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軍步兵物語(齋藤邦雄)日本老兵的二戰回憶(一)被徵兵入伍_風聞
独角丘比猫-2021-02-13 21:06
龍騰網很久以前翻譯的
齋藤邦雄,1941年入伍,原日軍第63師團(代號“陣部隊”)機槍射手,曾在華北與八路軍為主的中國抗日力量作戰多年,後轉入東北關東軍序列,戰爭結束時被蘇軍俘虜送至西伯利亞戰俘營。回國後創作了《陸軍步兵漫畫物語》的漫畫回憶。
喝醬油也不頂事兒
昭和16年(1941年)3月初,我收到了寫有“臨時徵召令”的徵兵通知(也就是所謂的紅紙,實際上是粉紅色的。)。
雖説早就做好近期會被徵召的心理準備,可真的收到它的時候還是大吃了一驚。
也許有人會説:“終於等來了!那我就去覆命吧。”
但大部分人一開始還是心想“這下慘了”,感覺運氣背透。
我就是屬於那些感覺運氣背透的人中的一個。當時目瞪口呆,連“拿到這個召集令真倒黴”之類的話都説不出來。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哪怕心裏真有這樣想,但面子上還得説:“能為了國家盡一份力真是無上光榮”,否則就會被稱作非國民(被用於稱呼那些在日本發動侵略戰爭時期不支持甚至反對窮兵黷武擴張政策的日本人。——譯)。
我收到紅紙時,正就職於東京日比谷的東寶劇場。當時21歲,是個處於青春年華準備大展手腳的文藝男青年;因此自覺被這召集令閃了腰也是正常的。
具體來説就是每天喝一點醬油,堅持喝下去的話人就會變瘦,到徵兵體檢時肯定會被刷下來。
我為了在昭和15年(1940年)的徵兵體檢中不被列入體質甲種合格一欄裏,就曾用過這招。從體檢半年前偷偷喝起醬油來。
不知是不是真的起了效果,體重一下減到53公斤;在徵兵體檢中順利的被認定為“第二乙種”,這可真太感謝醬油君了。
不過朋友還是提醒我説“即使是第二乙種,你也別高興太早”,因為基本上還是會和甲種合格者一同收到紅紙。
要是真這樣的話,那我説不定會後悔:“早知如此,我還幹嘛去遭這個罪喝什麼醬油啊”。
一般入伍後成為現役士兵,奔赴的戰場也會不同;故而我以後的命運大概也會隨被分配到的部隊大起大落吧。
果然喝醬油的辦法還是沒能逃過去,我被紅紙徵召進入的部隊居然是一支駐地位於高崎,很早就以打仗勇猛而出名的部隊。
而且被分配進的部隊更是訓練最最嚴厲的機槍中隊。這下可真是倒黴到家,我連哭都哭不出來。 正巧這時候,在高崎當地素來名聞遐邇的那個15聯隊換防去滿洲,所以我也就被派到115聯隊(聯隊長是遠藤大佐(相當於上校),因為漂流守護軍旗而聞名)去了。
這支高崎聯隊的兵員截止到終戰總數達30餘萬,而且都是來自與以羣馬縣為中心延綿關東各地方的人,其中沒能回家的士兵有好幾萬。
對戰死者來説這一定無比殘酷而又痛苦。在我加入這個聯隊的時候當然是無法獲知這些數據的。不管怎麼説自進入這高崎聯隊起,我漫長的軍旅生涯就算開始了。
愛犬小柯入伍
我永遠無法忘記進入高崎聯隊的那一天。那是昭和16年3月20日,雖然已經是春季但依然吹着冷風。 為送別出征的士兵,鄉親、親友一起提前組織開了個送別會。當晚的夜空不太明朗,參拜完村裏的神社後,我便在村裏人們的萬歲和歡呼聲中被送出,沿着一條從家到聯隊長達12公里的小道一路步行。到聯隊大門的時候大家都已經累得不行了。
當天,把我送到這裏的有老父,哥哥和妹妹三人。
也不對,準確來説,除了這三人以外,還有一條名叫小柯的小狗。
小柯是妹妹在老家養的一條棕色的小狗。本來是條野狗,也不知道妹妹她從哪兒撿來的。
那時候,無論哪家的狗都是放在外面散養的,所以它就這麼跟在妹妹後面跑到聯隊裏來了。
在聯隊大門口已經擠滿了送別的人們。
一起過來的父親是以前日俄戰爭的倖存者,另外我哥也是海軍服役期滿復員的。兩個人都當過兵,所以對把我送來當兵這事兒我想他們心裏應該還是很難過。
終於到了入伍人員入營區的時刻,哥哥他就陪着我一起進了兵營。
所謂陪同人員,是為了把我換下來的衣服在帶回去,同時向村裏報告我順利進入部隊的人。
大門一進去就是營房,也就是第一大隊第一機槍隊——高崎聯隊,即我所在的中隊。
剛入伍的時候要是有人對我提起機槍的話,我會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因為腦子裏根本沒有重機槍的概念,也不知道機槍訓練是啥東西。
我們換上領章上帶着一顆星的軍裝成為二等兵,在營房前神采奕奕整齊列隊。大尉中隊長就説了:“你們自今日起就被挑選為帝國軍人了……”
“汪,汪汪”
我站在最後一排,這時從背後竄出一條狗來。
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居然是從老家一路過來的小柯,也不知它是迷了路還是一直跟着我到了這兒。小柯蹭着我的腿,鼻子嗅來嗅去在跟前打轉。
“小柯,回去,走開。”
我用頭朝大門口指,可它卻還是不肯走開;急得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旁邊有兩名士官看到了就過來要把小柯趕走,可它卻繞着兵營跑來跑去,就是不肯出營區。
“什麼事,怎麼啦”
有人喊道。
“報,報告!有隻狗來入伍啦!”
