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軍步兵物語(齋藤邦雄)日本老兵的二戰回憶(六)_風聞
独角丘比猫-2021-02-13 21:58
兩個日本兵
某天,我正在警備隊入口站崗執勤,看到有兩個不認識的日本兵被通訊兵帶了進來。這兩人都是一等兵,沒有佩戴武器而且氣色消沉。
這兩人被帶進一間靠警備隊入口,門衞隔壁的小雜物間裏。那個地方從門衞可以一眼就看清,簡直就像在監視他們一樣。
我們負責給他們送餐,但又被禁止隨便和他們説話。
這兩人經常會互相小聲嘀咕些什麼,具體內容我們卻聽不清楚。
一開始我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兩個不知所屬的日本兵突然會被帶到警備隊關進小雜物間,但馬上我就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兩人是隸屬於距此地有上百公里,位於山西西面的某支部隊的士兵。他們防守的陣地上的部隊被八路軍全部消滅,也就在那時候成了敵人的俘虜。
剛被抓的時候他們很吃驚,因為日軍一直宣傳“萬一被敵人俘虜,不但上面的眼珠子會被挖出來,下面的蛋蛋也會給揪掉。”實際上卻完全不是這樣。不但不會被屠殺,而且還享受了優待。
不過不管敵人怎麼優待,日本兵畢竟還是日本兵。他們一心只想回到部隊裏去,所以某天兩個人就逃跑了。
他們在山裏又不認路所以也沒跑掉,馬上就又被敵人抓了起來。
這時八路軍士兵對他們親切地説:
“如果你們想回日軍部隊的話,我們可以送你們回去。但是如果回到日軍裏,恐怕你們會被判刑,所以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兩人沒有意識到冷酷軍法在後面等着他們,回答:“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去。”敵人就通過村民給他們帶路送到附近正在進行掃蕩的部隊裏去了。(單向透明啊——譯)
接收這兩人的部隊不知道怎麼和上級部隊聯絡的,結果決定暫時把他們送到最近的警備隊——我們這裏安置下來。
等那支部隊回來路過附近的時候再把他們兩個人接走。
聽到這裏大概一定會覺得這是個宣揚軍國主義的美談,可以拍成電視劇作為正面形象廣為宣傳吧?那麼這兩位勇士軍方又是怎麼對待的呢?
這兩人被送去後方,走了以後班長説:
“我以前呆的部隊裏也有這種事情,他們倆多半會被軍事法庭判死刑。”
這兩人從敵人當中冒死逃了出來,這份勇敢怎麼説也值一塊金鵄勳章;但他們的下場卻是被判死刑,這點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當時日本軍隊認為一旦被生俘不管出於什麼理由都會被當作叛徒。
他們其實也挺倒黴的。如果能逃回自己原來的部隊的話,説不定隊長還能耍個手段矇混過關;可惜落到其他兵團裏的話就沒法通融了。
如果他們是自願投敵那是另外回事兒,但這兩人是因為不可抗力才成為俘虜的。如果連這種情況下軍隊還採用冷酷無情的手段打擊的話,他們就會相信敵人士兵的話“你們會被判刑”,再也不回去了。
可從當初士兵的心情來看,恐怕根本做不到不回去;如果真這麼做,他們相信那才會真的變成叛徒了。
就因為在那個臭名昭著的《戰陣訓》裏寫有“決不接受被俘虜囚禁的恥辱,當以死洗清自己的名譽”的話,才讓多少士兵無端遭受痛苦,甚至白白送掉性命。
我經歷了這件事後決定:萬一被敵人俘虜,無論如何都絕對不會再回日軍去了。
點和線
結束了國內的訓練,我就被轉移到獨立混成第十五旅團(胄)獨立步兵七十九大隊的一中隊裏。
當時十五旅團被分成五個獨立大隊駐守在以北京為中心半徑約五十公里範圍的區域裏。
對於這個“半徑五十公里”大家可能沒概念,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來説就是以東京為中心,往東到千葉縣的成田,往南到橫須賀,往西到青梅,往北到茨城縣的古河這塊
