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軍步兵物語(齋藤邦雄)日本老兵的二戰回憶(八)_風聞
独角丘比猫-2021-02-14 09:40
可恨的桃子
昭和19年(1944年)初夏,原本駐紮在山西省大同的泉兵團(二十六師團)被緊急派遣到菲律賓萊特島去了。
為了給他們收拾營區,我們這些司令部機要人員就暫時派到大同。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情。
大同位於山西省最北邊,從保定出發沿北京張家口坐火車可以一路過去,距離大概有500公里。
到大同營房的時候,室內的雜亂程度讓我們大吃一驚。服裝、私人物品散亂一地,桌面上殘留的米飯菜汁還是熱的。該部隊出發時忙亂的景象盡在眼前。
到達大同稍微安頓下來後不久部隊就發來了外出許可。距這個城鎮15公里處有個很有名氣的石佛(可能是雲岡石佛——譯)。
“好不容易來趟大同,去看石佛吧。”有人提議。
“石佛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去拜大同的觀音(指女人)去呢。”
等到外出的那天就按這兩種提議分成兩組士兵各自出去了。
我自然是要去“拜觀音”。
每到這種時候士兵跑得最快。每個人都想去“觀音”那邊燒頭香。我平時走路就慢,這次出了營門不久就被戰友們拉下好多。
當時大同治安還算不錯,士兵也不用特地組隊出門,如果想慢慢逛的話我一個人走路就行了。
走了不一會兒,從旁邊一户人家的窗子裏有個中國女人手上拿了個桃子笑着向我招手。
前後望了望,周圍就我一個,原來是向我打招呼啊。
“這桃子是給我嗎?”
我將信將疑用中文問她,她回答這桃子10日元(相當於1750人民幣——譯)。
10日元等於當時士兵一個月的薪水(新兵時是5日元——譯)。這桃子可真貴啊。不過馬上我就明白了這背後的含義。OK我説,那女的就把門打開了。
房間裏面一般是泥地一半鋪着席子,就是一家普通的帶炕民房。裏面還有一間房間,裏面鋪了一牀火紅的被子。
進去以後再仔細一看,感覺和在外面看到的樣子非常不一樣,我就有些失望。
雖説她在房裏,我從窗外往裏看自然是看不清楚;可即便如此感覺還是和第一眼看到的差了很多,我就一下沒了精神。
簡單來説就是被她厚厚的化妝給騙了。但畢竟已經和她説好了,就老老實實付了10日元,之後她鑽進被我叫我進去。我這時已經沒心思和她大戰一番,回去的時候那女的笑嘻嘻地把先前那個桃子遞給我讓我吃。
沒辦法那可是10日元1個的桃子,吃完以後我就歸隊去了。戰友還在擔心我一個人上哪兒去了,聽了我的話後都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大同的妓女做太多次都不行了啊。”
凡是去見識過“觀音”的戰友們抱怨道,説不定他們的遭遇都和我差不多。
之後過了兩天的早上。平時我都是被人叫醒起牀的,可這天確實被一陣猛烈的腹痛給痛醒的。
馬上跑進廁所,發現是拉稀。我想可能吃什麼吃壞了肚子,剛回到室內卻又得上廁所,就這樣每隔30分鐘就得去一次。下腹感覺就和刀絞一樣痛。
以前拉肚子的時候只要吃上兩三粒雜酚油(Kreosot,鎮痛藥——譯)馬上就能治癒,不過這次卻完全沒有效果。
戰友又教了我個土方:把木炭弄成粉和水喝下去,結果也沒用。
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跑到醫務室一診斷:“是赤痢,馬上住院。”就這樣住進了大同陸軍醫院。
這次是第二次住院,第一次是骨折住進了北京陸軍醫院。北京那時候是外科,地點在萬壽山公園旁邊,所以當時住院是頂好頂好的。
不過這次在大同卻是因為傳染病,真讓人不好意思;而且一到晚上還能聽到遠處的狼嚎,真是個荒涼的地方。
住院後,我被轉移到隔離病房,住進一個10人大小的病房。不知道其他醫院是不是也這樣,牀下面放了個便器。大概是讓我方便的,這樣連續用上兩三天估計就會溢出來的吧。
噁心話題就不説了,我連着一週不吃不喝只出不進,除了血和膿已經拉不出其他東西了。
排便次數多的時候一天超過50次。怎麼數的呢?我就用小石頭上一次廁所就往小碗裏丟一顆這樣原始的方法計數。
住院以後最讓我頭疼的就是赤痢的原因。為啥就我一個得病?如果是炊事原因的話就不會光我一個得病,其他幾個也應該住院的啊。但實際上其他沒人送進來。