上士一開口,原本緊張的氣氛立刻放鬆開來,四下裏開始有人偷笑。
集合完畢後我整理完私人物品,走到營區一角等待的陪同那邊一看,小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蹲坐在哥哥的腳邊搖着尾巴。 “負責重機槍可不容易啊,你得做好心理準備。不過反正你的志願是衞生員、通信兵(養鴿子)一類應該沒那麼嚴吧。”哥哥一邊説一邊接過我的東西。
“從前就有人説:凡是被狗送別過的部隊,士兵肯定能活着回來。”分別時,哥哥在我耳邊悄悄説道。
目送走出營區的哥哥和小柯的背影,我突然感到和血親之間的聯繫突然生生被切斷,因而產生了種孤獨感。
就這樣,我目送着小柯離開,正式入伍。真是“可喜可賀”終於成了個陸軍二等兵。
不知道是不是託了小柯的福,後來我總算是平安無事的復了員。
可是,當我回到老家後,小柯卻已經不在了。在我入伍後,哥哥也被再次徵召,死在南方戰線上。
教育棒和重機槍
“你們從今天起就正式進入這支有“步兵之花”美稱的重機槍中隊。希望你們能不辱沒這支隊伍的榮譽,成為堂堂正正的軍人。”入隊當天,中隊長對着我們這些新兵説道。
中隊長訓話結束後,班長就領着新兵去放置重機槍的地方。
我是頭一次看到重機槍。當見到重機槍那閃着油光沉沉的黑色槍身,我心想:這傢伙可真夠厲害的。
對我這個體力較差的第二補充兵來説,除步槍以外還要操練這種東西,不由擔心自己會不會力不從心。即擔心中隊長訓話中的那句“重機槍是步兵的門面”——我怕的就是這個。
既然是門面,那訓練肯定很嚴;另外,如果開赴戰場參加戰鬥的話,恐怕也會被敵人優先照顧吧。
結果正像我擔心的那樣重機槍作為部隊面子工程訓練起來果然夠受。
這裏我先來介紹下什麼是重機槍,大家可以有個簡單的瞭解。
正式名稱叫九二式重機槍(空冷型)
口徑 7.7mm
射速 420發/分
供彈方式 30發供彈板
重量 約55kg
一個重機槍分隊一般包括小隊長及9名屬下,第一到第四個是機槍手,第五到第八個是供彈手。
基本上重機槍都挺重的,本來是要求放在馬上馱着走。但在練兵場或者附近觀音山旁邊演習的時候卻沒用馬馱,而是往返都由四個人扛着。第一到第四人抬的時候正好和節日裏的抬轎一樣。
四名機槍手如果身高不一致的話那就會很悲劇,最大問題就是變得難抬,矮的那個會比較吃力。
一般情況下采用的是四個人來搬運,此外還有種兩人搬運和分解搬運的辦法。
兩人搬運和分解搬運的方法一般用於戰鬥模擬訓練。這兩種都是轉移機槍陣地時的方法。當採用兩人搬運時,因為只靠兩個人來抬重達50kg以上的重機槍,所以非常辛苦。更何況演習當中一直都是跑來跑去的所以更是雪上加霜。
在寬闊的練兵場裏,既有河流也有高地。我們就在這裏一邊被班長、負責訓練的上等兵踢打,一邊不得不遵照命令行動拼命訓練。
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重機槍分解搬運。這是用在遇到山區、小路等無法兩個人並排通行的地形時使用的方法。這時就要把槍身和腳架分解後再由四名機槍手來運送。
這分解搬運總是在演習中士兵最精疲力盡,累得直喘氣的時候被要求執行。比如説,聯隊開始訓練,一離開兵營馬上就渡過烏川進入了練兵場。接着在這廣大的練兵場裏被帶着跑遍每個角落,給訓成了泥猴一樣。在累得直打晃的時候,突然就會下令喊:“準備分解搬運!”。
目的地則是那座潔白的觀音山。揹着重機槍爬山,讓人覺得本來不高的觀音山也變得好高好高。
尤其對這個體力消耗殆盡,而且也抬不動東西的我來説,這簡直就是條通往地獄的路。
重機槍的支架上為了便於搬運設有硬山毛櫸棒製作的前抬架和後抬架。
在分解搬運的時候,班長、上等兵就會把它拿來當作“教育棒”。因為它無論是粗細、長短、硬度都正好用來當做“教育棒”
之所以稱為教育棒,就是因為靠着它的威懾力,總能驅使不知所措、動作遲緩的大兵朝着預定的山頭一路攀登上去。
“集中精神!”
“就你這幅熊樣怎麼打得贏!115聯隊還不哭死。”
罵完後接着就被教育棒打得一頭包。
不只是我們,其他還有很多大兵都這樣被教育棒關照過後,乖乖地往那座觀音山上爬去。
不過奇怪的是,在外場演習期間吃的苦頭只會留在那個地方,回來以後心裏卻根本不會留下任何記恨。
復員以後我又重登了觀音山好幾次,雖然部隊嚴酷訓練的情景依然還記得,但現在對這山更多是白衣觀音一樣的感覺。
中隊長(一)
以前中隊長都是大尉軍銜才能擔任,但在太平洋戰爭期間基本上都被降為中尉了。
率領有約200名部下。中隊長的權限很大,不僅負責處分士兵,甚至可以説能左右其生死。
依據內務條例“中隊長當領導整個中隊維持軍紀並負有整肅隊風教育部下之職責。”正如通常所説:如果把中隊看作一個家庭,那麼中隊長就是這個家的家長。
另外一旦遇到戰鬥,部隊就會以中隊為單位行動。這時,中隊長的素質就會成為勝敗的關鍵。
在《步兵操典》的衝鋒章節裏這樣寫道:
“負責衝鋒的中隊長應當站在最前方,充分調動全中隊的力量進行突擊……”
也就是説在軍隊裏中隊長的能力高下是個重要的因素,同時就中隊長個人來説不同的人之間其個性也是區別甚大。
我遇到的第一位中隊長是在我剛入伍的時候,也就是高崎聯隊的A大尉。
這位大尉聽説是陸軍大學出身,如果這是真的的話,那可就算是軍人中的精英了。如果不是陸軍士官出身的話恐怕頂多就只能升到大佐(上校)軍銜,但如果是陸軍大學畢業的話,成為將官自然不在話下,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當上大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這個A大尉就整天一副志得意滿,連軍裝也筆挺筆挺的樣子。
他把軍裝弄得一絲不苟不知是為了遵照軍務要求,還是想讓人看到就會誇上一句“中田(中隊長)真是表率啊”的意思在裏面。不過他手下人倒是對他總能把耳光抽得啪啪響這點唯恐避之不及。
我們班正好住在中隊長辦公室正上方,從早到晚都能聽到響亮的巴掌聲。我們新兵都被他嚇得不輕,心裏想“真虧他能找到那麼多挨巴掌的。”
我第一次吃這位A大尉中隊長的巴掌是在入伍後一個月。
傍晚演習結束,我正在營房後面刷洗軍靴,沒注意到後面路過的中隊長,就被他逮着了。
“喂,我説你,怎麼不敬禮!”