那麼大的地方僅有不到一萬人兵力的旅團駐紮,正如當年描述的那樣:佔領區只能保證點和線的安全。
七十九大隊(士兵們稱作七九)總部在京漢線的涿縣,五個中隊主要守衞京漢線山區部分。
我所在的一中隊負責從京漢線的良鄉到支線往西的坨里,我們警備隊則負責沿着琉璃河形成的五個自然村。
所有的警備隊裏都建有瞭望台和炮樓,糧食、彈藥的儲備能確保在被敵人包圍的情況下堅持半年。
一箇中隊配備兩百名不到的兵力(標準是180人——譯),卻要負責守衞五塊地方,結果就是到處人手不足。
士兵經常會被派到這五個警備隊裏去輪班執勤,每個警備隊由於負責的隊長個性不同所以每個地方的工作環境也非常不一樣。如果被派到評價好的地方去那還算慶幸;反之被派到差的地方去的話,那就會埋怨負責人事考核的准尉起來。
警備隊之間的平時聯絡靠的是無線電和電話,若要是人員移動、糧食、彈藥、郵資交接的話,則雙方會派出兵員到中間地點去辦理。
昭和15年(1940年)秋,爆發了有名的八路軍百團大戰,一中隊負責防守的南窖村遭受到三千名八路軍的猛攻。
我在昭和16年(1941年)被分配過來,當時治安情況還算良好,還沒有發生八路軍大規模襲擊的事件。當時也正好就是毛澤東所謂“敵退步我進步”的階段。日軍在這期間整天忙於對八路軍進行反覆的掃蕩作戰。
一旦收到行動命令,中隊就會從各警備隊裏抽調兵力,編成征討部隊。由於整體人數的限制,所以一箇中隊頂多只能派出一百名兵力。
此外還得徵集運送糧食、彈藥的騾馬和中國人苦力同行,人數和士兵數量基本等同。
中隊主力經過這麼一番準備後才開始進行為期10至20天的掃蕩;時間長的話會有一個月離開守備隊到各個村子裏到處進行破壞活動。受破壞的一方自然不會無所作為,這樣一來作為破壞者的士兵們又會不斷被折騰。就這樣雙方你來我往,到了昭和18年(1943年)十五旅團迎來了大改編。
隨着在山東省的獨立混成六旅團(秋)下屬的兩個大隊和從國內派來的一個新成立的大隊被編入,十五旅團就變成了六十三師團(陣)。
自然防守範圍比現在更大,新增加河北省一百三十個縣中的四十個縣。
本來十五旅團5個大隊要負責15個縣,現在8個大隊要負責40個縣,規模擴大了約一倍。這樣一來,所謂師團也只是名義上的,只是把負責放手的區域增大了而已。(依然疲於防守,而無力進攻的意思——譯)
師團將八個大隊一分為二,成立了六十六、六十七旅團。六十六旅團在保定,六十七在豐台各自設立司令部。六十六旅團防守區域被稱為“保定道地區(都道府縣是日本的行政劃分。——譯)”下轄約20個縣,一個大隊要負責五個縣。
中國的縣面積雖然比日本的小,但要讓兵力才一千名左右的一個大隊(步兵大隊約1215人——譯)守住五個縣實在是非常困難。
因此實在沒辦法不得不成立保安隊(八路軍稱之為偽軍)來協助日軍。但他們都是些沒什麼戰鬥意志的雜牌軍,過來只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所以有一大半人拿了日軍發給他們的武器最後逃到八路軍那邊去了。
一個大隊負責5個縣,每個中隊則要負責一個縣。兵力配置稀薄得見底,每個人都提心掉膽的。當時日軍的真正情況就是這樣。
那麼,敵人那邊情況又是怎麼樣的呢?京漢線以西有冀西軍區(司令楊成武)以及東部平原地帶又有冀中軍區(司令呂正操)。這兩支部隊之上還有晉察冀邊區司令部(司令聶榮臻)。
其中最精鋭的是冀中軍區,負責在此處守備的日軍大隊卻是剛從國內調來的,還沒習慣怎麼和八路軍打仗,所以犧牲最大。
昭和18年(1943年)部隊被改編後,按毛澤東的説法:中日戰爭進入第二階段“日軍戰略保守、八路軍準備反攻”時期。
我在這段時間裏在旅團司令部的情報室裏工作,按照上頭命令負責各種雜務。到部隊開赴滿洲為止有兩年時間在那裏適當偷偷懶,適當做做事。
到了昭和20年(1945年),進入毛澤東所説的第三階段“八路軍之戰略反攻、日軍之戰略退卻”的時期,日軍在各個戰線上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就在這時候,我們部隊移到了滿洲,歸屬關東軍的指揮之下。
