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軍步兵物語(齋藤邦雄)日本老兵的二戰回憶(十)_風聞
独角丘比猫-2021-02-14 09:42
回憶戰友(一)
軍隊生活的這不到5年時間裏,我認識了不少戰友。
到現在雖然過去了40年,但依然有些人無法忘記。不但經常想念起這些戰友們,而且還會去給殘存的戰友幫個忙什麼的。
其中有兩個人在我心中形象依然鮮明,栩栩如生。
二等兵M和我一樣,被紅紙一張招進高崎聯隊,和我是同年兵。和他在同一個班裏接受新兵訓練,上了戰場以後又被分在同一個中隊;在同年兵裏我們的關係可以説是非常緊密的。
他這人根本就不是個當兵的料。首先動作非常遲緩,其次説話模糊不清,再者腦子也轉不過彎來;這三條加起來説明他根本不合適呆在軍隊裏。
在部隊裏,特別對於新兵來説,這三條裏只要沾上一條就就得挨巴掌;但他卻全佔了,結果自然就是被打得讓人不忍直視。看他連着好幾天被班長、老兵扇耳光,幾乎臉都快變形了。
新兵管理採用連坐的方式,只要一個人犯錯那所有人都會被連累到。
“喂M,你能不能上點心?就因為你害得我們每天都捱打,這可不行啊!”
其他新兵因M整天錯誤百出,負上連帶責任而被打,最後再也無法忍受。於是,大家開始發起了牢騷,還特意把M疏遠開來。
可能是因為在班內我的牀位和M相鄰,我更比其他新兵深受其害。
也許是由於我和M屬於同一類人,都不太適應部隊裏的生活;因此就算和M一起被狠狠教訓了,也只會愈加同情,而不會對M產生一點恨意。
到5月份,新兵經常會到營區以外的地方訓練。某天發生了這麼件事。
新兵都是在烏川附近的練兵場訓練,結束後就到聯隊隔壁的高崎公園裏大休息。身旁的M這時對我使了個眼神叫我一起去廁所。
“搞什麼鬼?”我被矇在鼓裏和他一起過去。結果M沒進廁所,而是繞到背面從石牆頂部取下了個紙箱,然後唰一下躲進旁邊的樹叢裏,然後叫我過去。
M在樹蔭下從箱子裏拿出大塊的大福餅。
“快點吃。”
對我説着就拿起大福餅開始吃起來。那動作快得根本就看不出M以前那種“遲鈍”的樣子。以至於我那時候以為M是故意裝出一副“遲鈍”的樣子的。
我們吃完大福餅,臉上還做出一副啥都沒吃的表情,大聲唱着軍歌回了聯隊……
正如俗話所説紙包不住火。我擔心白天那事兒會被人發現,腦子裏一直都很緊張。結果還真出事兒了。
負責訓練的上等兵那時正好在上廁所,很倒黴我們兩個就被他發現了。上等兵之所以當時沒懲罰我們兩個是因為他以為拿大福餅過來的另有其人,説不定還在現場,打算一網打盡。
後來M交代説其實在那地方偷偷放大福餅的是他家人。M的老家就在公園隔壁,知道了M訓練回來後都回到公園裏休息後,家裏人就特地等在公園和M對完暗號,就把大福餅擱到那地方去。
總之,當晚的挨的是“特級巴掌”,指用靴子打的那種。我和M又是當事人,更是被這“特級巴掌”打得嘴角都裂開了。只是對其他連餅都沒見到卻捱了打的新兵,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下次我請大家吃大福餅,這次的事一定會補償的,真是對不住了。”
當晚熄燈後,M在我隔壁牀位上説着就哭了出來。
將一名普普通通的市民送進軍隊這個士兵制造工廠裏,僅三個月時間就要把他轉變成帝國軍人。在這三個月的訓練期裏自然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總算結束了新兵訓練,就在我們新兵開赴戰場的時候,M的母親在高崎車站的站台上對我説:“我兒子就拜託您了。”一邊還好幾次對我鞠躬。
到前線後,之前還在一起的戰友都一個個被分配到預定的部隊去了,我和M也被分到同一個中隊,一起守在山區的陣地上。
可M到了山區警備隊後居然還和國內一樣,把事情接二連三地搞砸。
“這事兒你也得擔着!”
