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軍步兵物語(齋藤邦雄)日本老兵的二戰回憶(三)_風聞
独角丘比猫-2021-02-13 21:23
“好人不當兵”
在這支我呆了一年多的警備隊所在山區裏,有個少見的大村子。這個村再過去就沒日軍陣地,位於最前線上。
這個村子入口處有座廟,這裏駐紮有一支數百人的保安隊以便協助日軍。
所謂保安隊是指當時汪精衞政府、及其他在華北與日軍合作的政府(偽華北臨時政府。1940年3月30日,南京汪偽政權成立時,華北臨時政府改稱“華北政務委員會”,下屬各部改稱總署,原各部負責人改稱督辦。——譯)所組織的武裝。戰鬥力不值一提。
昭和19年到20年(1944~1945年——譯),由於日軍兵力不足,便將警備任務交給保安隊,結果他們有一大半人要麼倒戈,要麼逃跑。
由於他們是中國人,如果讓他們是來協助日軍的話,就等於要把其他中國人當成了敵人對待;這自然使他們沒什麼戰鬥意願。
但從中共軍隊角度來看,保安隊就是和日軍穿一條褲子,是“日軍的走狗”,出賣國家的“叛軍”,所以把保安隊稱作“偽軍”。
這支保安隊的前身並非正規軍,而是土匪集團。他們被我們中隊追擊,走投無路而投降,之後就歸順日軍了。
在中國,很早以前各個地方就有大大小小的軍閥壓榨普通民眾。不僅軍閥頭子作威作福,手下的兵也不是省油的燈。
中國人被軍閥害慘了,所以就有士兵等於壞蛋的印象。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好人不當兵”的俗語,説的就是這個。

於是,這支保安隊的劉隊長向警備隊長提出要按日本軍隊的方式來訓練,希望能從日軍部隊裏借調兩三名人手的請求。
警備隊無法從已經捉襟見肘的人手中為此再抽調三名士兵。正好這時,保安隊附近有個分哨所,就讓站崗的人輪換着到保安隊去,從一二一開始教他們日式隊列走法。
一開始大概他們還覺得挺新鮮,還能跟得上訓練;但後來一嚴格起來,他們就開始發牢騷:“米西少少滴。”
他們的飲食確實夠嗆。小米粥做得像水一樣稀,每頓就那麼一碗而已。
他們本來就是雜牌軍,無論怎麼訓練都沒用。
此外,哨兵還要分出自己休息時間去教他們,每天都很累,到最後也是滿腹牢騷。
就這樣,訓練堅持了十天就不了了之了。
不過在這十天時間裏我卻是從劉隊長那裏學了不少東西。一邊喝着白酒一邊討論中國和日本的未來。“日中不戰”——中國和日本同文同種,相互之間不該打仗,這是他的論點。
蔣介石總統的部隊也都是些“好人不當兵”的部隊,所以會失去國民的支持,無法長久。
於是我問:“那麼誰可以治理這樣一箇中國呢?”
