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雨中之淚:科幻電影史上最富詩意、想像力和哲學意味的一個場景_風聞
钢铁怀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2021-02-14 16:15
春節期間,響應“就地過年”的號召,留在公司值班。利用這段難得的空閒,我刷了心儀已久的、但一直沒有時間觀賞的幾部老電影,其中一部便是《銀翼殺手》。
《銀翼殺手》根據著名科幻作家菲利普·K·迪克1968年的小説《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1968)改編,是雷德利·斯科特執導的動作科幻電影,哈里森·福特、肖恩·楊、魯特格爾·哈爾等主演,1982年6月在美國上映。

《銀翼殺手》1982版海報
《銀翼殺手》講述了2019年,洛杉磯變成烏煙障氣的混亂之地。人類製造了與真人無異的仿生人為人類工作,但當這些仿生人有了思想感情時就要將他們毀滅。仿生人雖然生性殘暴,卻對自己只有短短四年的生命充滿渴望和留戀。人類不允許這些複製品擁有做正常人的權利,所以必須毀滅這些被定罪為“妄圖成為人類”的生命。戴克是一個專門追殺叛逆仿生人的殺手,但當他與美麗的女性仿生人瑞秋相遇時,兩人發生了感情,他開始左右為難……
今天的觀眾,已經被各種大片吊高胃口,對宏大主題和酷炫特效也已經習以為常。作為上世紀80年代初的電影,《銀翼殺手》今天看來或許稍顯簡陋。但即使放在今天,《銀翼殺手》也是最為優秀、最有代表性的科幻電影。

手邊暫時沒有合適的原作高清劇照,這張是續作《銀翼殺手2049》劇照
《銀翼殺手》節奏緩慢,但風格十足;帶着強烈的反思氣質和人文精神;影片的內核(故事、影像、構思)具有相當純正、堅硬的科幻味道;特效的目的在於讓觀眾完全融入到影片的氛圍中去而不是炫耀技巧,刺激感官——大部分優秀的80年代科幻片,都具有這些特點。在它之前,科幻電影中的未來世界多半一塵不染,秩序井然,充滿了機械崇拜的味道。
《銀翼殺手》中的未來社會卻潮濕陰暗,西方文明已經崩潰,東方文明(影片中的大量細節暗示是日本,當時日本經濟崛起,風頭正勁)成為當時文化的主導,先進的高技術(尤其是生物技術)與混亂的人類生活交織在一起。頹廢的美感,傷感憂鬱的情緒,迷幻的音樂,反烏托邦精神,質疑世界本質的虛無主義……這種賽博朋克(cyber-punk)風格影響了很多的科幻影片。

手邊暫時沒有合適的原作高清劇照,這張是續作《銀翼殺手2049》劇照
《銀翼殺手》始終貫穿着對人和人的價值的思辯,探討的是一個人應該如何去“認識自我”和“尋找身份”的古老命題。一方面人類試圖消滅由自己親手製造出的各方面“功能”都強於自己的仿生人,而另一方面仿生人為了生存的權利與人鬥爭的矛盾,迫使觀眾不得不透過仿生人的命運來反思自己。
原著作者菲利普·迪克評論道:在我看來,這個故事的主題是戴克在追捕仿生人的過程中越來越喪失人性,而與此同時,仿生人卻逐漸顯露出更加人性的一面。最後,戴克必須捫心自問:我在做什麼?我和他們之間的不同本質到底是什麼?如果沒有不同,那麼我到底是誰?
《銀翼殺手》最突出的亮點,是片中文明的規則秩序與人性情感之間的衝突。在科技高度發達且仍在高速發展的今天,這是一個具有警示意義的隱喻:固有的秩序與整潔也許會被人們所擯棄。影片基調陰鬱而灰暗,在穿梭於高樓大廈間的快速飛車下面,是骯髒擁擠的街道。在遮蔽了半個天空的巨幅廣告下面,是庸庸碌碌的芸芸眾生。即使不考慮新冠疫情的影響,今天西方社會的真實的混亂情形,也強烈印證了影片當年對“未來”的猜想。

