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佰》到《金剛川》:戰爭電影的邏輯變換與攻守易勢_風聞
更深的粽-2021-02-11 15:28

我不是一個很善於追新的人。雖然重要的電影我都會第一時間去看,但總是要先放一放,等待感覺沉澱下來,再考慮要不要進一步地分析評論。
因此也錯過了不少“新鮮熱辣”的機會。就拿《八佰》和《金剛川》來説,我基本都是第一時間觀看。但看完後雖然也關注了網上評論,卻一直沒有出聲。
這兩部都算是去年的現象級電影,尤其是《八佰》在疫情之下創造的票房成績(為2020年全球票房冠軍)以及其遭到的鋪天蓋地的網絡輿論洪流。
按照前兩年的慣例,我本來都要在歲末點評一下上一年重要的十部電影,再在此基礎上展望未來。但去年因為疫情,全球的電影市場遭受重創。在這種情況下,排座次的方式就不太適合了。
但總結的工作還是要做的。而評論2020的電影市場,《八佰》和《金剛川》又是繞不過去的話題。因此我還是決定寫下這篇文章。
這篇文章試圖解決如下幾個問題:
1.《八佰》為何會遭遇一面倒的網絡惡評,而在惡評之下,又為何創造了票房奇蹟?
2.從《八佰》到《金剛川》,中國的戰爭題材影片體現出了什麼樣的變化,背後的原因和線索又是什麼?
3.為何在《八佰》一面倒的惡評之後,《金剛川》卻體現出了輿論的兩極分化(其中約有一半的KOL,在給予《八佰》差評的同時,卻給了《金剛川》好評)。
4.《八佰》和《金剛川》在中國的戰爭題材電影中究竟能佔據什麼位置,今後的路又該怎麼走?
一、林中有兩條路
1998年,有兩部戰爭影片同時入圍了次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一部是大名鼎鼎的《拯救大兵瑞恩》,另一部是現在有些不太知名的《細細的紅線》。
兩部電影都是二戰題材,一部展現美軍在歐洲戰場,另一部則對準了太平洋戰場中的瓜達康納爾島戰役。從歷史影響來説,《拯救大兵瑞恩》無疑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雖然在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角逐中敗給了《莎翁情史》(但後世幾乎公認這是奧斯卡評選中的一次敗筆),但在戰爭題材作品中,《拯救大兵瑞恩》的地位和影響幾乎無需多言。可以這麼説,《拯救大兵瑞恩》之後所有的戰爭影片,都在模仿《拯救大兵瑞恩》。
相對而言,《細細的紅線》則小眾很多。從表現手法上,《拯救大兵瑞恩》是那種特別模範的好萊塢影片,雖然在拍攝手法鏡頭語言以及特效等諸方面實現了幾乎全方位的突破,但卻仍舊像一部工整的命題作文,中心明確,主題先行,大家一看就知道要表達什麼。
而《細細的紅線》則帶有明顯的“反思戰爭”的意味(注意反思戰爭不一定等於反戰),鏡頭風格和台詞對白等帶有藝術片氣質,主題也相對晦澀,不是那麼“爽”,沒有“直給”。雖然曾斬獲當年的柏林金熊獎,但與赫赫有名的《拯救大兵瑞恩》比起來,《細細的紅線》似乎被影史遺忘了。雖然間或有那麼一兩部影片能讓我們想起這部作品的隻言片語和一鱗半爪的氣質,比如《硫磺島來信》等,但總體上影響力根本不能與《拯救大兵瑞恩》相比。
而有意思的是,《八佰》卻使用了《細細的紅線》的特效團隊。由此可見導演管虎心中這部影片的立意和出發點是有特別之處的。
如今網上的惡評,大多認為管虎拍攝這部影片的初衷就“不善”,就是抱着給國軍“招魂”,歪曲歷史的動機去的。然而,拍攝是個主觀的過程,觀影卻是個客觀的過程。大多數人在走進影院之前,並不默認有一個“必須認同/反對導演”的初衷存在,而是“看看再説”。導演可以決定觀眾能看到什麼,卻並不能決定觀眾的反應。
如果先撇開主觀的善惡動機,先假定管虎心中有一個“我要拍攝與以往所有都不同的一部戰爭影片”的念想,似乎也不為過,使用《細細的紅線》的特效團隊似乎也能證明這一點。從結果來説,他確實做到了。
二、《八佰》問題何在?
