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才是江湖_風聞
静易墨-静易墨官方账号-微信公众号:静易墨2021-02-10 08:12
什麼是江湖(下)
金庸書中,第一個武林盟主是誰?
小龍女。
雖然她一分鐘事情也沒管,但她的確是英雄大會正正經經選出的武林盟主。

南宋末年,蒙古鐵蹄南下,大宋江山岌岌可危,御外辱成為了江湖團結在一塊的外部動力。大勝關英雄大會只是個開始,到襄陽英雄大會時,不但有郭靖黃蓉夫婦為核心的江湖“正道”,也有楊過帶來的“旁門左道”。當蒙哥汗率領蒙古大軍兵臨襄陽城時,他所面對的,是前所未有的中華江湖勢力聯盟——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加上小龍女黃蓉瑛姑耶律齊,雙鵰故事裏在世的S級或者A級高手一個不落,蒙古這邊靠金輪國師獨撐場面,就顯得有些不夠看了。

襄陽城下擊斃蒙哥汗,江湖聯盟於戰場正面御辱的第一次就建此奇功(雁門關那次,被喬峯調停沒打起來),可謂出道即巔峯,但這樣的戰績卻再難複製。儘管張無忌、袁承志都在後世的一段時間裏團結起了大部分中原武林,但其事業都以半途而廢收場,後面的發展,都不在江湖勢力的控制範圍內,武林所謂的團結,也不過是各方為利益所誘,或形勢所迫,做出的權宜之計罷了。
就像所有的社交平台在草創階段會擁有和諧與專業一樣,射鵰時代江湖的純粹,也僅僅因為這個江湖足夠的“小”,足夠的離散。江湖小到,搞一個英雄大會,圍繞郭靖黃蓉一家就辦得成,因為江湖頂層跟郭黃二人無不沾親帶故,黃人本人更是江湖最大幫派的幫主。有這層的關係網在,才讓天下英雄共御外辱時,沒人打着小算盤。
射鵰時代江湖的離散,體現在矛盾大多隻發生於個人或者小團隊之間,一個門派與另一個門派過不去的事情,甚是罕見——古墓派和全真派倒是過不去,但古墓派把李莫愁、洪凌波、陸無雙算上,滿打滿算也就5個人。
當大俠們出現在江湖上,是以個人身份或者小團隊形式時,把他們組織到一塊反倒是沒有那麼難。家國為大,既是為御外辱而來,就不會計較一點個人得失。可一旦跟門派掛上了關係,那就複雜起來。大俠若是為了個人利益爭辯,就失了體面,但若抬出“嶽某執掌華山一派,不敢愧對先師和華山派的歷代先賢”,那麼芝麻大點的小事都得斤斤計較,不然你讓門下的弟子們怎麼看?若是讓別的門派在聯盟裏做大了,自己這一派將來又如何立足?