“只有八路軍,毛澤東。”
他立即回答。當時,日軍勢力正盛,八路軍和日軍打仗多數會是逃跑,所以聽到這個我很驚訝。
再繼續問他理由,他説:“因為八路軍是‘好人當兵’。”
和目前其他中國軍隊完全不同,八路軍紀律非常嚴明,哪怕拿村民一針一線都當成重罪,而且士兵和軍官沒有差別,給養都是一樣的。
因此敵區的人們都歡迎八路軍,信賴並協助他們。雖然現在實力還很弱,但終究會奪取政權。他平靜地説出這麼一番讓日軍感到刺耳的話來。
一開始,我不斷反駁他;後來把戰鬥及其他情況綜合下來考慮後發現,他對八路軍的想法是正確的。
保安隊的訓練停止後,我和其他幾個人又找劉隊長談了話。
沒有翻譯在,自然就用生疏的中國話和筆談來交流。這點真是多虧了同文同種啊。
——以後我被調到司令部從事情報工作,在這段時間裏瞭解到的關於八路的信息起了很多作用,給我幫助很大。
不久,部隊被重新編成,這裏就被後繼部隊接替,我們也就離開了這個村子。
離開村子那天,保安隊在河灘上列隊,來向我們三十多個人送別。
劉隊長騎着白馬,並列和日軍隊伍走在一起,最後還是到了分手的時候。
“日本朋友天見(貌似天津方言,意思是再見——譯)”
説着緊緊我了我的手。
以後我就再也沒回到這塊土地上,劉隊長的保安隊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我想所有的保安隊在日本戰敗的時候都該會反水、逃亡、解體了吧。他們的命運估計也是這樣。
不論劉隊長的保安隊後果如何,但他去當個土匪雜牌軍的長官也太屈才了;這個劉隊長一定會被八路軍帶走,説不定還會成為八路的軍官呢。
又可能劉隊長本來就是八路,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他特地隱瞞身份混進保安隊,是來套取日軍情報的。
不管怎樣,中國人和日軍比起來,政治上的認識的確領先許多。
蠍子
“有蠍子,大家多注意!”
剛到戰場的時候,我們被趕去修補山頂炮樓。當着我們十名新兵的面,指揮修補的班長對我們這麼説道。
我以為蠍子都生活在非洲沙漠裏,聽到這話,很意外。
同時,一聽到“有蠍子”,也產生了一種:中國地方這麼大,自己像在邊疆地區一樣的感覺。
接下來工作正式開始。為了收集石塊並堆在炮樓附近備用,我正打算用雙手搬起一塊30公分的石頭;突然右手中指上傳來一股刺痛。手一鬆放下石頭後,把它翻過來一看,石頭背面居然有一隻長約3公分左右的蠍子。
我慌了神,一溜煙跑下山馬上去治療。衞生兵卻説:
“這附近的蠍子沒什麼毒,沒事兒,別擔心。”
實際上也確實沒啥出事兒馬上就好了。
但身邊老有蠍子出沒這點總讓人心驚肉跳的。光瞅蠍子長得那副模樣也怪不舒服的。
山裏的警備隊和陣地上沒有通電,所以晚上都用煤油燈、蠟燭來照明。
這附近的房子也都是土屋,窗户、隔窗都用紙糊住。牆和窗框之間的縫隙為了防止黃土灌入,也用紙來糊縫。一到晚上這種窗户、隔窗上就會傳來蠍子爬過時的唦唦聲,讓人起雞皮疙瘩,睡也睡不着。
燈光還會把蠍子的影子放大後投射到窗户或牆上,那個樣子看着就不舒服。
有個詞叫“蛇蠍”,這完全就是古人真實的反映。
我在中國期間,前後只被蠍子蜇到過這麼一次。
沙塵暴
一到春天,在華北就會颳起兇猛的沙塵暴。這是由於從蒙古沙漠的塵土被吹到空中,然後又乘着風吹過來的,那景象真是“黃塵萬丈”。
在戰鬥中也遇到過無數次沙塵暴。為了防備沙塵暴,士兵們都裝備有類似飛行眼鏡一樣的防塵眼鏡,儘管如此卻依然無法防塵。
眼睛雖然防住了,但嘴巴、鼻子裏卻還是不斷吹進沙粒,根本沒法開口説話。風沙嚴重的時候,隔着兩三米就看不清人,根本無法展開戰鬥。
比起山區來,平原地區土地乾燥沙暴也更嚴重許多。
接下來我就説説我們部隊在河北省平原的冀中地區(河北省中部)戰鬥期間遇到沙塵暴的故事。
這片地區的敵人是八路軍中最強的冀中軍區(司令 呂正操)的精鋭部隊。
不過當時戰鬥還很順利,將八路軍窮追不捨逼到了絕境,就在還差最後一擊的時候,吹來了一陣沙塵暴,戰鬥也不得不停了下來。
黃色沙土越來愈猛烈,以至於把天地都給染黃了,眼前啥都看不見,敵人、我們都無法動彈。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有等待沙暴希望它能快些散去,其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等兵Y趁這時候就跑到我們小隊稍遠的一個凹地裏大便去了。在同一地方兩三米開外似乎也有一個人在大便。但由於沙塵太大,哪怕這麼近距離也看不清到底是什麼人。
拉完以後,一等兵Y正要過去打個招呼;結果一看,那居然是個揹着彈帶和揹包的八路軍士兵。
對方也很吃驚。還以為是自己人,結果湊近一看居然是敵人,對方大便時也沒想到會是個日本兵。
敵人拉上褲子,慌里慌張正要逃跑;一等兵Y拔出刺刀立刻撲了上去扭打起來。
正當雙方打得難捨難分,突然敵兵就脱了褲子,消失在沙塵當中。
聽到吵鬧聲,戰友們聚集過來,看到一等兵Y正一手抓着八路軍脱下的褲子,一邊呼哈呼哈大喘氣。
“你要抓個俘虜,那還能得個軍功什麼的;可你抓條臭烘烘的褲子幹嘛?”