因為在滿洲的部隊已經全都去了南方,滿洲這時已經全部空了出來,我們過去是為了填補空缺。在滿洲我們歸於關東軍第三方面軍四十四軍,部隊最後在通遼和鄭家屯附近被脱去了軍裝。
這裏是片一望無際的草原,既沒有兵營,也沒有民房,完全是塊荒涼的土地。
每天我們都生活在帳篷裏,非常不方便。
這裏的給養供應惡劣,水源也很差,到處都是問題重重,後來又聽到蘇聯參戰的消息,這下生活完全沒了希望。
我們因此不發一槍無條件投降,在奉天(瀋陽——譯)郊外被解除了武裝,這對日軍來説是個史無前例的“侮辱”。
就在此處和關東軍的消亡一樣,我們六十三師團也結束了僅持續了兩年的壽命。(最後一任師團長是岸川中將)
部隊編制就在這裏消失了,等待我們的是長達三、四年的西伯利亞強制勞動。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就因為我們六十三師團(其他還有三個到中國增援的師團)被指派到滿洲,成了蘇聯的俘虜而已。
敵人送來的慰問袋
在前線偶爾會收到從國內寄過來的慰問袋。
就是在一個寬大概30公分,高約40公分的白色的布袋裏裝着日用品、點心、雜誌、慰問信等等。
那時候由國防婦女協會發起,各家人家自己把慰問袋製作完成後送到陸軍省恤兵部,再從這裏分送到各個部隊。
如果能一個人一個的話自然就沒什麼話説,但實際卻是三個人分一個,甚至一個分隊才能攤上一個。
這時候就會按照人頭把袋子裏的東西分成數份,然後抽籤領取。
慰問信都是由女子親手寫的。文風柔和讓人浮想聯翩,經常聽到讀信時想象着對方一定是個美女,結果實際上卻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一類的事情。
先不管這個,在慰問袋遞交到士兵手中的過程中經常會有內容物被拿走的情況。
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拿的,反正到手的時候袋子裏的東西就只剩下一半了。
部隊裏的人怎麼能這麼滑頭呢?
這種情況不僅只限於慰問袋,有時候具體送給個人的郵包,如果裏面放了食品的話也肯定會被人拿走。
但有些和士兵沒什麼關係的東西,舉我的例子來説比如繪畫工具、寫生簿就肯定不會被偷。
當戰局不利,導致國內物資不足的時候,慰問袋的數量就會減少,而且裏面的東西也會變得粗陋。
基本上食品都會被拿走,就算有也都只是些海帶乾貨什麼的;剩下的還有薄薄的雜誌、人造纖維的毛巾等等。
當時人們的生活物資都已經憑票供應,自然沒有多餘的東西送到前線去。
我本來認為慰問袋這種東西只會從後方國內送過來,但在這裏的前線上卻收到從敵人那邊送來的慰問袋,讓人非常意外。
那是我在山區警備隊時候的事情。
這支警備隊在駐紮的村子外面設了個分哨所。某天我正在分哨所站崗。有個帶圓帽子(中國叫瓜皮帽)的中國老農帶來了個大袋子,説是八路託他送的。
“八路軍究竟要送給日軍什麼東西?不會有什麼古怪吧。”
我們小心翼翼保持警惕,先讓老農打開布袋。結果裏面是三隻帶櫻花花紋寫有“慰問袋”字樣的的白色袋子。
“原來八路給我們送慰問袋來了。不過可別大意。”
繼續讓老農打開慰問袋。裏面裝了花生、核桃,還有毛巾肥皂,慰問信則被幾張反戰傳單所取代。
沒想到裏面裝的是食品。不過會不會摻了毒啊?就繼續讓那位老農試吃嘗毒,結果沒啥異常。
八路軍給的慰問品?也沒什麼特別的嘛。我們就放下心來把東西帶回去分給戰友去了。其中花生的味道特別好吃。
與從國內送到士兵手中半路上被漂沒一部分的慰問袋相比,士兵們對這個從敵人八路軍手裏送過來的慰問袋抱有一種複雜的心情。
隊長知道這事兒後説:
“今後一律不準接受這樣的東西。”
此後這支警備隊在我駐留期間裏再也沒出現這種事情。
“話説敵人居然連慰問袋也送過來了,看來我們日軍還真是落魄啊。”
我一邊吃着敵人的花生,一邊和戰友開起了玩笑。
差了一天撿了一命
以前就聽人説過:“這部隊與其叫做軍隊,還不如叫成運隊。”我深以為然。
當了兵自然就一定會被分到某支部隊裏去。隨着被分配進入的部隊不同,士兵的運勢也會有相當差別。
即便如此士兵也是無法對自己將要去的部隊挑挑揀揀,而是完全由一紙調令來決定去哪裏。