在“門派利益”的觀念形成後,屁大點事都不再是個人恩怨,絕不是醉仙樓或者煙雨樓約個架就解決得了的。你若犯我一次,我的師侄子弟就要報復你一回,上一代的仇還沒了,下一代又添新恨,冤冤相報無止境,江湖的恩仇就不再快意,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無處不在的矛盾,開始串聯起每個門派,也就串聯了門派裏的每個人。
門派的興起,改變了江湖。
但南北宋的時候,就沒有門派了嗎?
當然有,《天龍八部》時就有了少林、丐幫、逍遙、蓬萊、青城、無量劍、神農幫,靈鷲宮還統治着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你只能説,金庸先生《天龍八部》寫得晚,或者説寫前面的作品時沒想那麼多,若是他能再前後統籌規劃一下,那麼《天龍》時代就不該有這麼多門派的。但不管怎麼説,這些門派之間的恩怨,依然侷限在小地域之內,大範圍的聯合,形成統治級的江湖大勢力,他們倒是還沒想到這一出。
到了射鵰三部曲,你就能看出江湖的演化:
《神鵰》時期,華山只是用來論劍的地方,並沒有一個華山派,未來的武當創派祖師還是個跟着師父去華山討書的小和尚。《倚天》時期,以六大派為核心的江湖正派勢力,除了少林,都是在宋末、元初才出現。但在他們出現之後快速的接管了江湖權力,以至於到了《倚天》的元朝末年——元朝一共才98年——整個江湖已經形成了旗幟鮮明的兩股對立勢力:
以六大派為核心的正教聯盟;
以明教各派系為核心的“魔”教勢力。
儘管在他們內部又可以再細分,但武林頂層人物,幾乎無不出自這兩股勢力,其餘的精英,要麼來自沒落的丐幫,要麼就是依附於汝陽王府的鷹犬。
換句話説,《倚天》的江湖,任憑你武功再高,你也無法形單影隻的以個人身份出現在江湖之上,每個高手都有他們所屬的利益集團,或者説,高手只能從利益集團中誕生,頂級武學傳承已經被大門派壟斷,誕生不了黃藥師這樣以精英個體身份享譽江湖的大師了。
為何會這樣呢?
江湖為何要走向抱團呢?
參考新垣平博士的研究,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我們前面已經講了——御外辱的需要,江湖必然走向聯合。在抗蒙運動失敗後,一個全江湖團結在一塊的武林聯盟不存在了,但小團隊卻保留了下來,各方的扛蒙勢力可能就近找個山頭躲避蒙古騎兵,繼而成立了門派;
第二個原因是,從武學傳承的角度講,門派比個人更利於武學傳承——黃藥師辛辛苦苦帶了幾個學生,然後發現自己的男學生睡了自己想睡但不好意思下手的女學生,還把自己珍愛的《九陰真經》偷走一本。這事當然不可姑息,但不應該遷怒於其他弟子。如果個個師父如黃藥師這般,那再好的武學都得失傳,所以弄個門派,靠規模授課增加容錯率不説,也能立規矩,對師徒都有一些約束。
其實還有第三個原因——江湖的規模變大了,人多了必然趨向於集羣。
儘管扛蒙運動的失敗讓江湖元氣大傷,在短期內,俠客大量陣亡讓本來就不大的江湖更小了,但長遠的江湖預備隊卻增加了。
我們又得回到士大夫階層的話題了——蒙古人來了,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民六工七娼八優九儒十丐,讀書人的社會地位還不如娼妓。雖然做官依然能爬到社會頂層,但“華夷有別”,有骨氣的士大夫又哪能情願給蒙古人當官呢?
門閥世族衰落,士大夫階層從天生的權利分享者,變成了潛在的職業官僚,社會地位的下滑本就是江湖於兩宋開始繁榮的原因。而元初科舉考試的停辦,又斷了讀書人這一條上升通道,**於是江湖頂層的階級基礎——不滿意於皇權體系的士大夫階層——變得壯大。**越來越多不願被皇權,尤其是異族皇權束縛,嚮往自由的社會精英,把自己的志向從廟堂轉向了江湖。
與此同時,由於元朝政府初年沒有禁止明教的傳播,也讓江湖底層的勢力開始迅速壯大。明教具有革命性的教義,與當時漢族反抗蒙古人統治的情緒是一致的,作為四等公民的原南宋境內的百姓,特別是被徭役和賦税壓得喘不過氣的社會底層,也開始以明教徒的身份投身江湖。
頂層與底層人羣的大量湧入,讓各大門派與明教迅速成為了江湖主體,而利益集團一旦形成,摩擦就不可避免。摩擦升級成為衝突,衝突升級,就成了不是你消滅我,就是我消滅你的門派鬥爭,而鬥爭必然促成聯合,大門派吞併小門派,大門派再與大門派聯手,去抵抗其他的大門派聯盟。

江湖就在這樣的氛圍下,在元朝末年形成了六大派與明教這兩大勢力。江湖中原本的獨立個體,要麼加入了門派尋求庇護,要麼被消滅,要麼就只有歸隱這一條路可走——除非你在行走於江湖時,老老實實的不引起任何糾紛與恩怨,但俗話説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常在江湖飄,又哪能不挨刀呢?
《射鵰英雄傳》裏,江湖人士為了一本《九陰真經》,也沒少了齷齪,但不管是哪位高手,好歹還有自重身份的意識,而他們追求真經的目的也僅僅是為了武學,“武功天下第一”再怎麼也是個技術榮譽,更進一步的野心,沒人想過。
到了《倚天屠龍記》時,爭奪屠龍刀的目的就赤裸裸了——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為了這“武林至尊”的稱號,讓多少江湖好漢變成了不要臉的無恥之徒。
元末的江湖,跟“自在逍遙”早已沒有了關係,門派的利益鬥爭雖不如後世殘酷,但紀曉芙、張翠山們悲劇也絕不是偶然。
到了《笑傲江湖》(明朝)的那個江湖,你已經再看不到一丁點江湖的初衷。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劉正風。劉正風只是想跟知己共研樂理,左冷禪的下屬們便當着天下英雄的面,殺害他全家。事後嶽不羣以劉正風為反面典型,他不以嵩山派屠殺婦孺為恥,反斥劉正風戰隊不堅定。