我們現在知道,《八佰》的上映過程可謂命運多舛,之前經歷了多次撤檔、改期、修改,還經歷了出品方華誼兄弟的資金鍊問題風波,最終決定在疫情被控制後的影院復工期出來“打頭陣”,頗有點“視死如歸”的氣勢。
最終的結果也是冰火兩重天,在網絡聲浪的一波波惡評中,《八佰》的票房卻節節高升,最終成了2020全球票房第一。而深陷風波的華誼兄弟也獲得了難得的喘息之機。
在上映之前,有諸多文章已經從各方面進行了各種猜測和“腦補”。很多人先認定了這是一部“歌頌國軍,翻盤歷史”的居心叵測之作,然後根據真實的史料做出了各種推測,並叫板導演“他敢不敢拍出……諸若此類的情節?!”
根據網上的推測和預判,我有意識地在影片中尋找了這類文章提出的一些點。結果令我非常意外,那些被很多KOL提及的點,居然大部分都在影片中出現了。
也正因為如此,這部影片的觀感實際上並不是很“爽”。傳説中的替國軍翻案並沒有出現,至少沒有浮現在表面上。反而,這部影片中的國軍顯得非常“憋屈”,其中懦弱無能貪生怕死之輩更是比比皆是,而最後也沒有一個通常意義上的“昇華”,而是以一個大致符合歷史的“撤退”作為結尾。
但同時,這部影片又是一個包含多重視角的“羣像戲”,諸多的橋段和視角交織在一起,讓人一頭懵圈“導演到底想説什麼”?而並不順暢的觀影體驗顯然更一步刺激了評論區的吃瓜羣眾,部分人更加認定“他不是心不夠壞,是壞而且能力不行”。
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輿論態勢,似乎必須要由編導管虎買單。很多人也貼出了微博等諸多“證據”,以證明大眾的判斷不錯。我則比較同意汪海林的意見:這部影片是一個“草稿”,導演將想清楚的沒想清楚的東西都一股腦兒擺了出來。
一般來説,作品作為作者最終呈現的結果,總是要將那些潦草的段落、毛邊、廢料給去掉的。但奇怪的是,《八佰》不僅不像一個經過最終打磨的工業成品,似乎將每一個階段的半成品以及製作過程全都放了出來。從影片中我沒有看到一個“深思熟慮的國軍粉”的導演,倒像是一個在學習該怎麼拍電影的學生,不停地反轉,不停地磕絆,不停自我否定而後又強行開拔,造成這部影片始終在一種糾結和緊張的情緒中揮之不去。
然而弔詭的是,這種氣質反而與歷史上真實的四行之戰有了某種“同頻共振”的暗合之感。歷史上的四行之戰據説是人類史上第一場被“現場直播”的現代戰爭,也是蔣委員長精心安排設計的一場向列強“秀肌肉”又“乞憐”的表演戰,因此具有非常不同於常規戰爭的歷史意義。
而管虎,儘管各路KOL可以用各種側面證據咬定他就是一名“國粉”,但客觀來説,看完這部影片的人,恐怕都不會對其中的國軍有正面印象,“洗白”更是無從談起。
這就奇怪了,到底是管虎“能力不足”,還是他中途改變了想法,還是有什麼更深層的意思沒有被觀眾發現?
三、票房緣何高企?