我反應過來後再敬禮也晚了。中隊長巨大的身影靠過來,還以為他會走到我面前,結果卻是“啪”右臉一下,“啪”左臉一下左右開弓地打耳光。
“把你們班長叫來!”
這中隊長真能折騰。我跑到士官房間裏,發現班長不在就趕忙把這事兒告訴他助手下等兵O。
“中隊長他對敬禮可是特別注重的啊”
副班長連對我看都不看一眼,説着就馬上跑到營房後面去了。
閻王一樣的A大尉對面前站直不動的上等兵O訓斥:
“你們怎麼教新兵敬禮的?!”
“啥?……”
“這個新兵沒向老子敬禮!”
“可他説您從背後經過所以沒看到……”
“混蛋!我就是説你們這點沒教育好。要是過來的不是我而是敵人怎麼辦?你就這麼教新兵的嗎!”
剛説完中隊長就把他最拿手的耳刮子拍到O上等兵的臉上了。
有人説軍隊是最能讓人脱胎換骨的地方,不過就因為這種事情被人打,怕是上等兵也會受不了。
“你可真給我長臉啊!”從此我就被上等兵記恨上了。要在過去捱打前也好歹讓我準備下,但這以後上等兵O就連招呼也不打一聲了。
插句後話,到戰場以後我也見到過不少軍官,但凡是帶着大尉領章的人都沒給我留下好印象。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就好比以前説的三十年媳婦熬成婆一樣,大概好不容易才熬成大尉,結果很多人也會變得心胸狹窄起來。
如果中隊長A大尉真的是陸軍大學出來的話,那這大尉的性情可就太古怪了真該好好批評(意思是陸軍大學生一般以大尉畢業,沒有熬資歷的過程,所以脾氣應該不會太古怪。——譯),但其他方面來看又好像確實是陸軍大學的,所以有些吃驚。
總之,就是從中隊長辦公室總是不斷傳來巴掌和腳踹的聲音。就是這樣一位中隊長A,在我新兵入伍訓練期間的訓練標語卻是“禁止私自體罰”,真是莫名其妙。
最讓我痛心,且難忘的則是毆打服役期滿士兵事件。
在我們入伍訓練期間,有大約20名從中國回國的服役期滿士兵駐留在中隊裏。這些人還差沒幾天就要退伍回地方去了,所以雖然還住在營房裏,可我們都把他們都當成客人一樣。
還有就是這些滿役士兵們都是些兵齡很長至少班長級的人,和他們比中隊裏的所謂老兵簡直就是小毛孩子。
有天我們演習出發後,這羣老兵們就在班裏喝起酒來,結果給中隊長看到了。
就是那個很注意敬禮的中隊長。就因為他們沒敬禮,中隊長大人怒火中燒,又踢又打大殺四方,最後還差點把軍刀給拔出來。
要是中隊長真把軍刀給拔出來的話那該怎麼收場呢?怕是部隊裏對此也不能無視,肯定會鬧大。
等我從演習場回來後才知道這件事。一直到當天晚上,中隊長還在不斷地抽滿役老兵們的耳光。
老兵們再也忍不住了,拼上老命也要報復;但後來被班長們竭力制止。如果在戰場上出現這種情況,哪怕是中隊長大概也會被人從背後打黑槍的吧。
順便提一下,這種事情以後我在戰場上還真的親眼看到過。
對那些好不容易從戰場上下來總算可以放鬆放鬆,還差兩三天就能回老家的老兵們能做出動巴掌這種事的人,難道真的是陸軍大學畢業的嗎?我深表懷疑。
像我們這些大頭兵,和陸軍士官學校、陸軍大學畢業出來為了繼續往上爬而參軍的校官們完全不是一類人。我們對自己和對別人的要求都是一樣的,所以肯定和他們對不上。
舉個極端的例子來説,中隊就是個“士兵制造工廠”,中隊長就是廠長。
不過還好,我只捱過一次A中隊長的巴掌,之後就跑到戰場上來了。奔赴戰場時,中隊長説了句話,真是石破天驚。
“等幾年後我們還會見面。”
聽到“幾年後”這個詞,抽了口冷氣,我還得在戰場呆那麼久啊——感覺特別失落。結果在西伯利亞又多呆了幾年才回來,等再次見到這個聯隊的時候已經隔了七年之久。
中隊長(二)
這次我來講講到戰場以後碰到的中隊長。 我們新兵在昭和16年(1941年)某個仲夏天,被派到河北省大山裏的某個中隊總部
正當我們在營房前的園子裏整理列隊,向中隊長T中尉報到的時候,從院子旁邊茅房裏冒出來個渾身赤裸只穿一條兜襠布的人慢慢悠悠地進了營房。
當時根本不知道那位老兄就是中隊長,所以大家都帶着懷疑的眼光盯着他看。
過了一會兒開始向上級彙報,結果我們面前出現的就是之前那個光着身子的人。更讓我們吃驚的與其説那個人就是中隊長,還不如説是中隊長的衣服。
軍服的紐扣基本全扣錯,從下襬還露出裏面軟趴趴的卡其色襯衣來。
“大家遠道而來辛苦了,請多保重身體。”
報告結束後,就説了這麼一句話,其他什麼訓示都沒有。和國內那個整天嘮叨着敬禮要怎麼樣,軍容要怎麼樣,簡直就是軍國主義活標本的A大尉一比,我都納悶大家都是中隊長怎麼就差了那麼多呢?
