙歸忙,妮可做足了心理準備。大學畢業後,她輾轉過好幾家創業公司,這次她想回到一家架構完整的大公司工作。
百度大到給人一種大學的感覺。幾棟辦公樓屹立在科技園區的不同角落,由空中走廊連接成一個碩大的四邊形。四邊形中央是下沉廣場,中午時分稀稀拉拉站着抽煙和踢毽子的人,他們大多剛從員工食堂出來。百度的食堂選擇豐富,妮可常吃烤魚、生煎包和麻辣香鍋。
去年11月入職當天,妮可被安排在一個大會議室裏與上百號人一起走入職流程,她形容“非常像大學新生”。
在中國互聯網行業中,百度是資歷最老的一批大廠,但它的公眾形象卻沒有和資歷形成正比——幾乎無人不知那句“中國人不需要隱私”。事實上,拼多多、美團、字節跳動等企業都面臨着相似的拷問,它們不是工作制度就是產品算法被指剝削。
在由“996”衍生的關於互聯網大廠體系的討論中,“平庸之惡”的概念被越來越多人熟知。那些參與加班的員工,參與寫算法的程序員和產品經理,是否該為這套體系下的剝削承擔一定責任?去這些公司工作,是否就意味着在掙他人的血汗錢?
妮可處理這個矛盾的方式是,只着眼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
“我只評判我的工作所帶來的價值,以及在公司這個環境裏是否可以實現。互聯網(大廠)內部有太多業務線和部門,它們做的事都不好嗎?未必。所以我關注我那部分的價值就好了。這是我個人足以自洽的理由。”
今天,互聯網行業的膀臂早已伸展到社會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能與此般龐大的體系割席也是一種“特權”。對妮可來説,在體系內保持反思,是她的“力所能及”。

妮可拍攝的西二旗地鐵站
最後,我們聊到是否想過換一種生活,妮可若有所思地説,“有啊,但我們一直都在尋找自己想要的生活,想法也一直在改變,所以一下子説不上來。”
“那為什麼想換呢?”
“也許是因為通勤時間太長了?”這回,妮可的回答十分簡潔。
尾聲.

採訪提綱的最後一行,躺着這麼一個問題:你認為外界對互聯網公司有什麼誤解?
在三場採訪抵達尾聲前,毛冬、小安、妮可都在回答其他問題時表達過相似的想法:外界口中的“互聯網大廠”指代的羣體太大了。
這裏有寫程序的,幹創意的,當財務的,做行政的,有人加班多掙得多,有人加班多掙得少,有人加班少掙得多,有人加班少掙得少。
當然,倒不是要用“具體個例具體討論”來捂住一切對制度的質疑與反思,但理論和現實的碰撞就是充滿了錯位,我們需要反覆觀察現實,才可能填補部分空缺。
廠內廠外,我們殊途同歸,歸到最後,也許是李誕寫在《候場》裏的那句:“老子已經打卡了,還要我怎樣?”
(文中的小安、妮可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