聽了這話,小分隊隊員都哈哈大笑起來。估計那位被剝掉褲子的八路軍士兵,當時還在塵土裏面光着屁股(當時中國人很少有穿內褲的,直接就把褲子穿上。)拼命逃跑吧。
下一個故事也是個因為沙塵太大而引發生的事情。
這是我在坨里村的時候,聽老兵一等兵O説的。
一等兵O是從其他部隊調過來的。他原來所屬的部隊駐紮在京漢線東面的平原上,所以和我聊的戰鬥故事都是平地站。
華北的日軍每到春秋兩季就經常會展開掃蕩。因為在夏天的時候田裏的高粱就會長得很高,使作戰變得困難的緣故。
我也曾經從山區陣地被派遣到長滿高粱的平原地區去戰鬥過,高粱地裏完全看不到敵人藏身何處,對日軍來説完全就是塊提心吊膽,極其恐怖的地方。
故而日軍就會特意避開這段時間,在高粱還沒長高或者收割以後再行動。
當一等兵O出動的時候,半路上突然颳起了黃風,而且正巧就是在高粱地裏,這就導致部隊行軍異常困難。
風沙大到隔了兩三米就看不清前頭的情況,再加上又是在高粱地裏行軍,所以隊伍自然就走散了。
一等兵O為了跟上隊伍,就拼命追着隊伍尾巴走
總算部隊來到了個村子,正打算鬆口氣,結果一看,周圍的士兵都是些不認識的人。他就滿腹狐疑,莫非會是混到和一等兵O沒關係的其他部隊裏去吧?
但又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這萬一不是日軍,而是八路軍的話又該怎麼辦是好?那可就不只是尷尬而已了。
一等兵O跟着這支部隊又行動了一段時間,最後回到自己的部隊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辛虧有了這沙塵暴這事兒才只成了個笑話。我最終被派遣到這裏,其實也是因為這沙塵啊。”一等兵O説完露出了苦笑。(可能因為莫名離隊一個月被懷疑所以發配到山區裏來——譯)
兩位戰地情人(可能是為了鼓舞士氣,軍隊給派發的女孩照片——譯)
“出去打仗的時候,把你們的情人帶上,這樣不容易死。”
到戰場以後,經常有老兵這麼對我説。所謂“帶上”是指凡是有女孩兒照片的人就把照片放到口袋裏帶走的意思。一開始我不理解這是什麼意思,後來幾次經歷流彈後終於明白了。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隻要隨身帶了女孩兒的照片,人就會變得患得患失,在彈雨中也不會去做什麼無意義的事情,也就不太容易戰死了。
反之,是不是不帶女孩照片的士兵就會在往子彈堆裏跳呢?這當然不會的。無論你是勇士還是膽小鬼,死神都會公平對待。
我雖然並不在乎這種迷信的説法,但卻也有兩張照片一直珍藏着。一張是母親和妹妹的,另一張是出征前朋友介紹的住淺草的A子的,不知道她能不能算是情人。
正如字面上“隨身攜帶”一樣,我一直把這兩張照片放在軍裝口袋裏。因為它們對我來説就和護身符一樣。
在陣地的時候自然會帶着;出發行動的時候,每當休息時間,我也會把這兩張照片從口袋裏掏出來,一面想着過去種種事情,一面對它們説話。
最經常對這些照片説的話是:“今天我也活得好好的。”
另外,隨身攜帶還有一層意思:如果自己中彈我也能和她們在一起死去。
母親和妹妹並排的照片是在老家院子裏拍的,為了這個妹妹,已經有好幾個戰友向我提親;其中也有人瞞着我私自給她寫信的。
至於A子,她和妹妹同歲,但是還在唸女子學校三年級,是個穿着水手服看起來非常可愛的女生。