就這樣,這位讓我們一到達就大吃一驚的T中隊長,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再讓我們吃一驚,在之後沒過多久部隊開赴山區展開作戰行動裏,再次讓我們見識一下他打仗的本事。
這次戰鬥預計2周,但直到快到期了我們還是沒有什麼戰果。首長這下慌了,為了拿出戰果,就命令我們中隊去進攻原計劃外的地區去。
這個地方離中隊所在地有10公里遠。為這種額外命令奔波的大兵們都嚷嚷着説:“幹嘛老是我們……”。要是是一般積極點的中隊長的話根本不會管士兵們累不累,只會一個勁得命令“上,給我上!”。不過我們的這個中隊長稍微有點不一樣。
先向着命令攻擊的地點裝模作樣地開進,一段時間後到了大約1公里處的某個高地,中隊長就命令原地休息。
只派出哨兵,剩下的人全部都去睡午覺,大兵們別提有多高興了。就這樣過了三個小時,用輕機槍和擲彈筒往山上打了幾發,然後中隊長就對總部發了這樣一份電報:
“本中隊突進該地點後,發現敵人已經逃跑。遵照命令本中隊收兵撤回。”
也就是中隊長假裝一副按照首長命令進行了攻擊的樣子。
怎麼會有這種指揮員?要是這種事情被曝光的話肯定會被按個“敵前抗命”的罪名當成重罪嚴厲處罰的吧。
對此明知故犯,這中隊長還真是膽兒肥。
説實話,如果遵照命令開赴過去的話,部隊裏也百分百知道肯定會踩上地雷落個空,什麼都撈不着。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恐怕中隊長也是不願意去做的。
有這麼個好指揮官自然下面的兵打起仗來也會格外上心。能和中隊長並肩作戰就是最好的證據了。那麼他到底怎麼打仗的呢?我下面就給大家寫寫。
那是在八路軍有名的“百團大戰”裏,北方面軍各處的日軍陣地受到攻擊時,中隊負責的5塊陣地裏,其中有1塊被八路軍襲擊了。那裏坐鎮的中隊長就是T中隊長。
守軍只有50人。但衝過來的八路軍卻是支有無數人的大軍。攻勢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彷彿要把這小小的一塊陣地踏平一樣,連白刃戰都用上了。但還是被不肯後退一步的日軍打痛,終於八路軍退了下去。
守方日軍也有很多死傷,但能在陣地失陷寸前死死咬住並堅持下來,這點大概要多虧了隊長和士兵們緊密團結才能做到的。
只要是為了這位隊長,哪怕把命丟了也無所謂,做他的擋箭牌也可以,這些只有當士兵們捨身忘死才行。
如此這般,有個好的中隊長當直接領導,對士兵來説真是萬幸。我們來到戰場經過半年就回了國。畢竟這世道還是不太好混啊。
擊針大人
我們新兵入伍是在三月;到四月末的時候大家就開始期盼去參加正式的演習起來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四月份的天氣最合適出遊,這期間本縣各地到部隊裏參觀的社會團體每天都絡繹不絕。
從小學生、中學生、女學生,一直到國防婦女會等等各式各樣都有。
對我們這些還處在入伍訓練階段的新兵來説,這些訪客真是格外礙事兒。
新兵在軍營裏面操練的時候動作還都不熟練,自然沒人會願意被那羣班長、老兵們圍着當猴兒來耍。如果再有這些參觀的羣眾在旁邊的話,那麼班長們可就會愈發可勁的捉弄我們來。
小學生、中學生那就不用提了,最讓人尷尬的就是遇上女學生。
班長為了表現自己,這時候會格外促狹。不僅僅班長這麼胡搞,連當他助手的老兵也一樣不是個省油的燈。班長、老兵們還越弄越起勁,結果所有的新兵就倒了大黴啦。
但不同班長的具體捉弄手段也是五花八門,我就舉其中一種。
進入五月份,天氣就一直不錯。每到這時候,參加演練的不僅有重機槍科目,另外還有步槍匍匐操練。
雙手持槍,肘部和膝蓋四點着地匍匐訓練,這對新兵來説又是一項苦差事。只要頭抬高了一點,就會立刻被班長宣佈“齋藤!戰死”,然後“咚”一下被軍靴踢上腦袋。反過來如果屁股抬高了的話就就會被呵斥“你還想死幾次啊!”接着就被槍托狠狠揍上一頓。
那次練習結束後,我正在擦洗步槍。這時過來一羣穿着紅的、紫的和服裙子的小姑娘,有二十多個。
女孩子們穿得五顏六色,這簡直是一簇花叢綻放在這暗淡的軍營裏。
“幸好她們沒在剛才操練的時候過來。”
M二等兵在我旁邊説。我也這麼想。誰都不想被異性看到自己趴在地上的狼狽相。
“這羣女孩可是高崎女子學校的學生哦。”
二等兵M很熟悉高崎這一帶,就告訴我説。雖然我不知道這是那家女子學校,但這些鶯鶯燕燕的女孩子所受的待遇和我們這羣新兵也差的太遠了。
二等兵M正在旁邊分解步槍,其中有個零件叫“擊針”不小心彈了出去,啪噠掉在了地上。步槍可是重要的武器裝備啊。那麼重要的武器的零件怎麼能就這樣掉在了地面上了呢。
班長自然不會放過他。
“M二等兵!剛才掉在地上的是什麼東西”
“……”
突然被問到這個,M二等兵慌了神把名稱給忘了。嘴巴一張一合就是發不出聲。
“齋藤,你是他戰友,你來替他回答”
“是,擊……”
突然,我停了下來,後面那個針字説不出口。因為我實在無法在女孩子面前説出“擊針”這兩個字。(日語裏,“擊針”的發音和“月經”相同——譯)
“怎麼回事兒,連你也忘了嗎?你們兩個真沒用。有誰知道的給我説出來。”
“是,是擊針(月經)!”
二等兵K用他那副破鑼一樣的嗓音喊道,部隊裏的人回答聲音都特別大。
小姑娘裏面有人羞得用袖子遮起了臉。
“M和齋藤由於忘了零件的名稱,罰你們到飛龍松(營區裏種的紀念樹)來回跑三圈”
並且要舉着這個零件跑。意思是:
把擊針舉到眼睛高度,一邊説:“三八式步槍的擊針大人,請原諒我們的無禮行為。我保證從此以後哪怕被派到預備役,民兵也不再會忘記您的大名。”一邊跑到飛龍松那邊再回來。
在部隊裏,這種是常事兒。
但在眼下場合我真是欲哭無淚。
“還不快跑!”
班長一身令下,我和M就不得不高高舉起塗滿槍油的擊針一溜煙往飛龍松跑去。
“三八式步槍的擊針大人……”
“太輕了!大聲喊!”