憑着這麼一份命令,一張薄薄的紙片就能讓士兵的未來立馬上下區別開來。我就曾經歷過這種事情,有親身體會。
昭和18年(1943年)春,我被從此前一直呆的房山縣某陣地上調離,轉到西南方向50公里外的易縣去。
和我之前駐紮的大山裏一個啥都沒有的貧寒小村比起來,易縣怎麼説也算是個縣城,街上還有電燈,對我來説真是“頂好(此處是中文——譯)”的。
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先到離此地10公里的某個小警備隊去。
就是有這麼一張命令的緣故。
我得向發出這份命令的人事部門准尉處去報到。
“那邊治安可不太好啊,你得多小心。”
為啥非得派我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啊?!心裏稍稍有些惱火,但在部隊裏不得違抗軍令。
軍隊生活你只能順其自然,於是就帶着我的所有財產:發下來的武器和個人物品過去赴任了。
到了之後我才發現,那支警備隊不但所在地治安差,而且兵力除了兵長外只有7個人,裝備一挺輕機槍,剩下的就是每個人手裏的步槍了。真是個力量薄弱靠不住的警備隊啊。
另外,這支部隊剛從前面部隊接手才一週時間,周圍的情況還沒摸清楚,這更讓我覺得不安。
更加讓我坐立不安的是八路軍可能出於威懾或者騷擾為目的,每天晚上都會過來胡亂放槍。
不過這種程度的擾亂自然不會有什麼問題,但萬一對方但真打過來的話,就靠這麼個小小的警備隊怕是一口就會被人給吞了。
“怕什麼,要真打過來的話,總部馬上就能派出增援,所以沒啥擔心的。”
雖然士兵們心底還是怕怕的,不過每個人都相信總部回來就他們所以還算是有些自信。
不久,八路軍夜間騷擾射擊越來越激烈,我正想着:莫非這次是來真格的了。這時
“命你轉移到保定司令部。”
一份命令發到我手中。軍隊裏,所謂轉移是指從原來所屬的部隊變為另一支部隊中的一員,也就是移動軍籍的意思。
這份命令下達突然,而且是直接到司令部去的,所以我也不清楚到底為啥會被派過去。不過既然是突然來的命令,我就背起少得可憐的包裹和裝備往指定地點——保定去了。那時候,我雖然感覺有些對不住留下的戰友,但心裏面還是有種解脱的感覺。
那裏情況惡劣,八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打了過來,反正只要能及早脱身就好。
結果就和我想的一樣,這事真的發生了。到達保定以後,我正在整理裝備,這時聽到消息説我以前呆過的那個小警備隊就在昨天被八路軍給幹掉了。
襲擊居然就在我出發的第二天。
“齋藤運氣真不錯啊。”
把這事兒通知我的士兵慶幸道。我長久説不出話來。
如果那份命令再晚上一天的話……大概我的牌位現在就會在靖國神社裏供着了。
犧牲的戰友們真是對不住了;反過來對指名要我過去的司令部那位上士,還有聽到指示後立即就給我發出命令的中隊准尉我可真的是“謝謝(此處是中文——譯)”了。
部隊的運氣好壞
士兵的運氣好壞很多情況下都由所屬部隊來決定。那麼部隊本身的運氣好壞則是無法預計的。
那麼我就舉個例子,拿我所在的部隊來説明。
我的部隊是獨立混成第十五旅團(簡稱獨混十五),通稱名是“胄”。但到昭和18年(1943年)被改編,從山東省的獨混六(秋)調過來2個大隊,再加上從國內過來的1個大隊總計增加了3個獨立大隊,於是就新成立了第六十三師團(陣)。
獨混六(秋)剩下的三個大隊(獨立混成旅團一般編制有5個大隊)和獨混四合並,也成立了個新的第六十二師團(石)。
當初改編時有消息説我們六十三師團會被派到沖繩去,但不知為何最後奔赴沖繩戰場的卻不是六十三師團,而是六十二師團。最後六十二師團經過奮勇作戰還是被全部殲滅了。(然而卻沒有一點卵用——譯)
這裏就可以看到前途的好壞分別。同樣是獨混六,一個是分離3個大隊出來編入六十二師團,一個是2個大隊出來編入六十三師團。
六十二師團的3個大隊在沖繩本島上整個師團全部玉碎,而六十三師團的2個大隊卻被移動到滿洲後立刻迎來終戰,就這麼被送到西伯利亞去了。
當時這兩支部隊的命運,除了神以外又有哪個凡人能夠預測到呢?