“居然還有這麼個女朋友,齋藤你小子不錯嘛。”
有的戰友把A子當成戰地情人,看到後都很羨慕。
除了這兩張隨身攜帶的照片外,後來又增加了一張新的照片,這下就有些微妙了。這張照片是和我同期入伍的新兵上等兵K的妹妹,不知為何突然她給我寄了封信的同時把自己的照片也附送過來。
K的妹妹我在高崎入伍訓練期間見過一次,之後又被K介紹過一次,這兩次而已。她和K長得一點兒也不像,記得是個非常漂亮的小美女。
打那以後過了三年,他妹妹發過來的照片比以前的更漂亮了。
連我都有些心動。和A子的照片放在一起比較,還是他妹妹的更漂亮。是不是該讓A子挪一下……突然就想到這個,然後很讓我煩惱了一陣子。
可是,入伍以來直到現在,A子對我態度一點都沒變一直都給我寫信。現在要改換心意已經不可能了。
那麼這張照片該怎麼處理?要是把三張都帶上的話,那不就成三角關係了?可也不願意把她給別的戰友。
現在想來,那時我可真夠傻的。
K的妹妹其實並不只是給我寫信、發照片,其他同時入伍的士兵們全都給了。
K的妹妹當時作為“軍國少女”,就以慰問信的形式發給所有人。
上上籤
昭和17年(1942年)夏,我在北京的陸軍醫院裏住了兩個月院。
病因是右鎖骨骨折。至於骨折的原因則是我在警備隊廣場上和人玩相撲時,被一等兵M猛地摔了一下導致的。
當時在醫院的文件上卻寫的是“在某地戰鬥中負傷”,貌似隊裏給我撒了個謊。——在軍隊裏撒這種謊算是正常的。
從山裏到醫院這一路長時間坐卡車顛簸下來,我肩上的傷也痛了起來。不過一年以後又能看到北京的燈火實在是很高興。
我入住的醫院在一個叫清華苑的地方,這裏主治骨折,所以不但北支那邊有人過來,而且遠到中支方面的士兵也有人入院。
要治療骨折,首先就得把骨折的地方打上石膏固定住。要做固定的話,不僅要在骨折的地方打石膏;比如我右鎖骨骨折,還得把身體和右手一起用石膏固定。
由於右手被固定在等肩高的地方,所以骨折的痛苦也就沒那麼厲害了;但同時只能使用左手,所以在去掉石膏之前的一個月裏,活動起來就非常不方便。
等到骨頭基本長好以後,就取下石膏,如果還有骨頭露在外面的話,就會用銼刀咯吱咯吱地銼掉;這可是軍隊特有的粗暴療法。到這兒來的大多都是戰場上負傷的,有人骨折了兩三處,有人給打斷了背骨,重傷比例很高。像我這種程度骨折的,到這裏來一看,連骨折都算不上。
每間病房收住10名從各地方部隊送來的士兵。光看牀頭患者姓名就可以發現很多雪(第36師團)、冬(第37師團)、楓(第32師團)、春(不明)、河(第41師團)、東(第35師團)之類部隊的名字(指日軍師團的通稱號,具體參考《侵華日軍的部隊通稱號》——譯)。
在這裏,沒有新兵和老兵的區別。可能是好了以後就會回各自部隊,所以無所謂。我到現在都還對這一點感到不可思議。
其實最煩人的反倒是衞生兵,他們連對比自己級別高的患者都敢當面嘰裏咕嚕發牢騷。這裏是醫院,人家的地盤也沒辦法,但每次看到這樣的衞生兵總會生出一股無名之火
(一)光榮負傷
住院期間最開心的就是慰問傷病的活動,每到這時就會有各種人和團體到病房來探望我們。
所謂慰問,並不是指從國內過來的正式慰問團,而是由留在北京的日本人及其子弟、小學生、女學生們帶着花束和點心到醫院來訪,慰問我們。
患者在病房牀上跪坐(只對能坐起來的病人)着迎接女學生們。
“士兵們辛苦了。傷養得怎麼樣啦?”
