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峯話,一話兩表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1-02-12 09:03
中國時間2021年的大年三十上午(華盛頓時間星期三晚上),拜登與習近平電話通話。這是拜登正式就任總統後第一次與習近平的直接對話,儘管只是電話,不是面對面。華盛頓時間星期四一早(中國時間還是大年三十晚上),拜登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對眾多記者説道,他與習近平通話“足有兩小時”(two straight hours)。考慮到全球疫情,這可能是最接近美中峯會的最高領導人直接對話了。
拜登一上台,立刻與各國領導人通話,包括普京。拜登什麼時候與中國領導人通話成為全世界關注的問題。2月5日,新任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與中國中央政治局主管外事的楊潔篪通話。布林肯強調,美國會持續捍衞包括新疆、西藏和香港等地的人權和民主價值。楊潔篪表示,涉港、涉疆、涉藏等事務都是中國內政,不容任何外部勢力干涉。雙方各説各話。一般認為,這也是雙方在溝通、為最高領導人通話作準備,當然對外雙方都不提這事。事實上,就在兩天前,還有消息傳出,美國希望的春節通話似乎要流產。難説這是不是在作最後要價。
最高領導人的通話不會是提起電話、想説就説,尤其對這樣事關美中走向大勢的關鍵通話。雙方會事先對要通話的議題、時間長度有所規劃,好使雙方都有時間準備自己的立場。這不是臨場發揮的時候,都是一句頂一萬句的。還在特朗普時代的最後日子,美國軍方指責中國軍方拒絕對話,就是美中對議題不能取得一致,那就沒有什麼可談的了。在高層外交對話中就重大問題搞突然襲擊是不行的,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反而毒化對話的氣氛。都是大忙人,誰也浪費不起時間和機會。最主要的是,國家最高領導人的第一職責是捍衞自己國家的利益,浪費時間、亂吵一頓不是捍衞國家利益。
話後,美中各自發布通話內容。不出所料,一話各表。
除了互相拜年,新華社通稿強調合作與對話,互相尊重,理解分歧和管控衝突,不僅在外交層面應該廣泛溝通,兩國經濟、金融、執法、軍隊等部門也可以多開展接觸。最重要的是,台灣、香港、新疆是中國內政,事關中國主權和領土完整,美方應尊重中國核心利益,慎重行事。
白宮通稿強調保護美國人民的安全、健康和生活方式,保衞印太自由和開放,對香港、新疆和台灣問題的關注,並就疫情、全球健康、氣候變化、防止武器擴散進行對話和合作。白宮通稿沒有提及拜登重申“一箇中國“原則,但布林肯在與楊潔篪的對話中已經重申。
必須説,這些內容一點都不意外,更是政治正確的。也必須説,這些內容根本要不了兩小時。雙方互相拜年、敍舊,5-10分鐘足夠。雙方宣讀這些內容、表明立場再用15分鐘足夠。如果這番舉世矚目的電話只是破冰,重申眾所周知的立場,只是不超過禮節性的通話,美中通稿、一話兩表就足夠了,拜登根本沒有必要在代表美國總統權力的白宮橢圓形辦公室親自對記者説通話持續了兩小時。
電話裏煲兩小時電話粥是很累人的。普通朋友在電話裏説上兩小時話,大多要開始抓耳撓腮找話題了;一般人電話裏吵架更是吵不了兩小時,太累人了,直接就掛電話了。不管拜登和習近平的私交如何,兩人代表激烈競爭的國家利益,這是不爭的事實,有爭議的是兩國有多少利益交集。大多數外交通話(不管是禮節性還是實質性)的事後通稿根本不提通話時間有多長,該披露的反正見通稿就是了。拜登在急於暗示:“我們談了更多,只是我不能告訴你們談了什麼。”
中美確實有很多可談,兩國在經濟、金融、執法、軍隊方面更是有很多應該急切交流、協調、解決的。
中國經濟在疫後強勢反彈。疫情頂峯的2020年已經保持了正增長,預計2021年GDP增長可超過8%。這是好久未見的高增長了,尤其是考慮到上一次8%的時候還是2011年,當年中國名義GDP總額75520億美元,差不多是2019年14.34萬億的一半。2021年的高增長當然有觸底反彈的因素,也有全球經濟低迷、急需中國製造的因素,更有中國經濟的結構性健康因素。
2021年美國GDP增長的估計不一,有説法第一季度可望達到2%,全年可望達到4.4%。但就現在經濟發動機時不時熄火的樣子來看,全年有任何正增長都是勝利了。考慮到2020年的負增長,恢復到相比於疫前的正增長可能要至少2022年了。疫情正在減緩,收治病例總數已經開始掉頭下降了。如果把新增病例的曲線看作大體正態分佈的話,降低到2020年夏秋的水平還需要至少一兩個月。希望疫苗能加速這一過程。
但美國經濟的主體靠消費拉動,這是需要人氣來驅動的。儘管疫情中的美國人似乎“不怕死”,只要有足夠多的人“怕死”,消費拉動就很吃力。中國疫情控制領先美國N條街,但疫後消費的恢復依然大大落後於製造業的恢復。美國經濟就沒有製造業加持了。