哪怕後來去了西伯利亞,同樣一支部隊又由於不同的人被分到不同的地點,他們各自的運氣也有了區別。總之直到士兵復原為止,這種運勢變化就一直跟隨他們。
不管再怎麼倒黴,最終只要能復原那就算好的了。因為那些被編進不走運部隊裏戰死的人們,不管過去多少年永遠都無法回來了。
荒郊野嶺盡是敵人
在山區警備隊的這兩年多時間裏,我也不記得自己到底參加了多少次討伐戰。
當然戰鬥規模從大到小都有,小規模的有北支方面軍的戰鬥,較大的有中等規模的戰鬥,我們不稱之為“戰鬥”而叫它“中隊討伐”。
無論以哪個方向作為主攻一旦發生山地作戰,我們作為駐守山區最前線陣地的部隊,必定會被派去參戰。
當發動方面軍戰役的時候,各地的兵團就會一齊出動。為了破壞位於之前部隊行動中無法深入的敵根據地、司令部,部隊不得不深入山區內地,作戰時日上也會延長很多。
山區駐地的士兵們其實也不總是執行山區作戰任務,也有參加平原地區作戰的時候,只是他們對山地作戰更為熟悉,所以經常被當作部隊尖兵走在隊伍前面。
為了抵達敵人的根據地,必須翻越好幾重山谷。期間,士兵會踩上地雷、被伏擊;但在大部隊行動的時候,敵人絕對不會從正面進攻。一般都會瞄準兵力少,孤立的隊伍,或者疏忽大意落入陷阱的部隊。
就這樣花上好幾天總算到達敵人的根據地,結果往往是啥都沒撈着。
而且抵達的地方基本都是些讓人覺得“咦,這就是敵人司令部嗎?”那樣的貧寒村子。
既沒有日軍那種煌煌然寫着“某某司令部”的門牌,也沒有專門建造的房子。敵人總是保持輕便姿態,只要帶上一台電台就能搬到任何地方去。他們早就獲悉“日軍來了”的情報,所以無論哪户人家都會把家裏重要的東西藏到事先在山裏挖好的窖穴裏,或者埋進田裏。
無論那個村子,一旦知道日軍要過來就會執行這種抵抗行動,八路軍當時稱之為“空室清野”。這種戰法就是不僅把自己家裏清乾淨,而且田裏也不留任何能被日軍利用的東西,全都藏起來。
這樣一來日軍這邊也針鋒相對,提出個“不能讓敵人利用”的歪理,把一家家房子給點了,將全村化為灰燼。
村民們再怎麼跑反也不可能揹着房子路,所以這對他們來説是個非常大的打擊。為此對日軍又增加了一層憤恨,結果就是村民們一個不剩全都跑到八路軍那邊去了。
所以説哪怕把村子燒掉讓人無法居住,也不能削弱敵人的戰鬥力,反而會讓他們越來越強大。
和平的村子變成了廢墟,每次經過這些殘垣斷壁的時候,對當時北支軍來説只會更進一步加深“如果戰敗就會成這個樣子”的印象。
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懷疑日軍裏的“大人物”裏是否真的有人瞭解敵人八路軍?