班長又訓斥説。
“喂,都怪你傻乎乎的,我們才會淪落成這樣。”
我對着M二等兵發起了牢騷。其實他人還不錯,我反而有些袒護他。
舉着零件跑完回來,姑娘們都已經走了。
“齋藤,今天可真對不住你了。”
熄燈號響後就寢時,二等兵M在隔壁牀位對我道歉。
“其實……今天過來的姑娘裏你又沒有注意到個頭上扎着蝴蝶結,穿紫色裙子的女孩?”
我都沒怎麼注意看她們的樣子,所以也沒法回答他。
“我知道她每天放學後都會從高崎車站坐八高線班車回家。”
“那她認不認識你?”
“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我就喜歡她那種豐滿類型的。”
“這麼説,今天那女孩過來參觀是偶然的囉。”
“是吧。我就是看到她嚇了一跳就把擊針給忘了。”
原來今天擊針事件的起因在這兒啊。二等兵M就因為他的夢中情人才掉了鏈子,還把我牽連進去,算了原諒他吧。
大兵不如馬匹
連隊裏有個馬廄,既有用來馱運炮、重機槍的馱馬,也有將校軍官乘坐的馬。雖説不清楚具體有幾匹,但這些馬都屬於“軍馬”。對部隊來説都是要格外照顧的對象。
眾所周知,當時的馬匹被視為“活的兵器”。
軍隊招募馬匹的時候並不是像招募士兵一樣發一張明信片就搞定的。必須要從牧民手裏花大價錢買過來才行(真買假買不知道……)。簡單來説就是因為是花錢買的所以必須認真照看才行。
不知道是哪個大人物説的蠢話,最後倒黴的還是士兵。既然連普通士兵都比軍馬低一頭,我們新兵更是沒啥地位了。
那麼馬和新兵到底是怎麼樣的關係呢?我就寫一下入伍訓練中的一件事吧。
有次重機槍演習到後半場的時候,重機槍和彈藥箱馱載馬上進行演習。從連隊到演習場一路走了幾公里後,終於可以休息一下。換做沒有馬匹的步槍小隊,直接躺下休息即可;但我們卻就因為那些馬而不得安身。
首先要去汲水來飲馬,還要幫它擦汗,還有就是馬鞍有沒有歪、腹帶松沒松等等都必須要一項項檢查過去。
總算搞完了,剛想休息一會兒,卻又收到“出發”的命令了。
這種時候自然就怨恨起馬來,但馬什麼都聽不懂,真是對馬彈琴。
操練一整天,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去以後還得大費一番功夫。先要把自己的事情放在一邊,去伺候軍馬。刷洗馬的身體,清理馬蹄裏的泥巴,連馬屁眼子都要掏得一乾二淨。接下來還得給馬廄換上新的稻草,真是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我們看來,這馬簡直就是大爺啊。
總算忙完這一切回去營房,卻被責罵:
“幹什麼去了?磨磨蹭蹭的。”
接着就是個大嘴巴。每到這個時候就會痛心疾首的想:“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去當馬呢。”
雖然是部隊裏花了大價錢才買到手,但並不是每匹馬都那麼好説話,它們每個都有自己的脾氣,有的還很暴躁。
中隊裏面就有一匹馬特地給掛了個牌子以示區分。註明這馬哪裏不太好,碰到什麼事情就會發脾氣。
有次帶着這匹烈馬去相馬平原的練兵場。這馬放着不管還沒啥問題,可不知為啥中隊長這次偏偏要帶它出來演習。相馬平原練兵場位於榛名山腳,距離連隊駐紮地有段距離,這次行動新兵老兵結伴而行。
被和這匹隊裏最暴烈的馬分在一起,嚇得我膽戰心驚。
從馬廄裏牽出來的時候已經有兩三名老兵被踢到,真是馬如其名。
好不容易安撫下來後正準備出發,結果它又揹着彈藥箱跑到營區院子裏去了。又得費上一番辛苦給牽回來。
“缺這一匹爛馬就不行了嗎?”
部隊出發前我就開始對中隊長不滿起來。
“那乾脆把它換成中田(指中隊長)的坐騎算了”
士兵們都這麼嘮叨着。
總算把那匹烈馬牽進了演習場,開始演習。可重機槍一開火,這馬又被機槍聲驚到發起了瘋,一溜煙跑進相馬平原的樹林去了。
這回不僅大兵,連幹部的臉色也都不好看。馬匹就算再胡來,就和前文所述的那樣畢竟還算是兵器,哪怕把相馬平原掘地三尺也得給找回來。但卻不能在演習中去找,因為新兵都有自己的訓練計劃,所以不能中斷演習。
這時候我心底裏想:那馬乾脆趁這時候跑沒了該多好。
管他什麼活兵器死兵器,對當兵的來説純粹就是一個大包袱。可惜,班長説了:
“沒事兒,這馬的相好都還在這兒,跑不遠的。”
正如此言所説,我們拼命找馬的時候,它卻篤悠悠的回到它的老相好跟前來。
“還真敢厚着臉皮回來!”