經過幾番推敲最後懷疑集中到外出時吃過的那個10日元的桃子上。因為回憶那天前後都沒有吃過什麼可疑的東西,所以犯人只有這個桃子。
軍醫問我吃過啥,雖然很難説出口,但最終還是將那個桃子交代了。
入院第二週週末,拉肚子也止住了。可體重也減掉了15公斤,平攤下來正好一天1公斤。
之後從濃湯開始一直到粥、普通食物都可以吃了,恢復很順利,剛好一個月我就出院。
到我出院的時候我所在的部隊已經離開大同,一個人都沒剩。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為我住院才來大同的。
就好像狐狸精變成了個女人對我笑嘻嘻,讓我起了色心花上10日元買了個超級貴的桃子這也就算了,結果還讓人住了院。如果當初去拜石佛的話就不會這麼倒黴啦。現在後悔也沒用。
真想跑到那女的家去狠狠發頓牢騷才能止住我滿腹的怨恨,不過再一想:萬一過去又招惹上什麼更厲害的細菌的話那就慘了,所以最後還是沒去成。
打那以後,我到現在都對桃子敬而遠之。
無法忘懷的天使
多虧了軍醫和護士幫我調養好身體,才能恢復精神再次全力投入到軍務中去。
這些人中有一位白衣天使不知為何似乎在向我表示好感。
住院後經過20天治療病情總算好轉,於是就把我從隔離病房轉到一般病房去了。負責病房看護的護士是A(我到最後還是沒搞清楚人家的名字。)。
她總是帶着副口罩所以也看不清臉型,但那大大的眼睛顯得很清冽。年紀不過十七八歲,在病房裏小鹿般躍動工作的身影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氣息。
陸軍醫院裏,無論護士長得好看不好看都不允許和患者過於親近。
以前北京陸軍醫院的時候就曾經目擊到護士由於和住院的某位士兵患者相戀,而被護士長狠狠打耳光的情景。
就算無法隨意和護士聊天,只要能在遠離國內的異鄉土地上看到穿着白衣的日本女性,多少能搭上幾句話,就已經是莫大的安慰了。
住了院後身體允許的話,士兵就會開始往各自家鄉寫信。這裏醫院畢竟也算是軍隊,醫院名字要寫北支派遣某某部隊。把醫院成為某某部隊也真是古怪,不過這也是為了防間諜。
因此信裏也就不允許出現類似“住院”、“生病”之類能讓人想到醫院的文字,而只能寫些無關的內容。
某天護士A把我妹妹寄給我的信放到我牀頭,用和平時不一樣的語調和我説:
“我和久子(指我妹妹)是同年級的。”
“咦?你和久子是同級生啊!”
真沒想到每天照顧我的A居然和妹妹同年級,我大吃一驚。
既然是同年級的,那我就推斷她應該是十八歲。我妹妹時候還在國內和父母一起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可A卻小小年紀孓然一身跑到偏遠的蒙古這裏來工作,就算她是為國犧牲這也太……。想到這兒我內心彷彿被打了一下。
A只提了同級生的事兒,再問其他的就一概不做回答,連名字都都沒説。
住到一般病房後,我恢復得很順利,就是每天肚子空空的讓人挺難受。
因為突然減掉15公斤,為了恢復原狀身體就拼命吸收營養。
醫院裏也有個酒吧,但那時即沒有我想要的也沒有我買得起的東西。就算想要出去買了吃,可身體情況還不允許,沒辦法只好忍着了。
這時每到晚上點完名回牀位,就會在毯子裏發現豆沙麪包、饅頭什麼都。
是誰把這些東西塞給我的呢?一開始我還覺得奇怪,很快我就明白了原來是A啊。因為某天晚點名後我看到A從我病房裏出來過。
由於在醫院裏沒法明説,對忍飢挨餓的時候幫了我大忙的A,只能用無言的方式感謝她。
人的恨意可以通過食物表現出來,同樣善意也能通過食物表現。我對她的善意到現在都無法忘記。多虧她我才能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就完全恢復並出院。
坐上卡車離開醫院時,A跑到醫院出入口處揮着手向我送別。卡車開動以後,A把大大的口罩從臉上解開;這時我已經離她很遠看不清她的臉了。
在開往北京的列車上我解開雜物袋,裏面裝有牛奶糖、乾果還有毛巾肥皂。
我想可能還會有信,結果翻了一遍卻沒找到。
終究她還是沒把名字告訴我,我只能以A來相稱。要説起來還是因為吃了那個桃子我才能和A這麼情切的護士——況且還是我妹妹的同級生——偶遇。
這麼一想就覺得買了這麼貴的桃子還到了大黴,但能見到A多少也就能抵消了。
幾年後我從西伯利亞回國,把這事兒問了妹妹,她卻説沒這麼個同級生。那麼那位A又是什麼人呢?