與《八佰》在網絡上幾乎一面倒的惡評相對應的是,現實中的票房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以非常凌厲的速度迅速攀上高峯,直至成為年度冠軍。
這又是非常令人意外的。根據以往的經驗,在自媒體時代,網絡輿論的發酵對電影票房的影響幾乎有決定性的作用。因為交互方式的迅捷有效,現在那種在電影上映之前鋪天蓋地宣傳,試圖“騙觀眾進場”的前自媒體時代的營銷策略幾乎都失效了,觀眾的口碑加成對電影的票房影響是立竿見影的,哪怕前期吹得再花哨,實力不行也會迅速撲街。
反之,如果影片質量過硬,即便開局有些不利,也能迅速反轉。這方面正面的例子有《流浪地球》、《紅海行動》等。
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支撐了《八佰》的票房神話,又是什麼導致了網上口碑與線下票房的如此分裂?
我們似乎可以用疫情之下封廳半年、觀眾長久壓抑的觀影慾望突然爆發“報復性觀影”來解釋。然而去年七八月份影院重啓後上映的不止《八佰》一部電影,稱得上大片的也有《信條》等,卻唯獨《八佰》吃到了最大的紅利,這是為何?
從硬件方面來説,《八佰》的陣容無疑是豪華的,工業水準也算是近年來戰爭電影難得的突破,故事雖然講得磕巴,但激烈的戰鬥場面也不算少,從純粹的視聽體驗的角度,也算能值回票價。但這仍然不能支撐《八佰》到成為現象級電影的地步。
戴錦華在評價《八佰》時,説到了“歷史不在場”的問題。據不完全統計,這部電影中總共出現了五個以上的視角,作為一部片長不到兩個半小時的電影來説,這顯然有些多了。這其中不僅有軍人的視角,對岸羣眾的視角,外國記者的視角,甚至還有乘着飛艇的“空中觀察團”的視角。
管虎也曾在導演訪談中講述過用多重視角的意義。對於我來説,重要的問題並不是“他或它在多大程度上還原了歷史”,因為我們必須明確的一點是,大多數的影片被拍出來的初衷並不是還原歷史。一切的文藝作品,本質上都是通過各自的手段,來講述當下。
還需要注意的一點是,我們幾乎已經很久沒有迎來一部戰爭歷史題材的大片了。印象中從《金陵十三釵》之後,在主流電影市場中,戰爭歷史題材“大片”已經缺席了七八年。而這幾年正是電影市場迅猛增長、票房高歌猛進的幾年。
在各類題材百花齊放的前提下,戰爭歷史題材重新走入觀眾的視野,也是應有之義。但這跟“還原歷史”並沒有直接的關係。説到這裏我想到了已故的周傳基教授評述當年《巴頓將軍》在他那一代人中引起的反響和震撼。
當時確實起了類似《泰坦尼克號》的轟動,不過僅限於電影圈內。我看了之後感到震動。二十多年沒有接觸美國電影,沒想到他們跑得這麼遠了。震動之餘有一個想法,是不是僅僅我一個人有此感。於是就有意進行了一次調查。由於當時看《巴頓》已經成為一個社會事件,所以只要是電影圈內的人,見面似乎都會問一句,看過《巴頓》沒有。我就故意回答“沒有,怎麼樣?”“嘿,真棒。”“怎麼個棒法。”“那旗子好大!”我心想,完了,中毒了。
看過《巴頓》的觀眾是否都感覺到了這是一部宣揚美國帝國主義黷武精神的宣傳片呢?似乎有人認為這部影片是反黷武精神的影片。我們的社會主義的中央電視台把《巴頓》播放了五次以上,這簡直是莫明其妙。是不懂視聽語言所造成的最大的錯誤。難道我們不知道,有不少年青人看了我們拍攝的介紹美國的紀錄片後説,他們真想到那水深火熱的地方去。你那水深火熱的解説詞有什麼用。畫面征服了他們。(周傳基分析《巴頓將軍》)
