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珞妮山莊的地獄十日_風聞
常山石-2021-02-09 14:30
【本文來自《“另一個拉姆”刷屏,青海公安介入:未收到馬金瑜本人報案》評論區,標題為小編添加】
我在珞妮山莊的地獄十日
作者:何不青(本文轉自網絡)
前段時間有位新京報的記者小姐姐來採訪我,陪她聊完後她説本以為是個勞動糾紛的故事,但沒想到這件事對你的傷害這麼大,勸我不要走上林奕含的路。
小姐姐先問我你當年是怎麼知道的洪峯,我説是2015年在微博上通過一個叫嚴鋒的人關注的他,嚴老師曬他的肉腸,還叫他莊主,這令我心生好奇,便點進去成為了粉絲。
之後他的微博上經常宣傳自家淘寶店,我便很自然地成為買家,買了石榴、藍莓、紅心火龍果、鮮花餅、雲腿餅、醜蘋果等等等等很多東西,之後還加入了他的買家QQ羣。
小姐姐又問我你是怎麼想要去珞妮山莊工作的呢,我説2015年的下半年我在深圳的一所高校讀到了最後一個學年,上完十週課後就進入了實習期,而與此同時,我每過不久,就會在他的微博上看到招人的信息。
其實這已經是一個相當嚴重的警示了,一家公司頻繁招人的原因顯然是人員迅速不斷地流失,但未出校門的我只看到了一個實習的機會,我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專業會計,因此一直想找個和財務方面無關的工作。
同時名人、傳奇的經歷、山間漂亮的風景這些都對我有吸引力,我反覆閲讀招工啓事,注意到微博上面的招工啓事和買家羣裏的差不多,唯一的差別就是微博上寫的是每天10個小時的工作時間,而買家羣裏的版本是每天工作到8、9點鐘,但我認為這是合理的,因為即便9點下班,12點睡覺,一天中依然有3個小時的時間屬於自己。
我也注意到招工啓事裏寫的薪酬相對微薄,這給我了一個心裏暗示,即工資微薄的話,工作時間就不會太離譜,就像朝九晚五的人比起996的人,理所應當獲取更少的報酬。從小到大,我都沒有承受過生活的壓力,比起對於工資的計較,我更看重的是給自己的人生一段獨特的經歷,因此我果斷向洪峯投出了自己的簡歷,也得到了回應。
洪峯先告訴我每個求職者必須保證至少在珞妮山莊工作滿三個月,三個月後彼此再互相選擇。但是他也指出,之前招的人都是有工作經驗的人,但三個月過後,沒有任何一人願意留下,因此他們最近把招人的目標人羣逐漸嚮應屆畢業生靠攏。
洪峯給出沒有人選擇留下的解釋是,儘管活兒很輕鬆,但就是山間生活太平淡了,那些有社會閲歷的人來珞妮山莊只是為了攢經驗,攢夠了經驗就要回到她們嚮往的燈紅酒綠的城市中去。
我給出了三個月的保證,我自幼在一線城市長大,對燈紅酒綠早已見慣不慣,也絕不向往。但接下來,出現了第二個我本該察覺的預警。
洪峯有天在羣裏發言,説遇到了一件沒有先例的事情,山莊裏一個新來的員工,僅僅九天就提出辭職,並且她非常憤怒,拒絕溝通。
洪峯接下來在羣裏感嘆道,就算我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但你給我保證的三個月的承諾不能不算,這是極不誠信的行為。
我後來才知道為什麼那個女生如此憤怒,也羨慕她能表達她的憤怒。那段時間是蘋果成熟的季節,珞妮山莊在會澤縣,想要用順豐發貨就必須去昆明,為了節省時間,員工晚上工作到凌晨1點不能上牀睡覺,而是要上車,坐兩個半小時去昆明,下車就要去幹活搬蘋果上飛機,車上的時間,是她們一天中唯一的休息時間,不論睡不睡得着。
接着,洪峯在QQ上聯繫了我,説珞妮山莊新改了規則,每個求職者都必須保證待滿一年,我遵循了之前的邏輯,在被隱瞞了工作時間的前提下,給出了一年的承諾。