年紀較大的一個新兵又是擔心又是生氣,下意識地拍了下馬屁股。那馬怒了,屁股一厥“咚”就把老兵給踢飛啦。事發突然,而且踢中的又是個致命位置,那位大齡新兵當場就昏過去了。
自然這樣一來演習就沒法進行下去了,中隊長憋了一肚子火,説要懲罰大齡新兵。“開什麼玩笑,該被處分的明明是那匹馬啊!”——我完全同意大齡新兵的話。
你看,哪怕是給士兵帶來多少麻煩的馬,對軍官們來説也是必須千萬照顧的對象。他們每次進出營門,都有衞兵列隊迎送,騎在馬上篤篤篤一路通過那得意勁兒就甭提了。
我估計他們心裏可能還想弄些喇叭,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有人吹的話那就更好了。
越是憎恨那些志得意滿的軍官,連帶他們騎的馬也會被一起恨上。就好像“愛屋及烏”反過來一樣。
上次那個大齡新兵捱了中隊長的巴掌後,正好輪到去馬廄當差。那天晚上懷着被打的憤慨,把中隊長的坐騎牽出來後用棒子狠狠揍了一頓。
不料,第二天,因為有演習正要外出的時候,突然馬就發起脾氣把中隊長當着全中隊的面給掀了下來。
堂堂中隊長大人深感受了奇恥大辱,發現胯下的馬不是平時騎的那匹,立刻大發雷霆。最後,雖然馬不會説話但那個大齡新兵還是被揪了出來。被中隊長狠狠甩了一頓嘴巴子。
不僅是自己部隊裏的軍馬,我們去中國戰場後,一大半的馬用的都是中國本地的馬,但這種士兵低於馬匹的情況一點兒都沒少。
不僅如此,在中國遇上的馬匹裏,有的還替我們送了命。
仔細想來,其實馬也挺悲哀的。雖然被奉為“活兵器”送上戰場,但聽説它們一匹都沒能活着回來。
這馬看來也都是些可悲的戰爭犧牲品。
探望軼事
我們新兵入伍以後不久就被允許接受親屬探望。
探望日定在週日下午。當天的操練基本上上午就全部結束。
對新兵來説,這種探望既有開心的一面,也有傷心的一面。能和親人、朋友見面自然很開心,但有時也沒法避免讓人看到自己被打腫的臉。
接下來我就説説我在還是新兵的那段日子裏,在高崎連隊門口附近接待室裏看到的幾個場面。
一、用牙咬老兵的母親
六月底我們即將開赴戰場。我正和妹妹一起吃着萩餅(大米和糯米混合後煮熟,稍稍搗爛捏成團,包上紅豆餡兒、黃豆粉、芝麻粉做成的糰子——譯)。
“你竟敢不給一等兵敬禮!”
從擁擠的接待室一角伴隨着叫喊,傳來一陣“啪啪啪”的耳光聲。
正在在房裏吃東西、説着悄悄話的新兵們一齊轉頭看了過去。被打的新兵從沒見過,應該不是我們中隊裏的人。
“老總,請饒了這孩子吧。”
接待室過來個看上去像母親一樣的人,對着一等兵不停地鞠躬。
“高崎連隊軍規肅整,容不得你來求情。”
“這個我也知道,可……”
“喂,你個新兵蛋子!居然讓你媽來道歉,你以為就能矇混過去嗎!”
一等兵説着就把攤在桌子上的盒飯、點心全都一股腦給掀翻了。這時本來還追着一等兵的那位母親,不知道怎麼想的突然抓住一等兵的右手,“喀嚓”一口咬了下去。
一等兵嚇了一跳立刻慘叫起來,連在接待室交頭接耳的我們都給嚇了一跳。
“你也太過分了,我家小子你打了就打了,居然還把盒飯也給打翻……。為了能讓我家小子吃上這盒飯,老太婆我今早上可是趕了三里地才到這兒。居然就被你糟蹋了,這口氣我怎麼能咽得下去!把你們隊長叫來評評理,快點把你們隊長叫來!”
這位母親言語犀利更讓我們吃驚。看來她可真是怒火攻心,當時怕是沒有人敢那麼説話的。
接待室這下熱鬧了。接到衞兵的消息,輪值長官立刻跑了過來,把老兵、新兵和他的母親帶到連隊總部去了。事情的處理結果我們新兵到最後也沒弄清楚。
一般來説,接待親屬時如果沒敬禮的話,老兵都會裝作沒看見糊弄過去。結果這位卻小題大做,如此惡劣的士兵只會給高崎連隊丟臉。
二、假裝情人
K二等兵入伍前曾在東京當過白領。人長得特別帥,大概特別受公司女職員歡迎。
某個週日,原來公司的女同事來看他。
我正好有人來,所以就坐在他桌子的旁邊,也順便可以仔細觀察那個女的。
年紀大概十八九歲,是個圓臉笑起來非常可愛的姑娘。兩個人關係相當密切,用我聽不清的聲音在一邊竊竊私語。
那個時候的我還沒什麼女朋友,自然也不會有女孩子特地來看我,不由豔羨起來:“K二等兵那小子還挺有兩下子的嘛。”
就這樣見面時間過去了三十分鐘左右。有位穿着和服的母親帶着一名水手服女生向K二等兵和他女友會面的地方走了過來。
一開始我還以為那個水手服女生肯定是他妹妹,可二等兵K突然就開始慌里慌張起來。
出於男同胞的直覺,看到他慌亂的樣子馬上就知道要壞事兒了。
“齋藤,不錯嘛,居然有個這麼漂亮的女朋友。”
我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知道他要幹嘛了,這時候我是不是該咳嗽一下適當給個回應打個掩護?可惜,就算我去配合他,看樣子也已經晚了。會面時間結束後,她們兩個都帶着尷尬的樣子回去了。
果然如我所料,那個水手服女生是他媽給K定下的未婚妻。
那位女同事和他卻還沒考慮過結婚。水手服女生看見了肯定在想“明明有了我你還去……”嫉火中燒。後來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後來他跟我説和水手服女生的婚約給解除了。
女同事那邊以後久沒見她來過所以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三、追債到軍營
那天,沒人來訪,我就坐在班裏寫信。去接待訪客的二等兵S跑回來問我:“齊藤,不好意思能借我5日元吧。”
5日元相當於士兵一個月的薪水。
他説入伍前分期購買了西裝,現在店裏的人來要賬正等在接待室裏,這錢就是為了還賬的。
我聽了這話一想,不對啊,好像記得上週接待日裏也聽過這話。
“他上次來過,結果這次又來了。真夠煩人的。”
“我算服了他了。拜託請借我5日元吧。”
我本來就不太想借他5日元,聽他這麼一説又覺得古怪,所以就還到3日元。S一把抓了我的3日元轉身就往接待室跑去。
