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節育環藝術展”為何引爆爭議？_風聞

　　節育環的運行機制和副作用，許多人基本一無所知。

　　2014年，還在四川美術學院就讀研究生的周雯靜製作了300個形狀各異的節育環，她把它們整齊地排列在藍絲絨布上，如同商場櫥窗裏陳列的首飾一般。

　　這些節育環的原型來自於醫學網站的圖片與維也納避孕墮胎博物館的影像資料，裏面收羅了世界範圍內真實存在過的節育環。周雯靜用它們早期的材質：銅，按1比1的比例，逐一還原。

　　去年5月，這個作品再次在北京展出。與6年前不同的是，這次的展覽在網上“爆”了。讚歎、抨擊與專業醫學科普鋪天蓋地出現，此番唇槍舌劍也顯然超出了周雯靜的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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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周雯靜陪母親取下佩戴了20多年的節育環。因為置入時間過長，銅環已經嵌入身體，和肉長在一起，取出時不得不切除了一小塊肉。

　　術後，她的母親出現了出血的現象，持續了將近一個月。醫生初步診斷為子宮癌，卻並未判定誘發的直接病因。這件事情對周雯靜的家庭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也讓她開始着手研究節育環這個物件。

　　作為一種置入子宮腔內的避孕裝置，節育環的原理是通過造成子宮的無菌性炎症，使胚胎無法在子宮內正常着牀受孕，以達到避孕目的。其材料多以不鏽鋼、塑料、硅橡膠等為主。據國家衞健委歷年統計年鑑數據表明，近50年中，有5.4億女性曾放置金屬節育器。

　　在創作這個作品的四年間，周雯靜陸續採訪了50位佩戴節育環的女性，涵蓋了各個年齡段。有來自大城市的，也有鄉村的，上環給其中不少人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困擾。結合《全現在》的採訪，她和我們分享了一些案例：

　　山西太原人張雨，1992年上環。因為宮口過小，國內最小的環都戴不上，於是她選擇了進口的T字形環。在佩環的幾年間，她一直不停地出血，時常從卧室走到廁所就會滴上一地。期間她不斷就醫，可醫囑僅僅是——再忍一忍，等40多歲停經了，子宮萎縮，就不會出血了。

　　這一忍就是二十多年。醫生對她説，因為你的身體裏有異物，所以一直出現排異反應，你的子宮內膜也在不斷增生。在她55歲的時候，醫生對她説，你需要摘除整個子宮。

　　在周雯靜採訪的50位女性中，有8位或多或少都因為節育環相關原因，最終摘除了子宮。

　　國家藥監局發佈的《2018年醫療器械不良事件監測年度報告》顯示，2018年宮內節育器在信息系統接收到的醫療器械不良事件報告數量中排名第5。

　　《宮內節育器不良反應調查及相關應對策略》對662例放置宮內節育器的育齡婦女進行統計分析，其中共發生不良反應發生186例，不良反應發生率28.1%。其中以月經間期出血/點滴出血居多，佔30.65%，其次是宮內節育器移位，佔16.13%。此外，宮內節育器的使用會增加育齡婦女的生殖系統感染幾率，主要原因是節育環對生殖內環境穩態平衡的打破以及臨牀工作者在節育器置入過程中較弱的無菌觀念。

　　但節育環是否真的如此可怕？

　　周雯靜一位同學的母親是高校校醫，她認為節育環是最高效的避孕手段。並且在她佩環期間，節育環沒有對身體造成影響。

　　一位曾經做過醫生的醫藥公司主管對《全現在》記者表示，她自己就是用上環方式節育，圍絕經期取出，沒有任何不舒服。

　　網上關於周雯靜作品的討論，不少醫學人士認為，其至少在醫學層面對節育環的詮釋存在誤導。隨着醫學的發展，第二代活性宮內節育環甚至有治療子宮內膜異位症引起的盆腔疼痛、降低子宮內膜癌發病風險的作用。

　　美國婦產科協會（ACOG）2005年的指南里明確指出，建議女性使用宮內節育器，它可以提供安全、有效、可逆、長期的避孕效果。2007年，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和世界衞生組織共同建議擴大宮內節育器的使用人羣。