結果在這裏還得挨老兵的打。
過了三個多月,M突然就被掉到臨近的另一支部隊裏去了。這次調動我們部隊裏就他一個。一般調動都是兩三人一起,只調動一個人的情況非常少見。
打那兒以後,我和M就分別在不同的陣地上,M調動後的事情就不知道了。當時就連最後向孤身一人的M送別都沒辦到。
之後過了不久就聽説M戰死在被調過去的部隊裏了。
我也無法獲知M死時是個什麼情形。也無法拿朵鮮花去送送他,真是可惜。
雖然我明白士兵運氣好壞,明天是否還能活命誰都説不準;但沒料到新兵戰友中第一個死掉的卻是他。
自從大福餅事件一來,我時不時地會去想:M那副“慢吞吞”的樣子是不是裝的?
因為我和他呆的時間長,我經常會發現一些平日裏在他身上看不到的舉動。
可能他發覺在軍隊這個特殊的社會里,有一副“遲鈍”的外表雖然可能會被人欺負或者捱打,但卻不會惹上什麼大禍;所以就故意裝傻也不一定。
如果真是這樣,説不定這次他演過了頭,反而招來災禍。被掉到其他部隊去,得了這麼個結局。
這樣一來M的那番表演豈不白忙了?可惜真實情況到底是什麼,M已經無法回答了。
七年後,我從西伯利亞回國,立刻到高崎公園旁邊M的老家去訪問。他母親看到我就哭了,理當如此
追憶戰友(二)
石川兵長也是位讓我無法忘懷的戰友。
和我一樣他也是被一張紅紙徵召入伍,恰巧也是同一天到高崎聯隊報道,是同年兵。不過在高崎新兵
訓練期間被分在不同中隊裏,所以互相都還不認識。直到新兵訓練結束,派到戰場進了同一個中隊,這時候我才第一次認識了他。
他是個頭腦靈活、態度嚴謹的士兵,無論在長官還是班長那裏都頗受賞識。每次有什麼事情頭一個就叫他。反正他在我們新兵中間屬於右翼(指軍隊裏成績良好的人)的頭名。
當我還是肩扛兩顆星的一等兵時,他就已經晉升成了一根金線的兵長。
做事任勞任怨,而且責任感非常強,是個很較真的人;他就屬於那種模範標兵,是每個士兵的借鑑。不過,這份責任感和認真勁在以後的戰鬥中卻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我和他一起職守在山區陣地時間很短,也就只有半年。
新兵到了戰場依舊是忙得晝夜不分。不管新兵之間關係有多好,實際上也是完全沒有閒功夫坐下來聊天。頂多在站崗或者到山上的分哨所的時候兩人才可能一起説上幾句。
中隊裏要負責好幾塊陣地,所以經常陣地之間會有勤務調動。所以即使在同一個中隊裏,如果所處的陣地不是自己的,就會遇到很多完全不認識的人。
有次他被調到第一線陣地——一座叫大安山的山區陣地去後不久,就由於部隊改編、轉移等等各種變動再沒見過他,最後我自己也被調到保定某旅團司令部去了。
到了保定後過了一年多,某天他突然跑到我所在的司令部裏來了。問了才知道原來這次他是參加了平原地區的戰鬥行動,所以才從山裏出來到保定火車站,現在正在等待命令;正好趁這功夫就過來見我了。
山地的士兵由於不太習慣平原地區的戰鬥,所以有些地方一定要多小心。此外,這次行動的對手是兵團轄區內特別頑強的八路軍,所以我就多提醒他注意,他也表示這些都知道。
戰友好不容易過來一趟看我,我卻沒有什麼能招待的。再加上時間倉促,所以我們就只是在營房裏互相談話。
他回去的時候,我去酒吧處買了些饅頭,姑且當作特產送了給他。
“希望我們下次再見,請多保重。”
我送他直到門衞處,他説着揮了揮手向我道別。沒想到這竟是我和他的永別。
之後過了十天。和平時一樣,我在司令部情報室裏接收各部隊打來的電話報告,其中也包括前一陣話別的石川兵長所在部隊參加在平原地區和八路軍戰鬥的內容。
在討伐隊擊斃八路若干名,俘虜若干名,繳獲兵器若干之類戰果報告的最後,我方的損失中突然出現了石川兵長的名字。
我在寫這份報告的的時候胸口感到一緊。
不知不覺期間,那位百忙之中還是抽空來看我的石川居然戰死了,我簡直無法置信。其實戰死這件事本身對於具有強烈責任感的他來説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依然糾結於他到底具體是怎樣戰死的?