之後就不知道他跟西裝店的人怎麼説的了……
後來我才知道什麼分期付款都是S編的。他不僅向我們新兵借錢,而且還居然去問教官借錢,知道這些我就害怕起來。
我們債主只要向S催促還錢,他就説:
“不好意思,等上了前線就一起還你們。”
S老是這麼應付我們,但真上了前線,他卻分到其他部隊去了。
最後我那3日元也隨之而去。
四、妹妹和饅頭
自從新兵可以接受來訪起,每個週日妹妹都會到連隊裏找我。
會面是在下午,我中午完成訓練後回駐地,就看到大門口附近的接待室裏就已經擠滿了當天來訪的人們。
我的宿舍就在接待室前面,瞥了眼宿舍前的人羣馬上就能發現妹妹的身影。今天她也來了啊——我連走廊裏張貼的訪客名單都沒看就知道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養成了這樣的默契:來訪日當天的午餐就都留給了沒有訪客的人。因為來訪問的人都會帶來很多吃的的緣故。
當時妹妹才十二三歲,應該還在上小學。經常來我們連隊。
帶來的東西每次都一樣:媽媽做的饅頭和萩餅。
我老家就在本地,離連隊有12公里。妹妹雖然是個小學生,卻也往這裏跑得很勤快。她好不容易來一趟,但經常我卻不方便出來和她見面。
例如有次在接待日前天晚上,被狠狠訓了一頓,結果嘴也裂了,眼睛也腫起來,這樣就沒法第二天去見她。
哪怕哥哥頂着這幅模樣去接待室,妹妹她也不會多問什麼。坐在不做聲的妹妹面前,腫脹的嘴裏嚼着媽媽親手做的饅頭,那種滋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不過,也並不是每次都允許帶東西進來的。
當駐地(這裏指高崎)發生傳染病的時候就禁止一切食品帶入。沒有食物的接待日,對新兵來説就和字面上一樣淡而無味。
每到這種時候,妹妹不知道聽了誰的主意,就會特地穿上有大袖子的和服過來。在大袖口裏塞上各種各樣東西來騙過衞兵。
軍隊真是個奇妙的地方,只要進門時別給發現,以後慢慢的哪怕在接待室吃起東西來他們也都會當作沒看見。
某天接待日,發生了這麼一件事。
當天規定禁止攜帶物品入內。妹妹就往兩隻袖袋和懷裏藏了饅頭,想要瞞過衞兵。但在填寫訪客登記本的時候往前一彎腰,懷裏藏的饅頭就從袋子裏掉了出來,有三隻滾落到地面上。
妹妹不知道是不好意思還是害怕,一下子呆呆站在那裏。這時警衞司令,一個士官就過來,撿起饅頭還給妹妹。
“你哥哥還等着吧,快點去吧。”
他並沒有責問她違反禁令,説着還特地把妹妹領到接待室裏來。
距開赴前線前,剩下的親屬見面的機會屈指可數。真沒想到這支在竟然會在母親面前毆打新兵的部隊裏,還會有這麼有人情味的士官,同樣的探訪,卻給我一種一個在天一個在地的感覺。
欺負新兵
入伍以後過了兩個月,訓練中的新兵終於獲得外出許可。
一般上午都有訓練,所以也只是下午後半日可以出去。
士兵回營時間基本上在晚餐前,但新兵可沒有那麼悠閒,頂多就給兩三個小時;很多人都是出來以後到連隊附近小店裏吃些好吃的,看看電影打發一下。
我昭和16年(1941年)入伍,當時開始施行食品配給制度,店裏的能賣的東西是越來越少。
可在高崎這邊還能買到想買的東西,吃到想吃的東西。
有天我和二等兵M外出。因為連隊大門旁的小店裏總是擠滿了士兵,所以我們就去了靠近高崎車站的一處食堂。我們進門的時候,那裏正好有兩名歪戴着軍帽的一等兵在喝啤酒。
我們對他們倆敬了個禮後,找了空位坐下。
這兩個一等兵臉紅彤彤的,大概已經喝了不少酒。我們一坐下他們其中的一個就説了:
“你們那部分的?”
“是,我們是第一機槍中隊的。”
“哦,一機的啊。一機的新兵蛋子怎麼連給一等兵敬禮都不會?”
“什麼,剛才不是敬過了!你看沒看到啊。”
“我也沒看到。”另一個馬上一等兵不懷好意的説道。
“是一機教你們撒謊的嗎?”
“當然沒有。”
“那你們怎麼能胡説八道呢。”
“你找茬兒嗎,混蛋!”
店老闆見勢不妙馬上跑出來説:
“老總,這兩位剛才進來的時候給您敬過禮啦。”
一邊説着一邊站到新兵和老兵中間想要勸開。
“當地人(部隊裏對普通人的稱呼)別摻乎部隊的事兒。”
這麼一説,店老闆就不做聲了。
一股酒氣突然噴在我臉上,接着就是左右臉上給啪啪狠狠抽了兩耳光。
“給我小心點!”
兩個一等兵把軍帽往頭上歪着一戴,撇下這句話就走了。
“真氣人!齊藤”
M説得不錯。這裏既不是酒吧也不是兵營,而是地方上的小店。
碰上這種不講道理的事情,我們還得硬要往肚子裏咽。
新兵對此除了忍耐意外沒其他辦法。
之前趁禮拜天還出去過幾次,但這次之後,直到奔赴前線我都沒再出去過。
之後隔了幾個星期,又輪到了個星期天。雖然可以外出,但我因為前面的事情就沒有出去。直到當天晚上點名。
一般允許外出的那天晚上都不點名。這次因為當天在馬廄和其他地方值班(部隊裏沒有調休一説)無法外出的老兵們對此非常氣憤,所以就有人跑到新兵裏來撒氣。由此,週日晚上就成了新兵的噩夢。
“今天是誰值班?”
班副上等兵一邊審視新兵,一邊問道:
“是齊藤”
“值班時要做些什麼,你知道嗎?”
暴風雨快要來臨了。
“打掃室內衞生”
“沒錯。多虧你經常清掃,你看連痰盂都想對你説聲謝謝呢。還不快過去聽聽。”
上等兵臉上壞笑着説。痰盂位於槍架下面。我過去一看,不知為啥,點名前還明明洗得乾乾淨淨的,現在卻已經髒了。
“現在痰盂説完了吧。”
“……”
我拿着髒痰盂正要出去洗。有個老兵就站到我面前了。
“別以為洗了就完事兒了,大錯特錯。你們新兵出去玩得忘乎所以,而我們老兵卻還得給馬洗屁股,真是豈有此理!”
接着就一個耳光。
“你給我過來”又一個上等兵喊。
“我頭一次看到你這樣不負責任的新兵。怎麼樣,為了給你留個教訓,把這個給我一口喝了!”
“外面一定吃了很多好東西吧,正好給你漱漱口。”
聽了這個,我拿着痰盂的手抖了抖,噁心得想吐。
“這次進來的補充兵真是不像樣啊—。這都是你們上等兵沒教育好!”