記者小姐姐説注意到我之前努力做兼職湊錢給他們的女兒珞妮買昂貴的禮物,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説因為看見漂亮的小女孩就想要打扮她呀,就像看創造營pick了漂亮妹妹就會情不自禁地集資送妹妹出道,我還給趙粵集過資呢。
其實比起貴的禮物,我更珍視也更費心力的是自己畫的一幅珞妮的小型畫像。畫的原型來自於洪峯微博中的一張照片,珞妮和她的媽媽蔣燕牽手對視,穿着鮮豔的花裙子親子裝。我很喜歡照片的三角構圖,就臨摹了下來,發在了羣裏,蔣燕讚歎到,把我畫得好可愛呀。
我是12月份到了雲南曲靖市會澤縣馬武村的珞妮山莊,還趕上了他們吃晚飯。在晚餐的餐桌上,我知曉了真正的工作時間——早上八點到凌晨12點,多則通宵,全年無休。但是,因為生平第一次遇見名人,這種面對面的畏懼感阻止了我當場提出質疑。
同桌的人除了洪峯夫婦以外,員工算上我一共四人。小彤是唯一的客服,92年生,畢業於南通大學中文系。她是一個外表文靜,內心堅毅的女生,喜歡讀連嶽。秀梅也是92年的,畢業於閩南師範大學法律專業,是有些社恐的女生,瘦、膚色黑,我注意到她的手,不像學生的手,而是一雙飽經風霜的手,她説是來這裏後手才變成了這樣,後來秀梅因工傷失去了拇指,我始終不覺得這是一場意外。
薇薇是我們中唯一一個有社會閲歷的人,她生於88年,武漢人,之前做過微商與化妝品生意,還在一家幼教機構做過銷售。薇薇不是向洪峯投的簡歷,而是向蔣燕説明想來工作,蔣燕同樣向她隱瞞了工作時間,她最開始跟蔣燕提出了異議,希望蔣燕將下班時間提前一個小時,結果遭到激烈反對,於是確定將於三個月後離開。
飯桌上洪峯對我説,薇薇年紀大了,總是要嫁人生子的(洪峯用的是嫁人而非結婚二字),等薇薇走了,她的工作崗位就歸我了。我當時心想,我為什麼要覬覦別人的工作崗位,你又為什麼把我想的這麼市儈。(事實上後來因為薇薇與我觀念相近,我們彼此建立了情感的鏈接與互助)
我坐在桌子的裏面,而洪峯的位置正對廚房門口,但是洪峯忽然説:“小何,去廚房裏,把我的那碟小紅辣椒拿過來。”我就起身,繞了桌子一圈去廚房裏拿,但左找右找找不到辣椒,後來小彤進來,把辣椒拿了過去。
吃完飯洪峯迴到樓上,蔣燕坐着不動,我們擦桌子洗碗,掃地拖地,把剩飯收起來拿去院子裏餵狗。秀梅又拿給我一壺水,説是洪峯要我給他送上去,我走上樓梯,進入房間,洪峯坐在桌前,桌子上安裝了大大小小的監控顯示屏,我把水壺放在桌子上,洪峯説不要放桌子上,放地上,我把水壺放在地上以後就走了。
我的第一份工作內容是抄寫店鋪給客户的感謝信,大約手抄了幾十份以後,天就黑了,薇薇和我從冰箱裏拿雞肉去喂藏獒。藏獒關在院子裏的籠中,不像狗可以隨意走動,我們打開手電筒,尋着路,把雞放在籠子前,藏獒聞到了氣味興奮得大叫。
回去以後小彤放了程璧的歌單,在音樂中繼續敲鍵盤和買家溝通,我以前買珞妮山莊的東西的時候發現經常是提出問題客服很久都不回,現在才知道是因為只有一個客服忙不過來。
我抄着抄着薇薇叫我過來幫忙串珠子,我過去以後拿起珠子剛準備穿,蔣燕忽然説:“樓上有監控在看着呢。”想必意思是告誡我不要偷拿珠子,我不以為意,繼續把線穿進珠子孔裏。
作者:何不青鏈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30162555/answer/1398607974來源:知乎著作權歸作者所有。商業轉載請聯繫作者獲得授權,非商業轉載請註明出處。秀梅在忙東忙西,蔣燕口渴了就叫她:“秀梅,給我倒杯蜂蜜水。”過了一會兒又不知道因為什麼事訓斥了秀梅,叫她不要學美玲(之前一個非常重要的員工,後來鬧翻)。小彤那裏又打出了不少訂單,薇薇把單分完,把白天發貨後留存的單整理完,把進出庫的數據記錄了一下,我抄的感謝信也堆了厚厚一摞,時間就到凌晨十二點,蔣燕上了樓。