　　知乎網友——婦產科主治醫師颯姐發表觀點稱，通過醫生正規的指導，上環並不會產生過多的副作用，及時取出也不會導致節育環的嵌頓。反而自己在工作中遇到做人流的女性，比遇到來上環的女性數量要多得多。每次人流後的避孕指導，在談到放置宮內節育器時，很多人都會提出這些常見的擔憂，因害怕而不敢放環。

　　不少網友批評周雯靜，節育環引發的不良反應多見於術後幾月，大部分會自然消失，如果真有不適也可以考慮取環。而像周雯靜母親的例子，更多是自身原因，未按照其正確的使用方式和定期隨訪而造成的。

　　周雯靜始終在平靜地面對這些質疑：“我本就無意對節育環進行污名化，因為節育環並不是問題的核心，關鍵在於，當事女性有沒有能力行使自己的知情權和選擇權。”

　　在周雯靜收到的留言、評論中，她發現直到今天，中國仍有很大一部分年輕女性在使用節育環。可讓她驚訝的是，每當問到節育環的運行機制和副作用時，許多人基本一無所知。

　　在展場上，不少觀眾會來找她聊天，但幾乎沒有人聊藝術，而是諮詢一些醫學上的問題。曾有一位清潔工阿姨在展場等了周雯靜三天，就是為了諮詢佩戴了六年的節育環後，最近出現了腰痠腹痛，想知道是不是應該取掉它。

　　當一位社會經濟地位較低的女性等待多日，不去醫院進行專業諮詢，卻希望從一位非醫學專業人士口中得到答案，關於節育環的討論，並不是簡簡單單“好”和“壞”可以概括的。

　　周雯靜介紹，在法國辦展的時候，當地觀眾都非常驚訝。節育環在法國的歷史更長，但選擇上環的女性大部分都會詳細諮詢醫生，對節育環有充分的瞭解，自主選擇是否佩戴節育環，對佩環後可能出現的一系列症狀也有進行關注和追蹤。

　　通常來説，不鏽鋼金屬節育環可放置15-20年；硅膠、塑料或其他類型節育環可放置5-7年。一旦超期服役，會產生很多健康隱患。上海市計劃生育技術指導所楊秀蘭曾對多地近千例絕經後上環婦女進行調研，她發現，絕經不滿兩年者，取器順利比例達96.1%；而絕經超過兩年以上者，取出困難比例達43.9%。

　　《中國衞生健康統計年鑑2019》顯示，2018年全國放環數量為184.2萬個，只有34.7萬個被取出。也就是説，僅僅一年，就有淨新增150萬個環停留在女性體內。

　　知乎網友颯姐認為，過去因為計劃生育，出現了大規模的強制上環，這種違背了自主意願的方式，再加上當時可使用的節育環類型有限，醫生不夠熟練，操作不規範，後續隨訪和指導不到位，導致大家對節育環的瞭解缺失，不知道這個東西存在使用年限，也不明白需要在絕經後儘快取出，這才是導致一代女性苦痛的重要因素。

　　2016年，周雯靜將節育環系列做了二次創作，她把節育環嵌入陶泥之中再取出，把嵌入的痕跡燒製成永恆的印記，展覽時再在凹陷中注入紅色的墨水，希望人們能體會到這種疼痛嵌入的感覺。

　　追述到2500年前，在世界各國進行貿易的阿拉伯商人，為了防止馱貨的駱駝在穿越沙漠的過程中懷孕，將鵝卵石塞入駱駝的子宮裏，達到避孕的效果。

　　這些不起眼的小石頭，據説是現代宮內節育器的靈感來源，只是對象成了女性的子宮。

　　“這項發明本身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為什麼要用這麼一個東西放進女性的身體裏。”周雯靜説，“但如果站在當下，回顧避孕史，它確實又是一種相對高效、經濟的避孕手段，解決了很多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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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雯靜有不少親人從事醫學類工作，外科、介入科……經常往醫院跑的她，見到了太多疾病在生命與死亡之間的殘酷與衝突，它們可能是科學性的，也可能是道德性亦或社會性的。