特朗普對大量中國製造施加高額關税,自詡能迫使中國商家吸收關税負擔,結果關税負擔全落到美國消費者和製造業去了。拜登的選擇不復雜,但很艱難:
1、 以美國得益最大為準,但中國得益更大
2、 以中國受害最大為準,但美國受害更大
特朗普走的是第二條路線,在美國自認為經濟火爆的2018年發動貿易戰,結果把自己打得傷痕累累,即使沒有疫情,可能也到危機爆發邊緣了。在疫中和疫後,美國經濟更加脆弱。貿易戰要打要合,中國奉陪,因為中國別無選擇,但拜登就有選擇了。兩小時裏,有不小可能談到第一階段協議。中國沒有達到協議規定的目標,但連萊特海澤自己都説,在疫期強求中國達到目標是不現實的,任何商業協議(第一階段協議是政治協議,但也是商業協議)都有“不可抗拒外力”的條款,新冠疫情還不算不可抗拒外力,那就沒有不可抗拒外力了。
但這不等於中國可以在合作的大環境下加速兑現協議規定的目標。中國也確實在農業方面達標率很高,能源方面達標率低有不小原因來自能源價格空前低迷。
拜登急於推動美國的基礎建設,尤其是在公共交通(包括高鐵)和新能源方面。這肯定會成為美國製造業的新增長點。美國可以自搞一套,或者拉起盟國一起建立新體系,但這需要時間和投資,遠水解不了近渴。考慮到中國的碾壓性領先,與中國的某種程度的合作(即使不是直接從中國進口)是對美國最有利的。
美國急需經濟增長。降低乃至取消“特朗普關税”在政治上或許不正確,也難以一蹴而就,但是降低美國人生活和美國製造業成本的,這本身就是對美國經濟的實質性推動。
在金融方面,美國更需要中國的合作。股市與實體經濟的脱鈎已經引起很多擔憂了,再粉飾太平也不能掩蓋美國的結構性經濟危機正在深化的現實了。拜登聲稱要為美國工人而不是華爾街謀利益,但華爾街才是當前撐住美國經濟的脊樑骨。沒有華爾街,19000億(且不算先前的約3萬億)就真成金圓券了。
在美國經濟金融化的路上,部分金融收益是用來“維穩”的,當前的深重危機也正是因為“被維穩羣體”不再滿足於現狀。拜登或許有意改革,但中國文革十年就積重難返,美國經濟金融化的根子在尼克松時代就種下了,要改革更加艱難,至少不可能一蹴而就。拜登是不是有第二個四年還難説,但第一個四年肯定還要靠華爾街幫美國度過難關,就像中國難以在70年代末改開開始的時候就直接從國企改革開始一樣。
美國需要華爾街能進入中國賺錢,以支付美國迅速膨脹的政府開支。美國更需要中國繼續購買美國債券、支持美元硬挺。大量超發美元如果最後流入中國,推高人民幣,對中國是壓力,對美國是更大的壓力。人民幣升值使得美國進口價格上升,美國又不可能用提高利率來對沖通漲,中國拒購美國債券使得美國舉債成本提高,這樣的“完美風暴”是美國無法面對的。
中國提到的執法合作是有意思的問題。這應該不只是美國幫助中國引渡貪官,可能還包括美國對在美國中國人的惡意調查和迫害,還可能涉及人員交流。
軍隊方面的合作則顯而易見:少挑戰底線,避免誤判,避免衝突。拜登在通話的同一天,宣佈美國國防部啓動特別工作團隊,全面審查中國戰略,將在60天內提交報告。這被解讀為拜登將在軍事上提高對抗,但這只是全面審查的一個可能結果,不是唯一可能結果。説起來,這隻説明拜登並不會全盤照搬特朗普時代的對華軍事戰略。
特朗普政府在離任前的最後幾天,意外地公佈了對華軍事戰略。這隻能是意圖為拜登政府劃框框。拜登的宣佈只明確了一點:無意被劃框框。
應該説,特朗普對華軍事戰略中很多內容並非特朗普時代才有的,凝聚了歷代美國政府的很多對華軍事戰略的共識。拜登時代的全面審查會保留很多,但不大會全盤保留,尤其是一些關鍵部分,否則就沒有必要花這個時間,至少沒有必要公開宣佈全面重審了。
中國對美中利益突然放棄激烈衝突不存幻想。中國希望的正如習近平所説的:理解分歧、管控衝突。美中爆發戰爭不符合任何人的利益。美國對中國的“失望和憤怒”主要來自中國沒有按照美國劃好的路線發展。根據布林肯和坎布爾的公開言論,美國已經意識到改變中國政體和阻止中國崛起的不現實性,就看美國準備如何與崛起的中國和平共處了。拜登與習近平的兩小時通話可能是有用的開始。
有意思的是,拜登在競選中和上台伊始,不斷呼籲盟國建立對華統一戰線。據報道,拜登在與歐洲領導人提到統一戰線的時候,歐洲反應冷淡。默克爾和馬克龍更是公開表示,歐洲不願意在美中之間站隊。在拜登與莫里森的通話中,莫里森確實是提到中國的,也幾乎肯定要求拜登在美中對話中幫助澳大利亞的利益。但不管是新華社還是白宮通稿裏,拜登沒有提到澳大利亞與中國的爭端。澳大利亞會失望。在拜登與莫迪和菅直人的通話中,也談到印太和平與安全,但美中通話裏也沒有提到中印邊境或者釣魚島。也預示了拜登時代的盟國主義的實質:盟國要為美國分擔圍堵中國的重擔,但不必指望美國為盟國遮風擋雨。
不管怎麼説,這個電話很重要,意義遠遠超過美中通稿裏的表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