“八路軍就是些殘兵敗將,頂多也就是股土匪集團。只要我們一出手馬上就能把他們收拾掉。”
就是因為那些“大人物”腦子裏都是這麼想的,才讓我們士兵們白白遭受無妄之災。
八路軍最擅長游擊戰。攻打八路軍的根據地的策略可以説根本就沒有意義。
在沒能理解對手的本質的前提下,反覆出去征討掃蕩,就如同口渴的人靠喝劣酒解渴一樣,只會越喝越覺得口渴。
日軍面對的敵人不僅僅是八路軍,所有沒拿武器的農民其實也全都是敵人。
冀中(河北省中部)地區位於河北平原地帶。這周圍農民的抗日意識在河北省裏是最強烈的,而且打起游擊戰來也是非常勇猛。在這個地區到目前為止他們採取的是鼴鼠打法,這讓日軍的戰術一籌莫展。
我舉個例子,敵人逃進了一個村子,我們則從四面緊緊包圍連只螞蟻都跑不掉。但結果等我們衝進去一看,不僅連一個敵人都看不到,甚至村民都找不出一個。
這是因為該村每户人家地下都挖有地道通向四面八方。至於地道入口在哪裏,日軍卻怎麼也找不出來。
後來正當我們放棄打算班師回營的時候,卻又鑽進了他們的口袋裏被打了個伏擊。
但凡曾在這塊地區打過仗的士兵,對此都有切膚之痛。
每次打完仗以後具體如何計算損益,我是不清楚的,但我想多半會盡是損失導致出現大大的赤字吧。
即便如此,士兵們也只能咬着牙去執行那種混蛋命令。
那些“大人物”只會自己呆在後方整天想着怎麼給自己再添塊勳章或者怎麼才能再往上爬一級,對於八路甚至是自己的士兵們根本分不出心思多去考慮一下的吧。
這種征討戰鬥純粹只有損失卻根本沒有成果,只有到戰敗時他們才總算注意到這點;但為時已晚,這時候日軍已經一點餘力也沒有了。
再仔細一想,就算不出去進行那種無用的掃蕩,乖乖呆在陣地裏好好防守的話,日軍也就不會被稱作“洋鬼子”,而且估計也不會有那麼多人白死了。(自我感覺太好了吧——譯)
所謂驕兵必敗,過去的日軍正是驕傲者的標本。
説出“日本必將戰勝中國”這種話的人就是那些對當時形式毫無興趣瞭解的“大人物”。而士兵們則對日軍的沒落卻有着親身體會。
在華北的山村裏,每家每户都必備炕。
炕有兩種用法,一種是通過炕上專門的焚燒口裝入煤炭燃燒使用,另一種是利用爐灶的熱量和煙來加熱炕。
不管哪種方式都能讓相當於日式房子的客廳變得暖烘烘的,所以這東西是頂好頂好的。
警備隊的兵營裏不能做飯,所以我們就直接在營房裏燒煤取暖。
我所在的地區附近有個煤礦,因此燃料方面沒有什麼不方便的,一到冬天就整天燒煤取暖。所謂“沒有什麼不方便”可能也是因為體質造成,其實都是靠軍隊的壓力來強取豪奪弄來的。
當時的中國人很窮,沒什麼人家會直接燒煤取暖。基本上所有人都是用泥炭,即將泥土和煤粉混合做成團塊來焚燒使用。
我甚至還經常從中國人口裏聽説有人就是通過耍這種泥煤混合的小聰明發了財。
中國人就在這種炕上鋪曾草蓆生活,晚上睡覺的時候也在草蓆上睡,外加蓋一條薄被子就行了。
不知道是因為炕上太熱還是生活習慣,中國不管男女鑽進被窩的時候都基本都是裸睡。
我第一次在這種炕上睡覺的時候,只覺得背上發燙怎麼也睡不着,等習慣以後就覺得舒服極了。
在這種炕上睡覺的話一不小心也有可能丟掉性命,我就有過這樣的經歷。
那是在某天晚上我警備隊負責出勤放哨,換崗後任務解除,就在我躺着打盹兒的時候發生的事故。
我在打盹時,夢裏感到很痛苦想要跑開,但全身卻好像被捆得死死的怎麼也動不了,還聞到股什麼燒焦一樣的臭味。
最後我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躺在屋子外面的石頭上。接着就從腳後跟傳來一陣劇痛,同時也伴有頭痛。
原來是我在打盹的時候吸入一氧化碳,陷入意識模糊狀態,還把一隻腳伸到煤炭焚燒口去,結果軍靴和腳就給燒到了。
這時候由於下一輪崗哨又輪到我,所以戰友過來叫人,發現我腳被燒焦就忙把我抬了出來。
一氧化碳中毒這事兒可真嚇人。連腳被火燒都模模糊糊感覺不到。
因此才在火災裏很多人再怎麼想跑卻無法指揮身體行動,就這麼給燒死了。
要是我再晚些被人發現的話,怕是就會這樣“光榮戰死”了。
一般如果有站崗任務的話,所有輪崗人員都會睡在同一個房間裏,但這次出於什麼理由我已經忘了卻一個人睡一間房。
我現在右腳跟上過了40年還留有當時燒傷的傷疤。
步兵和步槍的關係
一旦入伍成為一名士兵,每個人就會被配發武器。所謂武器是指三八式步槍和刺刀(士兵也稱之為國防劍)。