這裏最絕的是,劉正風在金盆洗手前,當着天下英雄的面,受了朝廷的封的小官,為天下英雄所不齒。
江湖,最初本是劉正風這樣不願與皇權體系妥協的士大夫保留骨氣的避難所,而現在,江湖成了比皇權體系更惡臭的地方,於是劉正風發現,原來他瞧不上廟堂,竟然才是香的。
江湖本是個追求“笑傲”的地方,但《笑傲江湖》裏的江湖,恰恰是沒人可以“笑傲”的地方。五嶽劍派的所有人,除非獲得了令狐沖的主角光環庇護,不然不管他們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都不能保證自己不是死在封禪台或者思過崖的一員。日月神教的教徒,跟東方不敗,可能會被任我行殺。跟任我行,除了幾個撐到最後的大佬,要麼早就被東方不敗剷除,要麼就得服下三尸腦神丹。
如果是武威鏢局的一員呢?以下是知乎上的一道問題:

最深層的恐怕,莫過於你提前知道危險即將降臨,可不管你作何選擇,它都會如期而至。林震南體驗的,就是江湖版的“死神來了”。
最終,在消耗了半個江湖之後,《笑傲江湖》的江湖獲得了短暫的平靜,這也絕非江湖勢力之間的利益衝突消失,僅僅是因為,武林舊勢力少林武當在鬥爭中意外的獲得了勝利,讓江湖矛盾暫緩,一旦有新勢力崛起,鬥爭隨時可能再起。
故事的最後,令狐沖和任盈盈告別了江湖,他們才能奏響《笑傲江湖》曲,你不得不説,金庸這本書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種諷刺。
**江湖在這個時代,跟廟堂已經沒了分別。**不是張無忌、令狐沖們沒有郭巨俠為國為民的覺悟,而是《倚天》《笑傲》的江湖,跟郭巨俠那個江湖已經不是一回事。
江湖,從莊子説的那個可以“相忘於江湖”,變成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個俠士們的避難所,終於變得跟他們厭惡的廟堂同一味道,成為了他們想要逃離的地方。
但一切結束了嗎?
高潮在《鹿鼎記》。
江湖?武林?俠客?
你們是説,在“殺龜大會”上意淫革命勝利後如何處置陳圓圓,如何瓜分勝利果實的那幫,或油膩、或卑鄙、或虛偽、或愚蠢的傢伙們?
若説《笑傲江湖》裏的野心家,是把江湖爭鬥玩成了廟堂遊戲,那《鹿鼎記》的這幫江湖草莽,就是人在江湖,意淫廟堂,區別大概是,前者追不到斯嘉麗,就把大學初戀當成了斯嘉麗,後者則是,每天晚上拿着斯嘉麗照片開衝。
這些人,已經不配叫做俠。
到這裏,金庸先生也想明白了——既然江湖跟廟堂已經沒了區別,我又何必讓大俠會武功?既然人在江湖的歸宿只能是攜紅顏退隱江湖,我又何必不痛快點,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的,有什麼意思呢?
去TM的,先把什麼鄭公子的相好,沐王府的郡主,武功天下第一洪教主的老婆睡了再説。

金庸先生的封筆之作,真性情了一把。
江湖的變遷史,也就是金庸先生對於武俠理解的進化史,那個武林,那個江湖,一場中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春夢,終於在最後被創作者自身否定。這並非歲月殺死了理想主義,而是金庸這位造夢大師,怕你們像《盜夢空間》裏小李子迷失在夢境一樣醒不過來,《鹿鼎記》就是那個標記現實世界,可以停下的陀螺。

所以,什麼才是江湖?
如果你相信莊子所言,江湖最初的那個定義,那麼你就不需要再刻意的尋找江湖,因為江湖與廟堂,早已沒有了本質區別。但江湖依然沒有消失,有人説,“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我們以為,那是説人情世故乃相處的常態。仔細一想,有誰能脱離了他人生活,又有誰能脱離了他人的慰藉,還能行走於人世間呢?
果然,説來説去,佟掌櫃,還是對的。
江湖,就是那個可以庇護你心靈,給你安寧的地方,也許,它就在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