在周傳基老師的敍述中,《巴頓將軍》是經歷了六七十年代越戰、民權運動、水門事件等一系列挫折後,美國好萊塢試圖重新喚起青年的愛國熱情,鼓勵入伍的一部政治宣傳意味濃厚的影片。但也恰是這部影片,在當時的美國和中國都引起了巨大的反響。而歷史上的巴頓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與在影片中的形象有多少出入,這反而成了次要的事情。馮小剛的《甲方乙方》中英達所扮演的那位巴頓迷,在當時的國人中不在少數。
也就是説,對於很多人來説,真實的歷史並沒有那些歷史專業者和KOL想象的那麼重要。甚至由於在主流電影市場戰爭歷史題材影片缺位七八年的情況下,《八佰》的重新登場不僅填補了空白,更可能直接改變國產戰爭電影的創作思路和欣賞習慣。對於懂事後基本沒怎麼看過國產戰爭片、也從沒有親歷過戰爭的90後00後來説,《八佰》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取代他們對戰爭的感性認知,就像《拯救大兵瑞恩》重新定義了戰爭片一樣,《八佰》也重新定義了中國電影觀眾的戰爭想象。
更重要在於,《八佰》的多重視角和“草稿”式的電影文學語言,與當下的時代有了一種奇妙的共振感。對於剛從疫情中逐漸恢復正常生活節奏的中國觀眾來説,影片中的四行倉庫似乎正像年初處於病毒肆虐“震中”的我們,而那些拿着望遠鏡開着飛艇的各國觀眾們,似乎也正“隔岸觀火”獨善其身。而現實是我們最先戰勝了疫情,迴歸了正常的工作生活節奏,而那些似乎置身事外的國家和民眾卻如同當年的西方列強一樣,最終捲入了二戰的烽煙。
歷史在某些地方驚人的相似,但在某些地方又絕不會重演。而正由於經歷了疫情的考驗,讓暫時安穩下來的我們可以掙脱出過去的節奏,去重新審視和反思我們的生活,重新連接現實與理想之間的關係。
在這個意義上,《八佰》的反思性不在戰爭,不在歷史,不在某個主創人員的內心情結,而在當下的我們與現實間的張力和時代的焦慮上。
而影片中的多重視角,正如同被帶到“想象的歷史現場”的觀眾,試圖從中發現適合代入的角色。而最終沒有找到安全的落腳點的觀眾,沒有意識到歷史的“在場”,卻意識到了現實的“在場”,從而在一部試圖掙脱主流視角的電影中獲得了布萊希特式的“間離”體驗。
而此前,或者此後,恐怕都沒有這種歷史與現實間離的詭譎的觀影時空和體驗窗口了。
四、《金剛川》到底是好是壞?
與《八佰》相比,隨後上映的《金剛川》由於管虎同為主創導演,加上張譯、魏晨、李九霄、歐豪等熟面孔,廣大KOL和吃瓜羣眾早就“摩拳擦掌”,給《金剛川》預備了各種前菜和硬菜。
然而,相比於《八佰》的一面倒,《金剛川》卻遇到了輿論的兩極分化。至少我所觀察到的KOL裏,有一半先前激烈批評《八佰》的,這次卻站到了《金剛川》一邊。
那麼《八佰》與《金剛川》到底有什麼相同和不同點,為什麼會有口碑的分裂呢?這裏我先闡述一個態度,就是即便影片本身並不承載“還原歷史”的功能,也應該在大節和重要的史實上尊重歷史。
而同時,經過《八佰》的輿論淬鍊後,更為駕輕就熟的網絡評論者,將《金剛川》作為下一部“包含禍心、翻案歷史”的作品,進行了更為徹底和細緻剖析。那嚴謹如歷史論文版的考據與查證,基本將這部影片的各種細節和情節裏外裏扒了個遍。
我個人覺得,這樣的做法是有些過了。因為按照同樣的標準,恐怕沒有幾部,哪怕是有口皆碑的戰爭歷史題材影片是經得起這樣考證的(不論中外)。拍戰爭電影不是紀錄片,並且哪怕是紀錄片,也同樣可以通過剪輯和取捨來呈現“不一樣的歷史”,完全的“客觀”在歷史研究中,也是一個只能無限接近而難以達到的任務。更不要説電影了。
並且,預設立場,有罪推定,也不是一個客觀的觀影態度。舉個例子,影片中有一句志願軍的台詞“哪個不想拿獎章啊”,被人詬病是“功利主義”。然而他們也許並不知道,1956年的《上甘嶺》中就有這樣的台詞:
毛四海:排長,照這樣打下去,到天黑還得打多少次啊?