當時那座醫院的部隊名稱是這樣的:
北支派遣 戊 第一八四七部隊
不斷泄漏的情報
日軍的大體情況簡單來説就是不斷有情報泄漏到敵人那邊去。在這裏舉幾個我所在的部隊的例子給大家説明一下。
旅團決定啓動某項行動的時候就會讓下屬各部隊長官集中到司令部裏召開作戰會議,進行詳細討論。
在會上就會將旅團的作戰命令、各部隊行動路線圖,另外還有敵人情報概要等文件一併交給各位部隊長官。
這些文件屬於軍事極密文件,全都標有編號。
部隊長官會議結束後,這下重要文件就會被裝入包裏,由各部隊長官帶回自己的部隊,再召集下屬中隊長在自己部隊裏進行商討。
可是,每當部隊長官會議一結束,日軍的動向就已經泄漏到敵人那邊去了。
在敵人那綿密的間諜網包圍的情況下,這些行動被他們偵測到那也是沒辦法;但我怎麼也搞不明白為什麼部隊長官們放進包裏帶回來的軍事極密文件這麼快就會落入敵人手裏。
雖然搞不清楚他們怎麼弄到手的,但軍事極密文件的復件經常在敵人的文件中出現就足有證明以上問題。
極密文件一般由作戰情報室的將校軍官、下士官起草,然後油印出來。印刷都是我和同期兵兵長N負責。部門以外的人員一律不得進入印刷室,使用完畢的原稿和其他材料當場就會被燒成灰燼。
通過這一系列流程製作的文件,按照編號順序發佈到各個部隊,只要得到文件的部隊不出什麼事故應該不會流到敵人手裏;所以對這個問題我怎麼也無法理解。
敵人到底通過什麼方法拿到資料的呢?這個問題我在司令部期間一直都沒找到答案。
正如前文所述,部隊收到命令後就會在駐地組織兵力編成討伐部隊,直到出洞前得花上好幾天時間。
軍隊這種地方,官僚作風嚴重得可怕。這種費時費力的流程根本沒法改進,所以敵人得到從我們手裏走漏的消息後,就能趕在日軍抵達前把一切都給準備完畢。
面對這樣的敵手,等日軍大部隊擺開陣勢出擊的時候,根本就沒法獲得什麼戰果;反之倒是經常被他們取得不少戰績。
那時軍隊裏通信一律都用暗語,但就連這暗語也説不定給敵人破了。
所謂暗語一般人看會覺得莫名其妙,但實際上卻都是些特別的暗號。舉個例子,將官稱為殿下,校官稱為大名,尉官叫旗本,下士官是武士,士兵就是足輕。
利用這些暗號比如在部隊間電話聯絡時就會變成這樣:
“喂喂,這邊的殿下(閣下)明天要到你們那邊去,大名(校官)一名,旗本(尉官)三名,武士(下士官)五名,足輕(士兵)二十名隨行。”
士兵對暗語中被貶低身份自然非常惱火,對此風評也不好,之後不知什麼時候起就不再用了。
不管怎麼説,中國地廣人多;當時在北支中國人和日本兵的比例為一千比一。也就是説一千名中國人中只有一個日本兵。
對這一個日本兵卻又兩千只中國人的眼睛盯着他的一舉一動,真是天網恢恢……情報泄漏自然無法避免。
我在山區防區的時候有過這麼一件事。
那次我們深入山區掃蕩敵人的某處根據地。
從某村的一户人家裏發現了一張少見的日軍編制表。
這正是敵人對我們警備隊調查以後編制的。裏面包括隊長以下人員的名字、軍銜,連出身地縣市都有,真讓我們大開眼界。
“我都已經是上等兵了,這怎麼還寫一等兵啊”
軍銜上稍微有些出入,其他都基本正確。
到底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用什麼辦法查的?我們自然一無所知,但看了真是細思恐極。
我所在的山區警備隊里正好有兩名中國苦力。一個人專門負責做飯,另一個打雜。兩個人都幹了很長時間,日語也基本能聽懂,幹起活來沒啥不方便的地方。
如果真有間諜的話,這兩人怕是嫌疑最大。後來隊長就不知找了個什麼理由讓他們立即離開警備隊,之後他們怎麼樣了就不知道啦。
接着我們話題再回到司令部。