有兩個女生進入病房,對着坐在牀上的病人一個個鞠躬打招呼,並親手把帶來的花和點心交給他們。
其中一個女生走到我面前,深深行了一個禮,一邊遞上花束一邊説:
“士兵大哥,光榮負傷辛苦了。”
聽了這話我心頭一跳:這哪兒是光榮負傷啊,只是玩相撲摔傷而已,還不如説是不光榮負傷才對。
我正對這個慰問不好意思,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時,旁邊牀位的上等兵這麼替我回答:
“這個人啊,在和敵人肉搏的時候負的傷,可是位勇士呢。”
這下我臉紅了,相撲受的傷什麼時候變成了肉搏負傷……
等女學生們回去以後,上等兵就這麼説:
“這就和日軍的戰報一樣的”
(二)偷西瓜的
傷養好後,退院前還要在訓練隊裏呆上10天。
住院以後,身體會變遲鈍,所以要在這裏進行鍛鍊以恢復到原來狀態,以便回到原來部隊裏。所以就得把住院期間養成的習慣全都扭轉過來,估計這下會倒大黴了吧……我帶着這種不安進去一看,我完全是在杞人憂天。
這裏根本沒有什麼嚴格的訓練,一整天都在玩。雖然和當初的擔心完全不一樣,但我又開始奇怪:這訓練隊到底是幹嘛的?
在這裏不用穿病號服,每天光白吃飯,就算我身體再怎麼遲鈍,這下也變得無聊起來。
這支訓練隊所在的具體位置我記不清了,但離此不遠就是有名的頤和園(當時稱為萬壽山)。
訓練隊以訓練的名義經常到那邊去參觀。
現在去中國旅行的話,是個肯定會去的景點之一。那種人工設計的美麗公園,無論看多少次都還是會讓人目瞪口呆。
另外還有個讓我賞心悦目的節目,就是欣賞昆明湖畔穿着旗袍的中國姑娘。中國姑娘的大腿若隱若現,和昆明湖漣漣波光映照下的石坊一起在我腦子裏無法忘卻。
這支訓練隊裏有個駐紮在山西省“河(第41師團)”師團的士兵——一等兵S。一等兵S和我一樣也是鎖骨骨折,比我早入院,但卻和我編在同一支訓練隊裏。
一等兵S骨折的原因聽説是在追擊敵人時受傷落馬所致。
河部隊和我的部隊一樣,原來都是駐紮在宇都宮,所以憑着這層關係,出訓練隊前都算戰友。
訓練隊最後一天我們打算遊覽萬壽山。雖然一等兵S昨天起肚子不舒服,但因為是最後一次活動,他依然堅持和我們一起去。
去萬壽山的路上沒什麼難走的地方,走到一半一等兵S突然捂住肚子:
“我到地裏辦點事兒,你們先走吧。”
我們商量着要不要等他,考慮到公園近在眼前,他很容易就能趕上我們,所以就繼續往公園走去。但不知為啥,一等兵S就是沒跟過來。
一個小時後,他還沒過來。這事兒也辦得太久了吧,我們有些擔心。
這裏位於北京郊區,治安也算不錯,不擔心會出事,但也不能馬虎。
我就和另外三個人回到過來的路上去找一等兵S。從之前一等兵辦事時進去的那片高粱地開始,一路搜索附近的農田;但就是找不到他。
“喂,一等兵S。”我們大聲叫喊也沒人回話。
我們越來越感到不安。
“這萬一真出什麼事兒……”
正想着,就從訓練隊最近的高粱地裏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緊接着一等兵S就冒了出來。
“怎麼回事兒,出什麼事了?”我們趕緊問道,一等兵S一時沒開口答話;後來冷靜下來再問他,他告訴我們:
一等兵S進高粱地辦事兒,結果卻發現眼前有片西瓜地,就想:還是在西瓜地裏拉爽快,就跑到西瓜地裏蹲了下來。突然從高粱地裏有五六個農民拿着鐮刀鋤頭滿臉怒容跑了過來。
“西瓜小偷!”