老兵們一聽這話,火氣就上來了。
“快喝!”
同時把我手裏拿的痰盂往我嘴邊按過去。嘴裏被灌進去亂七八糟難以描述的東西,我吐了好幾次,連上等兵接下來説什麼話都沒聽到。
當個新兵還真是可憐……
熄燈號後,我躺在被窩裏一邊聽着,一邊流着眼淚。
“真夠倒黴的。不過説來也怪,點名前明明洗過痰盂的啊。”
隔壁牀位上二等兵M小聲和我説話。
不過這個已經無所謂了。我對高崎連隊這支野蠻欺辱新兵的部隊(當時是115連隊)已經失望透頂。
這支我從小就對它很有好感,連隊歌都會唱的當地部隊,沒想到一步踏進去後結果卻是這個樣子……。在我漫長的軍隊生涯中,每當想起這件事,胸中就憤慨不已。
當初往我嘴邊硬塞痰盂的那個上等兵的名字到現在我都記得。在軍隊這個瘋狂的組織裏,連他都變得瘋狂了。
西伯利亞蛋糕
第一期訓練結束了,開赴戰場一週前我們全體新兵意外獲得了次外出休假的機會。
“要是上了前線你們不一定還能活着回來,所以讓你們好好再看看這個世界,安心道個別,特別是對女人。”
中隊負責人事的曹長(上士——譯)一邊把外出證明發給新兵,一邊説。
新兵們從來沒想過還會有個外出休假,所以對這次意外的假期大家都高興地叫了起來。
出了營門,新兵們就各自散開回老家去了。我也抓着國防劍(軍隊配發的短劍——譯)趕回了老家平井村。
“你小子不會是逃回來的吧?”
媽媽正在前院打麥子,看見我回來嚇了一跳。
我家是農户,並不富裕。雖然拿不出什麼山珍海味,但只要能吃到媽媽親手做的菜我就滿足了。
家裏温馨的迎接,讓我這顆入伍後扭曲變形的身心彷彿被滋潤恢復過來。
但是我又必須注意不要在這假期中產生太多的依戀之情。(後來聽説在其他中隊裏有人就因為在假期後沒能準時歸隊而造成了各種問題。)
總之,這假期只有三天兩晚,非常短。我不得不珍惜每一秒的時光。
第二天,我就去了東京有樂町——原來工作的地方。可能是因為一直呆在卡其色單調的軍營裏,雖然只隔了三個月,但此時日比谷的電影街對我來説看起來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
“還以為你當了逃兵了”
看到我以陸軍二等兵的樣子出現,公司裏的人吃驚着説出了和媽媽同樣的話。
公司裏貼滿五顏六色的招貼畫,飄滿油墨氣味,讓我非常懷念。看到以前同事還在做他之前的工作,我感到萬分悔恨:為什麼偏偏就我一個人被拉去當兵呢?
登上日比谷電影公司的屋頂,東寶公司屋頂上穿着綠色和服的歌劇學徒們一起向我這個大兵揮手。東寶劇場當時演出的並不是歌劇,而是在公演舞台劇。
看過一幕演出,我就從後台門口往外走,碰到了同事O。
“齋藤,真運氣終於找到你了。我想把我們一起吃西伯利亞蛋糕作為日比谷最後的留念怎麼樣。”
那時,在東寶劇場前面有家姐妹二人開的小點心店,做得西伯利亞蛋糕一直非常不錯。這種蛋糕現在基本上看不到了。它由兩層卡斯提拉之間夾着羊羹做成,當時一塊要5到10分錢(注意當時士兵月薪不過5日元/月,相當於1~2%的月工資。——譯)。
當時砂糖已經實行了配給制,甜點可不是那麼容易買到的。但由於我們是老顧客,所以姐妹倆偷偷地給我們做了份西伯利亞蛋糕。
“O,今天太感謝你了。希望你能活得好好的,這樣下次還能有機會和你吃這西伯利亞蛋糕。”
就這樣我們在有樂町告了別。
説些後話,我從西伯利亞一回來,第一個去找的就是O。
“那一陣,我整天都吃‘西伯利亞蛋糕’,多得你都想象不到。”
説完我們就大笑起來。
順便説下,那位O就是前年去世的兒童漫畫家太田次郎。
那天,還有一個人我特別想去和她道別,就是住在淺草的A子。
我到A子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她家園子裏紅色夾竹桃花正盛開着。由於我突然到訪,所以當她看到站在門口穿着陸軍二等兵軍服的我時,眼睛一眨一眨好長時間説不出話來。
A子是公司M前輩親戚的女兒,還是個女校三年級學生。
通過M的撮合,在入伍前一年開始約會。
所謂約會,也就是到郊外吃個野餐,一起去看公司的免費演出和電影什麼的。
我們年紀尚小,還處於對男女關係朦朧的階段。我覺得A子扎着雙馬尾辮子的樣子,就像初春的花朵一樣可愛。
時間所剩無幾,我無法再留戀下去,只能讓A子送我到上野為止。
陸軍二等兵和女學生並肩行走的景象就和漫畫裏的一樣。不知道A子當時心中都在想些什麼,但她胸口的水手服隆起的樣子到現在我還記得。
再過一週我就要上前線了。我抓着身邊A子的手,帶到公園暗處的角落裏親了她一下,之後終於鬆開了她的手。
“我等你回來”
在上野車站火車出發時,A子對我説着,交給我一枚淺草寺求來的護身符。
這護身符我帶了很長時間,直到戰爭結束都在保護着我。
到達新町車站已過半夜,班車也都結束。連夜行軍8公里才到家,一路上心裏很平靜。
一到家,之前分別的A子的電報就送來了。電文如下:
“祝願武運長久”
再見,赤城山
昭和16年(1941年)6月22日,清早。入伍後經過三個月速成訓練,我們新兵踏出高崎連隊的營門,作為替補人員開赴戰場。
營區內,以負責訓練的中隊長為首,各位教官、班長以及其他留在隊裏的老兵和同年兵(同期入伍的士兵——譯)目送我們離去。
而在營門外,雖然還是清晨,但卻已經有很多人手裏拿着寫有部隊名字的條幅和小旗在那裏歡送我們。
走出大門沒幾步,立刻我的父母和妹妹就從送別的人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