這是在昭和20年(1945年)年初,旅團下屬某部隊俘虜了個敵人的大人物,正將他押往司令部途中發生的事情。
由於對方是個大人物,所以司令部也得按規矩把他押解到更上一級部門去處理。為此特地組織了個護衞班把他送去北京。就在護送途中稍微大意了一下,結果就讓那個大人物給跑了,讓司令部丟了好大一個臉。
列車出了保定行使1個小時。那位俘虜説:
“我要去廁所。”
所以就給他解開繩子讓他去上。等了很長時間打開門一看,這俘虜已經打破窗子逃跑了。
列車速度很急,從窗口跳出去的話也不一定能保住性命。但被日軍抓住更無法保命,所以俘虜估計還是不得不選擇前者了吧。
這大人物跳車的時候估計很幸運,被村民或者間諜救了下來,後來再次又回到了根據地。
這條新聞馬上就傳到抓捕那位大人物的部隊裏去了。所以立即就通告司令部詢問説:
“我們收到情報説前天送往你處的某俘虜現已回到根據地在指揮戰鬥行動,司令部是否在押送俘虜期間出了什麼事……”
下級部隊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俘虜,結果卻被上級司令部一個疏忽給放跑了,這種話怎麼也説不出口。萬一給曝光的話司令部可就顏面無存啦。
“這是敵人的欺敵之計,該俘虜已確認被送往北京上級部門。”
他們只能這麼一口否認了。
戰報裏的貓膩
大本營發表的戰報一向都是扯淡,這點在戰後都讓國民懶得吐槽了;我在那時現場就一直在做類似的事情。
如果硬要指責軍隊本身就是靠吹的話,那也的確如此沒辦法。
當時日軍和八路交戰,獲得的最大戰果就是繳獲的武器。步槍、機槍為主,如果還能繳獲迫擊炮的話那就真高興地不得了了。
其次就是發現武器彈藥的秘密藏匿地點,不過基本上不可能找得到。
再次就是俘虜。其實俘虜的大半都是農民,要想抓到幹部也是不太可能的。
最後就是敵人屍體。這裏是吹牛注水的重災區。
我在山區警備隊的時候,頗受部隊反覆出動討伐作戰之苦,但每次都沒法交出什麼戰果來。雖説沒有戰果,卻又不能空手而歸。
如果我方出現傷亡損失的話,那更要拿出些東西來平衡下。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所有部隊都養成了特意在平時戰鬥中將一部分戰利品藏匿下來的習慣。
也就是説如果在某次戰鬥中獲得戰果,那麼就會從其中向上級部門瞞報一定比例(比如步槍十支中的三支),這樣手上就多了一部分額外的戰利品。
每當我方出現損失卻沒有獲得戰果,或者出去討伐卻空手而歸的時候,就可以用這些額外的戰利品充數,這已經成了潛規則了。
那麼到底為啥要在戰利品上做這麼多手腳?因為上級部隊要對這些兵器數量進行清點確認,所以至少要得保證數量上不出差錯才行。
在戰報中最扯的就是敵人遺棄的屍體數量。
這是因為上級部隊不會特地跑過來查看,而且屍體很快就得處理掉的緣故。各隊都會在這個數據上大吹特吹。
哪怕只死1個農民也會摻水説成5個。
如此這般,敵人屍體方面的戰果所有部隊都在放衞星。
如果每次征討八路軍的屍體數量果真和日軍戰報一樣的話,那八路軍的兵力就會大大縮水。
但其實他們根本沒有減少,八路軍人數反而越打越多。
我在司令部任職期間從各部隊收到的戰報上看,屍體的數量總是會非常龐大。就算明白這是胡説八道,但卻也沒有一個人會對此多説一句,每個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對這種理直氣壯在文件上扯謊的日軍體制簡直就是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