一邊喊着一邊往一等兵S這裏衝。
雖然自己沒偷西瓜,可看到農民們舞刀弄槍的樣子太嚇人,一等兵S覺得如果再呆下去可能會被打死,就拔出刺刀胡亂比劃幾下後,立刻逃到高粱地裏去了。好不容易保住條命,這時就遇見我們了。
這番話雖然有些疑點,但看到一等兵S安全無事,我們就鬆了口氣。
“我當時就想給西瓜施點肥,不過也確實吃了兩口,那瓜瓤黃黃的挺好吃。”
一等兵S在回到他山西原來隊伍時跟我這麼説,其實我早就這麼覺得了。你要不偷人東西,怎麼可能被農民追着跑啊?!
此後我就沒再聽到他的消息了,我也是從那時候起,每次吃黃瓤的西瓜就會聯想到一等兵S。
最後一口水
我握着槍走過的地方基本都是在山區。並不是説沒去過平原,只是不知為何我對山裏發生的事到現在印象都很深。
有一次我們去進攻冀西山區裏一個叫樓水的村子,據説那裏有八路。
在山裏行軍經過一週時間總算到了那個村子附近,結果八路軍卻已經不在裏面了。
這是常有的事:開始聽説有八路,過去一看根本沒這回事兒。於是隊伍就不必趕路;正巧旁邊有條水質不錯的小河,中隊就決定在此大休息。
為了進攻這個樓水村,除我們一中隊外,還有另外兩個中隊;那兩個中隊抵達時間有些晚,所以我們中隊也借大休息停下來等他們。
那時候我作為重機槍分隊的一員參加作戰,和以前一樣負責馬匹。
休息了不到一小時,後續中隊總算從山脊後冒了出來。於是我們中隊也準備出發。
到樓水村,離這裏還差4公里。就算沒有八路也不能掉以輕心,一邊注意周圍情況,一邊向河中走去。
走了大概十分鐘。河正對面台地上突然發出“噠噠噠……”“咻——咻——”的聲音。
八路軍突然用機槍和迫擊炮發起了攻擊。
打仗基本上都是不知何時何地突然子彈就打了過來,這可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情。一受到攻擊,中隊立刻就往河流左右分散。我牽着馬躲進左手邊一塊大石頭的陰影裏;這時突然注意到周圍攜帶重機槍的馬只有我一匹,其他的全都在河流另一側。
敵人的攻擊越來越猛烈,迫擊炮彈越過我頭頂,把樹葉都打散,朝後方飛去。“咻咻”的尖嘯聲太可怕了,簡直就是死神的口哨。
八路軍應該就在正面的台地上構築陣地,等着我們過去。敵我之間隔了有400米,如果再放日軍走近些攻擊的話,大概還會有更多人犧牲,這真是不辛中的萬辛。
但是我們中隊也不能光捱打。
步槍和輕機槍已經繞到右側的高地上開始應戰,重機槍自然也該儘快投入戰鬥。可重機槍槍身還在我這裏,是在沒辦法架起來。我很着急——得趕快過河,把槍身交給右邊的主力部隊去。
從馬背上卸下槍身,我決定破釜沉舟,抱着它踏進河裏。水深大概到腰部,河底的石頭長滿水藻滑溜溜的。我一個人渡河,就像給敵人指明瞭目標一樣,子彈也往我前後左右集中過來。子彈碎石拼命往我身上、頭盔上砸。
我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雖然這河只有50米寬,但等到我爬上對岸已經是氣喘吁吁。