　　從事藝術文化工作後，周雯靜開始試圖探索醫學、疾病和藝術之間的交匯點。她告訴我們，她想要創作一個詞叫“臨牀藝術”，不是指用藝術去治療臨牀疾病，而是指用觀看的方式揭示醫學和藝術文化的關聯。

　　除了“節育環”，她還完成了其他一些列關於醫學、疾病與身體的作品：

　　通過蒐集大量的醫學資料，她用不同語言在不同國家的醫療網站上找到了大量女性乳腺鉬靶篩查的X光影像，把它們畫了出來。這些漂浮在黑色背景中的淡藍色紋路，讓很多觀眾充滿疑慮——這些是水母嗎？還是某種未來的生物？

　　曾有一個外科醫生來看她的展覽。一進來就説，這個鈣化了，這個在增生，這個是腫瘤，沒救了。他嘆着氣就走了，周雯靜卻十分感慨：“可能在平常人眼中作為一種美學的存在，在醫生的眼睛裏就是一系列的疑難病症。這也是我想討論的某一部分。”

　　《以疾病之名》的靈感，來源於巴黎聖路易醫院博物館裏收藏的17到19世紀所有皮膚病病人的真人蠟制翻模。天花、蕁麻疹、帶狀皰疹……非常驚悚。她把這些臉譜一一畫了下來，裹在黃色的棉布裏。

　　在周雯靜的感觀裏，這些“暴力”的畫像可能是這些人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證明。可是在這些臉下面的名字，卻是他們得過的疾病。他們穿着疾病的衣服，被疾病命名。

　　包含血液、經期、生育和手術刀的《紅色系列》，因為家庭中長輩被搭上心臟支架而創作的《我心愛的》，時常會有人問周雯靜，藝術有什麼用？她回答：藝術可能本身就不是一門實用的學科，很多時候呈現出的就是無用的狀態。當自己用藝術的眼光提出或者展示這些醫學人文的問題時，最終真正解決這個問題的人是科學家、醫生，或者其他人。

　　進入20世紀後，醫學在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中也得到了迅猛發展，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專家學者呼籲現代醫學應該有人文精神的迴歸，呼籲醫學與人文的完美結合。

　　“在最初創作節育環系列時，我還想過將它們等比放大成“門”形狀的雕塑，讓人可以從裏面通過，不管從視覺效果還是批判諷刺意味來説，都更加強烈。”周雯靜説，“但最終我還是選擇了一個原尺寸的比例，希望能更冷靜、更客觀，而不會陷入一種極端的境地。”

　　南京郵電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的孫曉明教授團隊曾受衞計委婦幼健康司的委託，研究我國絕經期婦女生殖健康服務的主要問題和現實需求。他在2016年接受採訪時報出：他們預測未來十年內，會有2600萬女性需要取環。

　　孫曉明認為，長期以來，基層計劃生育服務以降低生育率為導向，側重提高婦女生育後的上環及時率，卻沒有任何工作指標要求為絕經後的婦女及時安全取環。她們自己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她們，所以錯過了最佳取環時間。

　　“這才是最終應該被呈現的，一個醫學和社會型的非二元論話題，我並沒有試圖‘一棒子打死’節育環，更多是呼籲一種在全方位瞭解後的女性自主意願。”周雯靜説，“但我的作品在網絡二次傳播中被放大了，加劇了矛盾。大家都在討論關於節育環的污名化，甚至上升到性別平等、父權思考等議題，這些都並非我的本意。”

　　“但同樣有意思的是，這些在網上罵我，或者互相爭執的人，有些為了‘吵架’，會去查閲一些相關的知識，不少有醫學背景的人會直接拋出專業的醫學觀點，這相當於變相讓更多人看到科普，也不失為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周雯靜説道。

　　參考資料：

　　1.為母親們取環 “這個痛一輩子忘不了”，新京報

　　2.節育環紀事：別讓女人戴着節育環進墳墓 ，新週刊

　　3.深度 | 被遺忘在身體裏的節育環 ，全現在

　　4.宮內節育器不良反應調查及相關應對策略，胡麗芳，中國婦幼保健2018年1月第33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