陳德厚:哼!誰知道呢?
毛四海:呵,真沒有想到,排長!
陳德厚:沒想到?毛四海,在這個陣地上打仗,要能立了功,呵呵……
毛四海:哎?要能立個一等功嗎?
陳德厚:準能世界聞名。呵呵……
那麼,《金剛川》應該在什麼意義上被審視,它和《八佰》的區別又在哪裏?
在KOL對《金剛川》的評論中,我也發現了“多重視角”,這與《八佰》中的“不同視角展現同一事件的不同環節”不一樣,是從“多重視角不斷對事件中的環節進行重新講述”。這種做法無疑讓人聯想到《敦刻爾克》。
就像《拯救大兵瑞恩》之後的所有戰爭片,都在學習《拯救大兵瑞恩》一樣,《敦刻爾克》之後的戰爭片,似乎也都在學習《敦刻爾克》。
但問題是這種學習,有人説好,有人説不好。對於在影片中讓中美的軍人進行決鬥式的血肉搏擊,更是各執一詞。説好的一方認為,這是在以往的戰爭歷史題材影片中從沒有過的,試圖從敵人的主觀視角來表現“敵人眼中的戰爭和我們”,從而提供了更客觀和全面的“零距離體驗”。而反對方認為,這是一種一廂情願和自信不足的表現。
如果我們還堅持在“還原歷史”的立場裏,那麼無論採取什麼視角,實際上都不是主要的。批評方的很多意見集中在,金城戰役中的志願軍在裝備、後勤、戰略、戰術等已經不像早期戰役中的那麼窘迫,甚至很多方面佔到了優勢,電影裏卻還停留在那種“小米加步槍”的階段,甚至有“抹黑”的嫌疑。
在我看來,那些歷史考據式的批評實際上無法對《金剛川》形成實質性的否定,更沒有辦法説服那些被電影感動的觀眾。批評者首先需要弄明白,到底是什麼地方打動了觀眾,才能有的放矢。
無論支持反對方,對於其中一個場景是不會忘卻的,那就是我軍的喀秋莎火箭炮萬彈齊發,在夜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飛向敵方陣地的情景。
在KOL的網絡評論中,也曾引用了一句網友的話:炮火對於這一邊的人是死亡和毀滅,對於隔着一條河的人就是禮花。
不得不説,雖然戰爭在本質上是雙方通過相互毀滅來形成威懾,達到政治目的的過程。但在鏡頭中,卻仍是能呈現出一種美的。但這並不同於之前由香港某些導演發揚光大的“暴力美學”。在《金剛川》中,這種美更多體現為“力量之美”和“形體之美”。
在過去的影片中,大多反映我軍在艱苦卓絕的條件下,不怕困難,不怕犧牲的頑強的戰鬥精神和革命樂觀主義。無論是《上甘嶺》還是《英雄兒女》等,主要反映的都是戰鬥意志和戰鬥精神。
而到了《金剛川》,觀眾審美意識的變化,不僅在於影片所反映的歷史,更在於當下。尤其是過去幾年中,中美由貿易爭端開始的一系列相互角力和對抗,都深刻影響了我們的觀影意識。
因此,金城戰役中志願軍與美軍的力量對比是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當下中美在世界格局的力量對比的此消彼長,更為影響着人們的觀影和審美。有人説影片中的“高射炮與飛機對決”橋段是一種莽夫行為,嗤之以鼻。另一些人卻從中看到了力量和美,而這種美不止存在於精神層面。