“齋藤往這邊”
小隊隊員,一等兵M從高地上跑下來幫我,我打起精神剛要再努力往前走,
“咕嚕嚕——”
我突然和重機槍一起陷了下去,直到胸口。同時“嗡”的一下一股惡臭把我憋了個夠嗆。
我居然掉進了個糞坑裏。一等兵M把我撈上來,一邊捏着鼻子一邊發出“嗚嗚嗚”的哀鳴。
這種情況下,士兵首先考慮的是武器。而我的身體自然就沾滿大便,但重機槍槍身不但沒損傷,而且也沒沾到一點大便。
不一會兒重機槍就開始射擊了。重機槍被形容為步兵之花,射擊時“突突突突……”的聲音非常有重量感很獨特,這是士兵已經停止步槍射擊,把任務都交給了重機槍。
不久,後續的兩個中隊也到了,把八路軍陣地三面包圍開始猛攻。加上其他中隊的重機槍,一共有五六挺吐着火焰,在山裏槍聲合着迴音聲音大了好幾倍。
高地上敵人陣地附近出現刺刀明亮的閃光。白刃戰大概開始了,重機槍也不能再打了。我一直忍着這股翻江倒海的惡臭盯住陣地方向。
激烈的戰鬥在接近傍晚時分結束。到陣地上一看,死屍重重疊疊,還有好幾個敵人重傷未死。
這些瀕臨死亡的八路軍士兵看到日本兵後不知怎麼想的“水,給我水”懇求起來。我把水壺湊到快死去的八路軍士兵嘴邊餵了;其中有一個人對我説“謝謝”,還有一個什麼話都沒説就死了。
戰鬥告一段落,我拿起八路軍的衣服,換掉臭烘烘的軍裝。
“挺合身啊,齋藤和八路簡直一模一樣。”
“臭死了,吃飯時別過來,影響食慾。”
回警備隊前我都被他們一路冷落、嫌棄。
對我來説,這次戰鬥真是“吃屎”一樣。現在我記憶裏還留有那個向我討水喝的八路軍士兵少年一樣年輕的臉。
驢子
自從到前線以後,我整天被驢子那種獨特的叫聲所困擾。
估計以前在北支服役過的士兵也會對那種高亢婉轉的嘶喊留有難以磨滅的印象吧。
驢子在我們山區的部隊裏被用來馱運和乘坐,是種非常有用的動物。可以吃粗糙的飼料,耐力持久,而且還很聽話;連女人和小孩都能隨意使喚,所以無論那户人家都會養上一兩頭。
在一些連馬都走不了的山路,驢子都可以通行。因此每當警備隊出征的時候都會指定要求驢子來運輸彈藥糧草。
驢子的數量按每次戰鬥的規模來決定,但在一般情況下都會從附近村裏徵集50頭左右來用。同時駕馭它們的“馬伕”(原文如此——譯)也會被徵召進來,只不過是強制的;照顧50頭驢大概需要10人左右。
這樣組織完一支騾馬隊伍以後還得派兩三名負責幫忙和監督的人員上去。我就經常被指派擔當這個任務。這任務看着簡單輕鬆,其實是件苦差事。
開始行軍,騾馬隊就會跟在主力部隊的後面;但馬伕他們動作遲緩,隊伍行動起來也就慢得要命。於是後衞部隊就會説:
“別慢吞吞的,監督都幹什麼吃的?”
聽了這話,我們就把它原封不動轉給馬伕:
“慢慢的不是,快走!”
如此這般,士兵操着中國話在騾馬隊伍裏前後左右跑來跑去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