後來我才打聽到以下信息。他所在的小分隊正在追擊逃跑的八路軍,突然從左側受到伏擊。小分隊突然從側面遭到射擊頓時陷入慌亂,趕快逃到附近低處躲避。等恢復過來後才發現,在剛才遭受設計的地方有一名新兵受了重傷躺在地上。
由於剛才過於慌亂,大家都把這個負了傷的新兵丟在一邊給忽略掉了。作為小隊一員,石川兵長看到這個樣子他會怎麼想呢?
當時他和負傷士兵的距離約20米,和八路軍的距離也只有200米左右。如果出去救人鐵定會被打倒。雖然明知會被擊中,但他依然不顧小隊裏其他隊員阻止的手勢衝了出去。接着抱起負傷的新兵往我方所在地點過去;他就是在這裏死去的。
據説他背部被無數子彈擊中,旁邊人只能流着眼淚卻毫無辦法。
他平常責任心就比別人多出一倍,所以才會落得這麼個死法。如果換成我的話恐怕就不會出去了。還怎麼可能像他一樣在槍林彈雨中為救箇中槍的新兵而奮不顧身呢?
我是根本做不到他那樣的。
雖然同樣是士兵,但軍裝下面裝的東西卻不一樣。所以像我這樣的人才只能當個一等兵了吧。
同樣是戰友,其人其事卻是千差萬別。在認識的戰友中能有這麼一位標準的“戰場美談”式的人物,對此我到現在都還感到非常自豪。
士兵就算了
我在旅團司令部期間經歷了佐久間、田中、下枝三位少將旅團長。這裏就給大家介紹一下其中的一位——田中信男少將的故事。(田中少將之後在英帕爾戰役中繼任33師團“弓”的師團長。)
這個人有兩大特色。一是蓄着一副誇張的大鬍子。
據説着大鬍子是在滿洲事變中,追剿反滿抗日大將馬占山的時候開始的。打那以後這大鬍子就出名了,以至於有人説小孩看了都會嚇得哭不出來。
也別説還真是那麼回事兒,他本來長得就比較魁梧,然後又在兩邊臉頰上左右伸出10多公分的鬍子;無論那個小孩看了以後肯定都會忘了繼續哭鬧。其實與其説是忘記哭,還不如説是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了才對。
在前線部隊裏將校軍官以下人員經常會有留鬍子的,但能蓄出這麼漂亮的大鬍子的我倒沒見過第二個。這鬍子太有名了,以至於天皇都挺推崇,還説:“田中的鬍子不許剃。”。這事兒被田中少將知道後便又多了一筆自得的資本。
少將另一大特色就是敬禮了。一般軍隊的敬禮都是把右腕舉到右肩高度,然後用指尖頂住軍帽右側的帽檐。但我們這位少將則是把肘部稍微往上彎一下,敬禮的樣子看着就像“招財貓”似得。
部隊裏對敬禮特別注重,但這少將卻連自己都敬得不怎麼,所以也就不會在這方面挑三揀四的了。
他不僅不挑剔,甚至在司令部到前線視察的時候也都把敬禮給省略了。
比如士兵正在休息時遇見少將正要敬禮,可他卻説:
“士兵就算了,算了。”
也沒讓士兵舉槍致意。
因為少將知道士兵打仗辛苦,與其有這功夫去敬禮還不如多去休息。
少將就是這麼個在敬禮方面特別寬大的人。但也有時候也會因為敬禮動作太馬虎,他自己反倒挨巴掌。
那天正好有個高層大員到旅團司令部視察。
在情報作戰室裏,那位大員和我們司令部的將校軍官們召開了個會議。我當時負責端茶倒水,正要進入房間,卻不想聽到裏面傳來“啪嘰,啪嘰”打耳光的聲音。
會不是開得好好的嗎,這是怎麼回事兒?我覺得很奇怪,就跨了進去。
