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年味兒,都在一頓最樸實的年夜飯裏了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2-11 18:50
我家是江蘇無錫人。
下面這些,是我小時候的吃法——所以我寫進自己父母的《愛情故事》裏了——現在,大概無錫市裏的人,不太這麼吃了吧。
我爸以前沒娶我媽時,過年上門給我媽家打年糕。
外婆當時備好一個石臼,裏面放下了蒸好的糯米粉,略加些糖;我爸來時,自行車後座用繩子斜栓了一杆木錘:鄉下慣例,該是木錘鑲石頭,只是這樣也將就了。
石臼裏略倒一些冷水,木錘上也蘸些冷水;我爸就脱了棉襖,只穿汗衫,手提木錘,在石臼裏磨了幾下,掄起來,空中畫一道弧,猛揮一錘,落下石臼中,撲地一聲,拖一拖,磨一磨,拔起來,掄在空中,再復一錘下去。錘過十幾下,呼吸逐漸白氣濃重,身上也冒白氣。
如此掄罷三十多下,石臼裏糕粉已經黏成一團,我爸便請外婆過去,將打好的年糕拿走,再換一些糯米粉擱進石臼。這樣捶了四輪,就夠吃到正月十五。
外婆認為,打年糕是件隆重的事,一定要吃飽吃好。所以打年糕前,她先動手,捏起了癟子團,燉起了爛糊面。
癟子團,是糯米和粘米混合了,揉成的小糰子,按我們那裏的規矩,揉完一個糰子後,必得在上頭按一個印子,凹下去了,才算數呢。癟子團的吃法,是和青菜、肉絲們一起混炒,出鍋時郁郁菲菲,很香。爛糊面,是趁現成的清湯,最好是青菜湯,加點兒毛豆、肉丁,拿來燉寬條面,燉得面軟爛,筷子一挑都能斷了,放小碗裏請人吃。為何用小碗?有講究:稀里呼嚕謅在一小碗裏,面半融,湯都稠了,吃一個暖和鮮濃勁兒。喜歡麪條筋道的人,會覺得這面軟塌塌,不經一吃;賣相也着實不好看,一派死纏賴曬;但如果你恰好餓了冷了,吃這麼碗麪,吃半融在湯裏的面、青菜、毛豆和偶爾加的雞蛋,會覺得入口即化,暖融融的。
我爸就吃着癟子團和爛糊面,吃得暖洋洋的,又喝了一杯熱黃酒,才開始打年糕的。
打完的年糕,可以一直吃到開年二月。那時講究二月二、龍抬頭,應該吃撐腰糕——就是把正月裏沒吃完的年糕,切了片,炸了吃。講究的,加綿白糖,再來點芝麻。
年糕吃多了,抓心,大家要喝橄欖茶。我爸爸他們鄉下有説道:橄欖茶就是元寶茶,喝了,來年捧個大元寶,元寶重得呀,腰都直不起來!
我外婆過年,講究做紅燒蹄髈——如果買不到蹄髈呢?紅燒肉。我外婆的做法,紅燒肉是把豬肉先煮一煮,再加上醬油、酒和糖,慢慢燉,燉好了,再在米飯鍋上蒸一蒸,以求酥爛,水放得少,所以肉頭味道醇濃,沒有水汽;我外婆也很會做雞湯,雞肚子裏塞了葱和姜,外面澆了黃酒和水,滾開了十分鐘,酒香流溢,再小火,慢慢燉,燉完了,肥的好雞會讓雞湯上有一汪汪的黃油。
這就是年菜了。
當然還有點別的。大年下了,得去菜市場,買牛肉,買羊肉——無錫人和蘇州人都愛吃羊糕,買酒釀,買黃豆芽,買蝦,買榨菜,買黑木耳,買胡蘿蔔,買青椒,買芹菜,買豆腐乾,買百葉,順便跟那些菜販們一一道別:
還不回去過年呀?
今天做完,這就回去了!
那麼新年見!
好好,新年見!
買許多滷菜熟食。過年了,店主也豪邁。買豬頭肉,白送倆豬耳朵。買紅滷腸,白送雞肝。
早點賣完我就收了!
忙啊?回老家啊?
不忙!就是去打麻將!