羅伊之眼
片中羅伊(Roy Batty)是仿生人的首領,是泰勒博士製造出來的,被稱為“仿生人中的天之驕子”。在製造這些仿生人之時,因為擔心其發展出人類的情感,而設置了四年的生命期限。當羅伊開始追求生命的延續時,他就開始脱離了簡單的仿生人的範疇了。他有了生命的意識,有了求生之慾,有了永恆之念,而這非機器所能為。當他向泰勒求永生之法時,泰勒説:“The light that burns twice as bright burns half as long. And you have burned so very very brightly.” 我個人將這段話意譯為:“一半人生,雙倍光明。你(的生命)燃燒得如此耀眼。”
羅伊對泰勒的發問,又何嘗不是人類對造物者的發問?我個人理解,就像我們人類,擁有美好的品質和精神,偉大的理想和抱負,無限的想像力和創造力,有時卻受限於孱弱的軀殼(比如霍金)和困頓的境遇(比如王勃)。

魯特格爾·哈爾在《銀翼殺手》拍攝現場
飾演羅伊的魯特格爾·哈爾(Rutger Hauer)哈爾評價這個角色説:“這部片子的諷刺性在於,我覺得羅伊在劇本里像個英雄,主角戴克倒像個蠢貨——孤獨、沉溺酒精、毫無感情。但最大的反派羅伊卻被寫得像一個血肉豐滿、被光暈籠罩的英雄。和他的人類對手相比,他的優點實在太多。‘樞紐-6’型的那些特性,但是一台機器要這些東西幹嘛呢?他似乎有自己的良知,有時也會變得很温柔,好似他也有自己的心。這些特質對人類來説很美好,但對機器來説,就更棒。這樣,這個角色令我錯覺叢生,我覺得他幾乎就是一個真正的人,強壯而令人喜愛,卻被束縛在一塊電腦芯片中,電池裏的能量也幾近枯竭。”
正因為對角色有這麼細緻入微的獨到深刻見解,哈爾才能極致演繹“擁有人類個性的非人類”。我們也就理解為何羅伊這個角色在觀眾心中有那麼強的衝擊力了。
在仿生人羅伊生命的最後時刻,有一段雨中告白: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ness at Tannhäuser Gate.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Time…
to die.
以下是中文翻譯(我按自己的理解做了細微的改動):
我曾見過
人類無法想象的美
我曾目睹太空戰艦
(被擊中後)
在獵户座的邊緣熊熊燃燒
我曾注視C射線
在唐懷瑟之門的黑暗裏
閃耀萬丈光芒
而過往所有的瞬間
終將湮沒於時間的洪流
就像淚水
消逝在雨中
……
死亡的時刻
到了
哈爾細膩且多才多藝,他即興發揮,用詩一樣的語言闡述孤獨、死亡的哲思,以飛鴿象徵靈魂不滅,如夢如幻。他不僅是在講述仿生人的命運,更像是在講人類的命運:一切都會消逝,就像淚水消逝在雨水中。這是一段兼具詩意、想像力和哲學意味的台詞,動人心絃,使整部影片的格調頓時得到昇華。為了演繹這段台詞,我還特地製作了一段混剪視頻(騰訊視頻附於文首,B站視頻請戳:BV17U4y1W7Fi)。
冷雨打在臉上,白鴿從手中飛出,飛向佈滿陰霾的天空。這個場景也已成經典,被稱作“雨中之淚”。

導演雷德利·斯科特回憶説:“鴿子是哈爾的傑作。我們的合作非常愉快,他對劇組也是貢獻良多,總是才思泉湧點子不斷。哈爾曾問‘我能不能用一隻鴿子?’而我答道‘你不覺得這有些太做作了嗎?’但他是那麼的認真,最後我不得不讓步‘去找一隻來吧。’他贏了。這真是最後一秒才冒出來的點子。”
第十放映室評論説:“他懷中的白鴿直上雲霄,是帶他的靈魂從污濁的人世飛天,還是去尋找罪惡已洗、洪水已退的的橄欖枝呢?”。
有觀眾甚至説:如果不是最後一刻,那個兇悍暴戾的仿生人忽然靜靜坐化,手中的白鴿宛若天使和靈魂飄然而去的話……我會給影片只打2星。
還有觀眾説:這是我看過不下十遍的段落。幾十年過去,死亡的時刻,終究還是來了。
可見“雨中之淚”影響之深。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銀翼殺手》的基本設定,仿生人這一概念,在後來的許多電影和遊戲中得到發揚光大,《底特律:我欲成人》就是一個代表。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看看這個短片:《<底特律:我欲成人>之卡拉前傳》(視頻附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