只見少將兩手伸直緊貼褲縫,像個新兵一樣站得筆直,在那位大員面前一動不動。
“這算什麼敬禮,給我重來!”
那位大員個子矮小,和少將一比簡直就像個小孩。此刻卻紅着臉怒髮衝冠。怎麼會這樣,都已經是少將了居然還得挨巴掌……
如果是在作戰會議或這部隊方針上意見有什麼分歧的話,倒是會出現將校軍官們互相拳腳相加的情況,但同時也還是有幾分迴旋的餘地。但這位大人卻只是因為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毆打少將,那可就完全只能説是粗俗了。
在我這麼長的軍旅生涯中發現:凡是那種在敬禮上要求特別多的上司,一旦打起仗來也往往都是些無能的人。
敬禮哪怕敬得再標準,一到攻打八路軍的時候,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比起這個,對士兵來説有個能命令“前線不需敬禮”的少將才更值得慶幸。
不久以後少將就升任為中將,被提拔為33師團的師團長,到印巴路赴任去了但那時戰況已經糜爛,哪怕萬骨枯也沒法一將成。
被派去參加那場戰鬥的士兵也夠可憐的,而那位被提拔到這麼個傷痕累累的師團去當師團長的將軍閣下運氣也實在是太背了。
“士兵就算了,算了。”
這句話後來在司令部工作的士兵中間流行了很長時間。其實他們真正懷念的還是那位被調離的少將吧。
中佐(中校)大人的笑臉
田中閣下身邊有兩位副官,一個是高級副官中佐,一個是副官大尉。其中,高級副官中佐大人是個特立獨行的軍人,所以現在我都還記得。
雖然軍銜只是箇中佐(中校),但在司令部裏他卻是僅次於將軍閣下的二把手。不知為何他基本上不去作戰室、情報室之類司令部的中樞機構。
喜歡一整天都呆在隔壁自己房間裏,蓋着火紅的棉被橫躺着看書,喝茶什麼的。
有時為了讓副官在文件上簽字,不得不跑到他的起居室才行。這種事情應該由軍官或者下士官負責,可實際卻經常差遣我過去做。
“高級副官閣下,請蓋個章。”
“沒啥大事兒,章子在那邊,你自己蓋吧。”
他總是這麼回答我。如果沒有圖章他就會用紅鉛筆唰唰簽上大名,連文件內容都不會看上一眼。
這位中佐還經常會寫明信片。寫完以後不知怎的就會跑到作戰室往桌上一放
“給我寄出去。”
説着轉身就跑回自己房裏去了。我雖然不想看他的明信片寫的啥,但總會不經意間瞥到。內容都差不多,基本上就是:
“老是當個萬年中佐都絕望啦,真受不了。”
如果小兵也這麼寫個明信片寄出去的話,肯定會被審閲的准尉給狠狠削上一頓。
有件事情我印象很深。在昭和18年(1943年)秋,意大利向盟軍投降的時候。中佐收到這個報告以後説了:
“和這種國家結盟,當然回落的這個結果。東條真是個混球。”
現役軍人中佐居然罵當時的首相——陸軍大將為混球,我聽了不禁瞪大眼睛,還給嚇破了膽。
不過,這位中佐大人一旦打起仗來,整個人就變了。無論在嗖嗖的槍林彈雨中,還是腳邊到處都是地雷,他根本就不當一回事兒;反倒是和他呆一起的士兵都給嚇得夠嗆。
具體時間不記得了,在滿城附近的一場戰鬥中,中佐站在一個危險的高台上指揮戰鬥。結果被士兵拼命拉了下去,就在那時有顆迫擊炮彈落下來,就這樣保住了一條命。