薇薇去洗澡,我去洗衣服,因為天太冷,洗衣機的水管被凍住,衣服只能手洗,洗完凌晨一點多了,我發現小彤和秀梅會主動加班一小時,學習Photoshop,加完班還去煮了宵夜,吃完再去洗漱。
第二天七點起來,換好衣服後去吃早餐,我發現會澤當地是不吃早餐的,我們吃得也很簡單,冰凍的包子熱一下,或者一些餅乾點心,薇薇煮了粥,而秀梅因為感冒老是不好,煮了一鍋黑糊糊的藥湯。
吃之前要在廚房裏拿托盤,把包子等東西放盤子裏,盤子放托盤裏,端着托盤上樓去放在洪峯面前。洪峯早飯午飯都在樓上吃,晚飯是下來一起吃。因此要在中午之前把裝早餐的托盤從洪峯那裏拿下來,清洗乾淨,裝上午飯,再送上去。晚飯不用送上去,只需要把洪峯中午吃剩的東西在晚餐開飯前拿下來。
白天我和薇薇去清點倉庫,倉庫裏是本地僱員,早上8點上班,下午6點就可以下班,她們走後會把倉庫鎖上。她們中午還要負責做一頓飯,晚飯她們不管,由我們來做。因為搬動大袋的米和麪,我不小心把腰閃了,當晚儘管衣服、身上、頭髮都髒,但因為痛,再加上想爭分奪秒多睡一會兒,我放棄了洗衣服和洗澡。
上午經常有不同的車開來入庫。當地的中通公司下午五點會來一輛車,把打包的商品逐件掃描,再稱重,我們雙方分別計算價格,要是能對得上,就成交。我注意到秀梅發現自己算的價格比對方算得高的時候,就欣然接受了對方的價格,而並不管實際上應該是多少快遞費。
跟快遞小哥一起來的是一個快遞小姐姐,當我們尚未打包完成的時候她已掃描訂單貼紙完畢,無事可做,就坐在石頭上歇了歇,洪峯看見了,晚餐的時候表示對這樣的行為很不滿,他説:“這個女人眼裏沒活兒嗎?”
我注意到蔣燕開始試圖像馴服秀梅一樣馴服我,可能她覺得她時不時訓斥秀梅的行為其實顯得她和秀梅之間的關係比別人更親近。她在日常生活中會因為任何一點平淡小事而拿言語刺我,而我不敢懟回去,只能哭,我用哭來表達我的底線,或許這就是葉嘉瑩説的“弱德”吧,總之後來她放棄了把我當秀梅對待。
秀梅還負責買菜,她一般不用買菜佔據工作時間,早上5點起來,步行去菜場,買完菜剛好和上班時間無縫對接。珞妮山莊有一輛車,司機是蔣燕的弟弟,但他不會起那麼早。
那時候肉腸已經開始籌備了,是和同一個村子裏的作坊合作的。等一上架,訂單如同雪片似的飛來,而那時我已經放棄洗澡和洗衣服好多天了,頭髮一綹綹的,我就找了頂帽子帶上,有人問我為什麼帶帽子,我説我覺得自己的頭有點兒涼。
洪峯有次晚飯時問我們,你們有看我新發的微博嗎?我心想我哪裏來的時間看手機啊。那段時間夜裏把最後一批肉腸拉過來就開始劈柴用大灶煮,第二天忙着給肉腸擦去油,稱重、抽真空,每天發貨的箱子高高堆起,但仍然供不應求,訂單大量積壓。
最晚的一次煮到凌晨四點,肉腸太多,一口鍋煮不下,要分批煮。記者小姐姐問我為什麼不留到第二天再煮,我説就像後來蔣燕讓員工幾天幾夜連軸轉捆紮鮮花,人是要讓步給時間的,時間一過,鮮花會凋謝,肉腸會變質。我們都被“休息可恥”這樣發明出來的美德牽引着,必須將自己睡覺的慾望全部扼殺。
珞妮山莊有兩隻阿拉斯加,狗狗經常趁廚房門開着溜進去偷肉腸,蔣燕每次發現,就指揮秀梅和小彤去揍狗,又踢又打,揍到它發出哀嚎。但狗狗生了病,蔣燕還是會帶它去寵物醫院看的,可能她對人對狗,都追求絕對的控制吧。