年三十那天,我常看着長輩們從早上便開始忙。以前是外婆指揮,後來外婆年紀大了,就都是我爸媽做了:年夜飯不講貴,但要敦厚、肥碩、高熱量。大青魚的魚頭湯在鍋裏熬着;紅燒蹄髈得燉到酥爛;滷牛肉、燒雞要切片切段兒;要預備酒釀圓子煮年糕。
我小時候,過年時,我爸單位會分一條大青魚。過年了,我爸把青魚或鰱魚頭切開,起鍋熱油;等油不安分了,把魚頭下鍋,“沙啦”一聲大響,水油並作,香味被燙出來;煎着,看好火候,等魚焦黃色,嘴唇都噘了,便加水,加黃酒,加葱段與生薑片,悶住鍋,慢慢熬,起鍋前不久才放鹽,不然湯不白……當然,年夜飯還吃其他的:滷牛肉、松花蛋、炒蝦仁、黃豆芽炒百葉、糖醋排骨、藕絲毛豆、紅燒蹄髈、八寶飯……
——我家有個鄰居,江蘇如皋人。他經常給鄰居做紅燜豬頭肉當年夜飯菜。説,沒別的,就很小的火,所謂一苗火,燒一天,就好了;上桌時,怕有人不喜歡豬頭,就筷子一劃拉,紅白皆融。
大年初一,早飯是酒釀圓子年糕、稀飯年糕,配上自家醃的蘿蔔乾,求的是步步登高,團團圓圓。多幸福,少是非。到午間,雪住了,就有人家開始放鞭炮啦。雪後初晴,乾淨峻爽的天色。有亮度缺温度的陽光,寒冷的空氣裏滿是鞭炮火藥味兒,白雪上落着紅鞭炮。
年初一,照例是沒有親戚來的,到黃昏,大家就把年夜飯剩下的菜,做成了鹹泡飯:冷飯和冷湯,倒一鍋裏;切點青菜,就開始熬。燉鹹泡飯時,隔夜飯好些:蓋隔夜飯比剛出鍋白飯少點水分,更彈更韌,而且耐得久,飯卻沒爛,甚至還挺入味。拿些蝦仁幹——當地話叫開洋——下一點兒在泡飯裏,很提味。一碗鹹泡飯在手,熱氣騰騰,都不用就菜就湯,呼嚕呼嚕,捧着就吃——也搭配十香菜。
十香菜,本地其他人是不做的,這手藝是我太婆傳下來的。説來容易:就是黑木耳、胡蘿蔔、豆腐乾、芹菜、榨菜、青椒切絲,和豆芽菜一起炒。我外婆喜歡炒得鹹一點,可以下白粥。吃罷十香菜,這一年就十全十美,而且不殺生,觀世音菩薩也不怪罪了。
初二初三,四處走了幾趟親戚,回家應該吃炸春捲。春捲皮包了豆沙和芝麻,往油裏一落,滋瀝瀝作響,麪皮由白變黃,香味就出來了。
到年初五,該上街去溜達了,去菜市場買些新鮮菜來。回家過年的諸位,也有些回來開鋪子了。大家小別數日,都無比驚喜,彼此道:
新年好!
恭喜發財!
於是,一年又開始了。
哦對了,還有一樣。
油麪筋,許多人大約知道。球形,中空,香脆酥糯。但其他地方常用來炒青菜、燙火鍋,無錫人別有一種吃法。
所謂肉釀油麪筋,是以豬肉剁成肉糜,或者獅子頭狀丸子,塞進麪筋裏,用無錫民間的濃油赤醬燜透。吃時,麪筋酥軟,肉圓濃香,既不費牙,又保留肉的顆粒口感。下飯絕佳。
四年前此時,我媽閒不住,在小區裏幫民工子弟小學生上輔導課。其中有一對兄弟,大的三年級,小的一年級。父母都是山東來到無錫打工的菜農,收入不低,只是忙。過年期間,尤其忙:眾所周知,春節後一週,大家都休息,所以年三十黃昏至晚,大家都得囤積食物。那對父母忙着年下,沒法給孩子安排年夜飯。我媽便自告奮勇:
“到我家去吧!”
於是年夜飯,是我、我父母,以及那兩個山東孩子在一起吃。
兩個孩子穿了新衣,拾掇得整整齊齊,但坐上桌還有些怯生生。我媽給他們舀雞湯喝,挾藕絲毛豆,吃糟鵝,又每碗放了一個肉釀油麪筋,“喜歡吃的自己挾!”
兩個孩子,小的那個口才比哥哥好,開始説哥哥前幾天考試沒考好被批評的事;哥哥就有些不好意思,跟弟弟拌了幾句嘴;小的就湊着我耳朵説,哥哥不讓説,其實被老師批評之後,偷偷哭鼻子來着;哥哥羞臊了,説小的前幾天還尿牀,被媽媽罵了呢……倆孩子互相揭短,嘻嘻哈哈,我爸看得樂呵呵,我媽還得儘教導之責,一面忍不住笑,一面故作嚴肅地批評:
“不要説別人短處!要好好地吃!”
我看着弟弟吃了一個肉釀油麪筋,吃得咂咂做聲;那麼油光水滑一個肉圓,不知怎麼就掉進小肚子裏去了;他吃完了,抬頭看看我媽,我媽一揮手:“喜歡吃就再吃!!”倆兄弟都樂了,各挾了一個。哥哥看看我——我正從他們身上看到小時候的自己——説:
“大哥哥,你不喜歡吃啊?”
“喜歡啊。你們喜歡嗎?”
“噢!”
我覺得,這就是年味兒了。
當時看他吃得高興就拍了一張;截掉一點圖是免得孩子出鏡;孩子本身長挺可愛的。
現在回想起來,在外面再怎麼吃山珍海味,每年到這時候,還是想吃一口熟悉的、紮實的、肉頭的、渾厚的,食物。
就在吃這份食物時,喜樂的、喧騰的、温暖的氛圍,就起來了。
想想,年味是什麼呢?
年夜飯?紅燒蹄髈?嗑瓜子?春節晚會?“過年好”的祝福聲?雜燴飯?走親訪友?爆竹聲?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
想想每年這時候傳播的氛圍,大多是:
天倫之樂;關愛互助;朝氣蓬勃;老當益壯;家庭輕喜劇;生活情景劇——總在試圖營造一種調子
“大家是彼此關懷、温情禮讓的呀!”
再想一想,小時候我們感受過的過年氛圍,也無非是:大家如何相親相愛,如何勤勞勇敢,如何積極向上,春天萬物復甦,夏天爛漫璀璨,秋天豐收圓融,冬天瑞雪紛紛……
那是一種招貼畫式的審美,多年以後知道真相的人,難免會覺得小時候經歷的,未必都真實。
但這麼個最初的,一切都暖烘烘的,大家真誠彼此關懷的氛圍,讓人無憂無慮的氛圍,確實是迷人的。
所謂吃年夜飯,所謂過年,説白了,也就是每年重温這種氣氛:
到了某個節點上,可以熱熱鬧鬧地彼此問候和祝福,同時相信他人也會實心實意的祝福你。
相信這個時刻在世上,大家都沒有存什麼心思,可以掏心窩子地,彼此希望大家過年好。
該上桌了。
大家吃好喝好,過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