我們看到,無論是影片中的吳京、張譯、鄧超還是李九霄、魏晨等,都是身材挺拔,身型健美,其氣質風貌是否接近於當年的志願軍,網上很多爭議,但無疑更符合當下人的審美。而在最後的汽油彈爆燃後的場景中,無論是張譯、李九霄還是其他犧牲的戰士,都保持着當時的戰鬥姿態,形如雕塑。這更是直接以非常極致的戰爭美學來體現形體之美。這就像周傳基評論《巴頓》時説的一樣,一上來一面美國國旗撐滿銀幕,立刻把“美國”和“偉大”聯繫到了一起,但是人家一個字沒有説美國偉大,“畫面征服了觀眾”。
因此,無論KOL用多少歷史考據來否定《金剛川》,對於普通觀眾來説,在電影院裏都首先是被直觀的感性體驗觸動,而不是開動理性機器。我有必要重複一下之前的觀點:電影首先的功能不是“還原歷史”,而是“連接當下”,只有與當下發生了同頻共振的電影,才能真正打動觀眾。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能去思考下一步的東西。
五、《八佰》到《金剛川》,改變了什麼?
無論觀眾對《八佰》和《金剛川》是褒是貶,無可爭議的是,這兩部影片已經改變了我們對戰爭片的體驗方式和審美形態。對於觀眾來説,《八佰》和《金剛川》之後的戰爭片無論怎麼拍,都不可避免會拿來與之比較。
對於《八佰》來説,除了工業水準,最重要的是“反思戰爭”這一點。雖然導演直到最後也沒有思考出一個明確的結論,傳遞到觀眾那裏的更是一團混沌,但不斷的反轉、跳脱和自我否定,無疑“撐大”了觀眾的容忍底線和心理承受力,這反而給今後的編導提供了更大的創作空間,這一點是中性的,談不上好壞。
而《金剛川》無疑是給“戰爭美學”樹立了新的標杆。雖然最後的“血肉浮橋”被批評缺乏新意,刻意煽情,但其中高射炮飛機對決的段落,無疑是將戰爭中的力與美的對比提升到了新的格局。
對於觀眾來説,由《八佰》到《金剛川》,提供的不是“從電影中去還原歷史”的功能,關於這一點我建議大家直接去看歷史著作和論文。而是從另一種方式去切入當下,通過直觀的感性體驗和之後的反思,重新整理我們與時代的關係,我必須再一次強調這一點。
而回到我自己,對這兩部影片有一些純個人的體驗,在這裏用一點篇幅説一下。
在《八佰》的結尾,鏡頭逐漸從近景切到遠景,從彈痕累累的四行倉庫轉向波光粼粼的外灘和陽光下流光溢彩的三件套。網絡解讀很像過去我們小學作文裏常常用的套路:今天的幸福生活是過去的苦難和犧牲換來的。
然而,這一幕卻讓當時坐在影院中的我毛骨悚然。無論如何,歷史上的四行倉庫之戰是一場並不怎麼成功的戰鬥,但四行倉庫至少是舊中國工業力量的一點難得的象徵,甚至淞滬會戰的巨大犧牲也是為了將當時僅存的一點工業製造業的成果轉移向內地而不得不咬牙堅持付出的代價。
而三件套背後所代表的虛擬經濟卻在如今堂而皇之地凌駕於實體經濟的雲端之上,如果這就是我們換來的“勝利果實”,這是否是我們想要的?
在我看來,最後這個鏡頭的指向,也許是導演無意識傳遞的,卻是這部影片真正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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