那位中佐來司令部前聽説是在某個部隊裏當部隊長(即部隊首長的簡稱,一般是指團級以上部隊的軍事主官。——百度)在戰場上表現如魚得水。讓他去幹副官,整天給將軍拎包、給文件蓋章等等肯定合不來。
直到現在,我還是經常能回想起中佐他那種輕鬆的笑臉。
巴黎屋檐下(一)
部隊裏經常會舉辦文藝晚會。
如果正好有人自己的歌喉信心滿滿毛遂自薦主動表演的話,我就會一個人坐在旁邊靜靜地當個看客就好。但如果要求輪流表演每人各自出個節目,那我這個一無所長的人只能乖乖閉嘴了。
入伍不久,在天長節(現在是天皇誕辰日)晚上我們第一機槍隊裏舉辦了個文藝晚會。
這天我們新來的士兵必須每人唱首歌才行。
新兵們面色緊張,一個個輪番上場唱了“佐渡民歌”,“草津小調”,最後終於輪到我了。
可本人五音不全又不懂什麼民歌小曲,所以正打算矇混過關。可卻被後面老兵抓了個正着
“快點唱!”
一腳就把我踹了出去。
看樣子逃不過去,於是我就把以前最喜歡看的一部法國電影“巴黎屋檐下”拿出來唱了。唱了一半就聽到面前某下士官大爺評論:
“什麼狗屁巴黎,一點也不好聽。”
聽了這話下面半段我就唱不下去了。因為怕他們罰我,所以就換成“15聯隊隊歌”,結果他又説:
“這回又從巴黎換成高崎了啊!”
最終還是以被人潑了盆涼水收場。
“在部隊裏唱法國香頌肯定行不通的啊。”
以前在東京當過白領的M這時安慰我,但我總覺得應該是我唱的有問題。
之後過了2、3天,晚上我正在馬廄裏幹活。
“先前在晚會上唱“巴黎屋檐下”的好像就是你吧?”
和我搭話的是本週到馬廄輪值的一個上等兵。
“本來還以為可以再聽聽這首老歌,真是可惜。其實我也挺喜歡這首歌和電影的。”
沒想到居然會在這兒碰到個法國影迷這有點喜出望外。我們兩個聊了會兒雷內·克萊爾(Rene Clair)和阿爾伯特·普雷讓(Albert Preje),結果發現這位上等兵相當熟悉外國電影,我反而從他那裏獲益頗多。
“真想快點被除名,就可以去看電影了。”
等到幹完活回去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從馬廄方向傳來上等兵的口哨聲,曲調正是“巴黎屋檐下”。
這件事以後,每天晚上我鋪位的毛毯裏經常發現有人悄悄塞進去些酒保(兵營小賣部)裏賣的豆沙麪包、甜納豆什麼的。雖然沒看到是誰幹的,但我可以肯定放進去的人應該就是那個上等兵。
現在每次聽到“巴黎屋檐下”就會想起那時候我一邊聽着熄燈號,一邊躲在毯子裏偷偷吃着點心的樣子。
巴黎屋檐下(二)
昭和18年(1943年)4月,這是我在前線渡過的第二個春天。北支的山裏一到春天就會開滿桃花、蘋果花、梨花,甚至能把整座山頭給蓋在下面。
某天我正在瞭望塔上執勤,受到這股春天氣息的影響,就這麼一邊站崗一邊小聲哼唱起法國電影《巴黎屋檐下》中的主題歌《我們都生活在巴黎的屋檐下》來。
這首歌是我那是最懷念,最喜歡的歌曲。
“真是首讓人懷念的歌啊——”
不知何時,分哨所勤務司令F中士站到了我身後。
若在平常遇到這事兒的話,肯定就會責罵我説什麼沒好好警戒啦、沒發現異常情況什麼的;但F中士卻沒有這樣。
“你入伍前是幹什麼的?”