步槍上有菊花紋章。
這標誌着該武器是天神賜予,士兵對步槍必須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視的意思。
此外步槍上還有各種數字和槍號,幾號槍在哪裏有什麼樣的損傷也能通過這種方法仔細記錄下來。
因此一旦在某處出現新的損壞,只要在武器檢驗的時候與該槍的履歷一核對馬上就能發現。所以軍隊裏檢查武器特別細緻原因也有這一條在裏面。
剛被分派到這種步槍的時候,對士兵來説那得多麻煩啊。新兵那段日子裏武器保養做得還不太好,因此每到晚上點名以後就會被罰“舉槍”老長時間;這種記憶只要當過兵的人都會有。
哪怕沾上一顆灰塵都會被打耳光,新兵對這手裏的步槍一定是深惡痛絕。可一旦來到前線,卻發現反倒是有很多人對這步槍深深愛護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其實只要每天打仗和它朝夕相處,就算你不是國定忠治(江户末期羣馬縣義俠,以賭徒出名,曾在天保年大饑荒中自散家財救濟農民。此處強調他愛槍。——譯)也會產生“還好有你這麼個厲害的夥伴”的想法。三八步槍萬年不出故障,對士兵來説還真是可靠的伴侶。
比起美軍的機械化和物資化,這種步槍根本不值一提;但我們的對手是善於游擊戰的八路軍,所以還是能起很大作用的。
另外也多虧這槍我們才能放心大膽地在戰場上滯留。
當時的中國人並不是對着日軍士兵,而是對士兵手裏的步槍感到害怕,才對士兵點頭哈腰的。如果沒有步槍的話就根本無法踏出炮樓或陣地一步就是最好的證明了。
所以從這層意義上來説,步槍對士兵真是比命還重要。
一旦出發打仗,無論什麼情況下士兵都不會讓槍離手。哪怕小休息、上廁所,或者還是晚上睡覺都得抱着。每到這時候就會感覺它和自己一樣有體温,而且和自己血肉想通。
還有件有趣的事情,無論有多少槍,它們各自都不一樣。哪怕同一把槍,每當出現不同的顏色其射擊方法也相應不同。射擊方法是指瞄準的方式不一樣。
比如打靶的時候,A槍按標準瞄準即可,B槍得偏目標左邊一點,C槍得往右瞄準扣扳機時才能命中。每把槍都有自己的個性,部隊裏把這稱為槍的習性。
除了槍上各種編號符號,連瞄準習性、槍身色差士兵都得從上到下一點不漏地對自己的槍摸個透。
每當遇到人事調動的時候,士兵必定會把自己的槍一起帶走。比如我,在這四年裏基本都只用一支槍,可能也是因為對它有深深的偏愛的緣故吧。
哪怕看到從國內來的新兵手裏拿着油光閃亮嶄新的步槍,我也不會有和他們調換的念頭。比起新的來,我真正喜歡的還是這把和我一起闖過無數鬼門關的老槍。
當時聽説一把步槍單價約100日元(等於現在17500元人民幣。——譯),這比大學畢業的白領初次上班的月薪還要高。
再順便提下,士兵只值1毛5分日元(因為只要派張明信片就行。)。
部隊真是太小氣了,為了防止昂貴的步槍被人粗暴使用,才特地打上菊花紋章的吧。1毛5分的士兵扛着把100元的步槍,這簡直就和漫畫一樣誇張好笑。
步槍重不到4kg,而在士兵眼裏那個菊花紋章可要比4kg的重量看重多了。
總之對我來説三八式步槍既有可恨的地方也有可愛的地方。
最後這支槍在戰敗時,在奉天郊外被蘇聯解除武裝時慘遭沒收。
那時我心裏既有總算被從三八步槍中解脱出來的感覺,又有和共通走過長達4年的三八步槍就這麼永遠訣別的遺憾。
地道戰
我頭一次見識八路軍的地道戰是在位於保定東面的白洋淀湖畔,進攻某村莊的時候。
有大約一個小隊(50~70人——譯)的八路軍被我們討伐隊追擊逃入一間遠離村子的廟裏。這下敵人可是鑽進口袋逃不掉啦,我們於是就對這廟發起猛攻絕不放跑一個人。
剛開始廟裏的反擊火力還挺強,可之後就逐漸弱了下去。20分鐘後,對面連一槍都沒放。不過就算如此我們也不能隨便往廟裏衝。因為這有可能是引誘日軍靠近的花招。
於是我們也想了個辦法——雖然這個辦法日軍經常使用——先打出煙霧彈,然後一起“哇——”地大叫做出要衝鋒的樣子,再來看看對方如何反應。
一旦對方以為日軍要衝鋒,就會把手裏的手榴彈急忙丟出來。欺騙對方以後,到第二次就真的實施衝鋒。
可是這次廟裏卻沒有任何反應。所以我們就按照正面進攻的套路一邊用機槍掩護射擊,同時左右兩側派兩個小隊晃着刺刀往廟裏衝。結果一看,怎麼回事兒?敵人一個都沒有,到底去哪兒了?