凌晨四點我依然是沒洗澡沒洗衣服就去睡了,頭髮臭到帽子遮不住了,衣服上全是油漬,身上也臭,渾身散發出天人五衰的氣息。第二天七點還要起來。除了豬肉腸,我們還籌備了雞肉腸,第二天晚上我和薇薇在廚房裏殺雞,把雞油從雞皮上刮下來的時候,薇薇告訴我,她提前提出辭職了。
我當時就哭了出來,我拿了一卷紙,本來是擦雞油的,全用來擦眼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薇薇的離去使我覺得自己成為了失去鏈接的孤島,還是又因為想起了其它痛苦的事情,儘管前一天晚上我沒睡夠三小時,但那晚我繼續失眠,斷斷續續地哭,直到天矇矇亮,看到窗外的田埂上已經有人,才沉沉睡去,七點鐘又要起來。
起牀以後小彤安慰了我,接下來我想去送薇薇,卻接到了爸媽的電話,我去雲南的時候沒告訴他們,我的輔導員也來電話來,他們都要我回去,此時我還頑強地説不,我還記得那個一年的承諾,還有一口氣吊着。
可當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薇薇的離去,除非遇上特別狀況,比如肉腸煮不完,以前蔣燕還守住的那條凌晨十二點的下班時間線被往後推了一個小時,我心想怎麼還不下班啊,我必須洗頭了,我又聞到了那股天人五衰的氣息,可我好睏啊,我想直接睡,我不想七點起來,我想一睡不醒。
一念之差,我向蔣燕提出了辭職。蔣燕問為什麼,我不敢説我想睡覺,我説有些東西我不能失去,蔣燕問我是什麼東西,我説我不知道。蔣燕沒有為難我,蔣燕説張薇走之前跟她説了我用心給珞妮準備禮物的事情。蔣燕説張薇和她聊了我的很多,包括我從會澤客運站打車去馬武村,司機要多收費,我就給了他一百。
蔣燕説我這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其實最多30就夠。我確實不知道行情,不過平時要是從機場打車去附近酒店,路程短只要十幾塊,但考慮到司機排隊辛苦,不想讓他們失望落空,我一般都是給一百的。
第二天早上秀梅來告訴我洪峯要和我談,我就上樓去了。洪峯問我為什麼要走,我不敢説我想睡覺,囁嚅着説和之前的人一樣,耐不住寂寞,嚮往城市的燈紅酒綠。洪峯嫌我聲音小,還在講他那套道理,什麼薇薇一走,她的位子就是我的了,一個蘿蔔一個坑,我心想那哪是坑啊,是陷阱罷。
洪峯繼續挽留我,説現在的公司都要熟手,沒有哪家公司像珞妮山莊一樣給我成長學習的空間,讓我再去考慮考慮。我就下樓走了,先訂機票,再把珞妮山莊的買家羣都退了,因為我不再做管理員了。
晚餐時候,洪峯開始説薇薇的壞話,因為他當面不敢説,他要是指責薇薇怎麼不履行三個月的承諾,薇薇直接就會懟回去你怎麼不履行10個小時的承諾。洪峯説薇薇在城市裏生活慣了,只想着自己,根本不管其他人的工作,而像我們這樣的家庭作坊是要相互幫助的。
洪峯接着指責我,説:“但願你知道誠信的重要性。”又説我這樣的只能做家庭主婦,找個人來養我。過來一會兒還不解氣,叫了一聲:“小何。”我抬頭看向他,他陰陽怪氣地説:“你挺有主意的。”我沒説話,只是默默低下頭去。
那一瞬間我恍惚感到了一絲幻滅,也忽然明白村支書為什麼想揍他了,那語氣太欠揍了。我要是薇薇那個年紀,一碗粉就糊他臉上。可就像林奕含,當時沒能爆發出來,事後就只能用一生的代價去彌補。
我當時若是指出洪峯在工作時間上騙人,秀梅會第一時間和我翻臉,她是真把珞妮山莊當家的,她提起這裏用的就是“家”這個字。可我不想和她翻臉。小彤可能會私下安慰我幾句,但此時她一定會保持沉默。
薇薇走後,我是失去了鏈接的孤島,一屋子裏的人合謀,完成了對我意志的強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