下士官用“你”來稱呼士兵還真是少見。
“在東寶電影公司的美術部,負責電影和舞台劇的宣傳工作。”
“是嗎,我在上大學時候可是經常去日比谷的啊。非常喜歡看《巴黎屋檐下》,在電影節上還反覆看了好幾遍。”
接下去我們的談話從法國電影到德國電影,最後又到寶塚映畫。
“我們一起唱《巴黎屋檐下》吧。你可別濫竽充數哦。”
軍歌的話還能理解,但這次我居然和中士司令官一起站在前線的瞭望塔上唱起外國電影的主題歌來,這真是……
“我們都生活在巴黎的屋檐下……”
我們兩個的歌聲飄揚的地方既不是巴黎也不是東京的上空,而是在北支的戰場上。
在當時的軍隊裏,F中士確實是一位獨具特色的下士官。
不久部隊改編,F中士就此離開山區被轉到保定司令部去了。我們全體人員也因警備隊人員輪換,開赴到新的地方——易縣駐紮去了。
我則被分到離易縣稍有些距離,兵力不到十人的一處校警備隊裏。
不過到這兒沒多久就收到“請到保定司令部赴任”的命令。
我一到司令部,F中士就迎了出來。叫我到司令部擔任機要員的果然是他。
我前腳剛到司令部後腳就聽到消息説先前那支分遣隊被敵人一鍋端了。要是我還呆在那裏的話,恐怕就不好説了。
就這樣我在F中士的手下在情報室裏當助手幹了兩年。在此期間先不管公開場合,私下裏F中士對我從來都沒用上司的態度來對待過。
到了春天,司令部院子裏的丁香花盛開。這時我們另個就會爬到司令部的屋頂上一起唱《巴黎屋檐下》、《丁香花開時》(リラの花咲く頃 By中島美雪),順便一起聊過去東京的話題。
我們都不擅長飲酒,所以就跑到酒保裏買饅頭嚼着吃。
看了這些讀者肯定會覺得我們過得還挺悠哉的吧?其實到了昭和20年(1945年)就連保定司令部都已經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戰敗前兩個月,我們部隊轉移到了滿洲。
F中士則為了和新來保定的部隊交接而留在了當地。
“希望你能堅持到獲得自由的那一天。”
保定車站告別時,他握着我的手這麼説。
後來戰敗,我被扣押在西伯利亞,直到昭和23年(1948年)夏我才回國。
F中士則因留在中國分別之後我和他斷絕了一切消息往來,只聽説他老家在富岡,一回國後立即就寄了張沒寫具體地址的明信片給F中士。不久就收到他從東京回覆的明信片。
上面寫着“恭祝你順利復員。長期服役辛苦了。這下可終於獲得自由之身了我替你感到高興。如果有機會來東京的話請務必過來看一下。”
如果換成現在,哪怕郵件地址稍微寫錯一點馬上就會被以地址不清為由把郵寄物品退回來。可在戰爭結束沒多久的時候,當時的富岡郵局竟然能把我這個連街道門牌都沒有的信特地經過一番查找最終送到他手上。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如果那天我在北支炮樓上沒唱《巴黎屋檐下》的話,大概F中士對我來説也就只能永遠是個路人而已。現在他已經不再是位中士,而是手下足有一箇中隊(約200人——譯)員工的某廣告代理商總經理了。
為將軍閣下趟雷
自從在山區前線設立了個戰鬥司令部後,我們傳令班的人就成了將軍閣下的保鏢,負責他身邊的警衞工作。
在這些警衞任務中,最讓人厭惡的就是排雷。