廟裏被子彈達成馬蜂窩,只有一尊顏色剝落的羅漢佛像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
“他們到底跑哪兒去了?”
其他地方沒有向外的出口,所以想來想去只能判斷出這廟裏某處肯定有個通往外面的地道。
“這佛像好臭啊”
“誰撒的尿吧”
這時候我們還開着玩笑,把佛像挪動了下;結果發現底座下面被挖了個有個可以通過一人大小的洞穴。
“混蛋,他們肯定就是從這裏鑽出去的。”
這下再怎麼跺腳後悔也晚了。再説,就算後悔也沒人敢鑽進洞裏,因為太危險了。
他們跑進廟後對我們進行的零星抵抗目的是為了給隊友爭取時間逃跑。
日軍一直都不知道他們逃到這裏是為了金蟬脱殼,還對着廟一頓猛攻,真是太愚蠢了。
“氣死我了,把這廟給燒了!”
士兵們氣的直冒煙,蒐集了不少乾草正準備點上,隊長卻命令立即出發。
這個時候隊長的指揮是正確的。
我們撤離小廟不到三分鐘,八路軍的迫擊炮彈就在廟門口炸開了。
可能是剛才逃跑的敵人拿出藏在地裏的炮反過來朝我們打過來了。
不能有任何疏忽大意,因為藏在地底的八路軍隨時都有可能對日軍從意想不到的地方發起偷襲。之前有好幾個戰損就是這樣造成的,這點隊長很清楚。
如果再稍微晚點出發的話,就會被八路軍通過巧妙的地道戰給收拾了,我們的小命會怎麼樣也就不好説了。
那麼當時讓日軍頗為頭疼的地道戰的地道到底是怎麼樣的呢?我就按記憶簡單描述下。
從河北省保定起往東一帶稱為冀中(河北中部)地區,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平原。
這裏以農作物豐饒而著稱,同時也以當地農民的抗日意識之強烈而出名。
侵入這裏的日軍建起無數炮樓,還挖了封鎖溝以此來斷絕村與村的聯繫。建炮樓挖封鎖溝的人力並不是日本兵,全都是從附近村子裏徵集的農民。
這片地區的土壤是乾燥的粘土,挖起來非常省事兒;農民們每天都要挖深4米,寬4米的溝自然不會是心甘情願。
在很久以前的秦始皇哪怕建了萬里長城最終也還是沒能擋住敵人的入侵,現在這種壕溝自然也無法阻止敵人的滲透。當時日軍的頭頭們簡直比古代始皇帝還不如。
這封鎖溝不但一點作用都沒有,反過來那些花了好幾天才挖成的壕溝只一晚上就會被人填平。
在山區,村民一旦知道日軍要攻過來就會立即帶上生產工具、貴重物品跑到日軍看不到的深山裏去;在平原,卻不是這樣。一旦某個村子被四面包圍,無論怎麼藏終究會被發現。
於是農民和民兵就想出了個地道戰——一種前無古人的戰鬥方法。
一開始農民們為了不讓日軍發現,就躲進炕和燥裏;之後為了躲得更深,就開始不斷對藏身之處深挖。所以地道入口都是些日軍找不到的地方。
比如户外的井裏、豬圈下面、乾草堆裏,都是些我們想象不到的地方。就算發現這些入口,也因為太過於危險而無法入內。
從秘密入口進入地道後,高度就變成可以供人直立行走,有的地方甚至為了避開日軍毒氣而特地設計了雙層結構。而且各個地方都有通風口,重要的地點還有望風口。
這種地道連接家家户户,通向各個村子,甚至有的能通道外縣去。總延伸距離來看甚至可以説又建個萬里長城(6000公里)。
而且這麼個大工程靠的就是一把鋤頭手工挖掘出來,這更是讓人吃驚。
八路軍和農民一起進入地道,挖出來的土為了不讓日軍察覺,特地用柳條框裝好後運到離入口2、3公里遠的農田裏去。
通過這種方法,在冀中地區的地下就形成了個密如蜘網,在世界戰爭史上也沒有與之類似的巨大的地下壕溝。
被日軍發現以後,就抓捕農民和民兵進行拷問,但他們沒有人泄露地道的秘密。
冀中地區有這樣的地道,對日軍來説真是非常可怕,但對八路軍來説就是如魚得水。
以至於到現在,保定附近地區還把當時一部分地道保留了下來作為當時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