萬一將軍閣下在司令部周圍走動時,一腳踩到敵人埋的地雷的話,那樂子可就大了。因此我們就得先去趟上一回以確認安全。
所謂“確認”是指如果真有地雷的話,那我們小兵就會被炸上天死翹翹的意思。
沒有人知道地雷會埋在哪裏,所以走路的時候簡直就和針尖上跳舞一般。只要稍微踩錯一點點,“轟”一下就完蛋了。凡是被指派這個任務的,沒人會覺得自己還能活着回來。
也不知道敵人怎麼想的,他們的雷多設在山上。一開始地雷只要被踩到就立刻會炸開,還算比較簡單;但後來他們弄了些巧妙的機關,這下可讓日軍越來越頭痛了。
我在這裏舉幾個例子。
一、踏板雷。在地雷上面埋塊很長的板子,這樣不必直接踩到地雷上面,而只要踩到踏板就會炸。
二、鐵絲雷。用鐵絲把好幾顆地雷給串起來。只要絆到就會引爆周圍一圈。
三、真假雷。在假地雷下面再埋個真雷。如果隨便去摘那顆假雷的話就會爆炸。
其他還有在地雷上放手榴彈(大概指可以產生跳炸效果——譯),不過遇到最多的還是踏板雷和鐵絲雷。
總之這種地雷戰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在行軍時接連幾天幾夜不眠不休,除了注意敵情還得時刻擔心地面,簡直讓人不堪其擾。
在我還是新兵的時候,一到打仗我就會讓馬伕去幹這事兒。但要通過雷區付出的辛苦還是要比平時多出許多。
如在一些僅能容一人通過的小路上會被敵人設下地雷。排頭兵哪怕發現了地雷也沒空排除,而只會在上面做個標記。後面的士兵看到就會繞開,基本不會出什麼事。但馬匹卻沒那麼容易通過。
哪怕就算它兩條前腿能避開地雷,可後面兩條腿處理起來就比較棘手了,每到這種情況都會讓人短命好幾年。當馬後腿經過的時候,就會把手上的繮繩放鬆些,準備萬一踩上地雷也能立刻趴到地上。
每當先頭部隊做標記的時候,後續部隊只能等馬匹慢慢通過雷區,非常地花時間。
也不知為啥,這地雷反倒是經常被後面隊伍的人踩到。本來我以為先頭部隊踩雷出事才是正常的,所以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可能是後面的人太鬆懈了吧。每當行軍的時候從後面“轟”一聲,士兵們就會想“哎呦,又是哪個倒黴鬼踩雷了。”
如果踩上地雷就算你能保住小命,但體內已經被打入無數彈片。哪怕去醫院治療,也還是有很多士兵不得不下腹部裏帶着殘留的彈片就這麼出院的。
我經常聽説有個叫探雷器的好東西,但我們隊裏卻從來沒被配發過。因此前線採用最保險的方法還是徵集一些村民和保安隊,並讓他們在前打頭。
但如果保護對象是旅團長或師團長閣下的話就沒法利用村民和保安隊了,這時我們這種司令部的士兵就不得不擔當起趟雷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了。
既然自己是個小兵,攤上趟雷這種事情也就認了。但對於那些無辜的中國村民來講,讓他們去替日軍踩地雷得有多麼心不甘情不願啊。我直到不得不替將軍閣下踩地雷的時候才理解了他們的心情。
那時候大鬍子將軍閣下跟在我身後輕鬆自在的樣子到現在依然刻印在我的眼睛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