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好,李煥英》,我只能有限度地報以掌聲_風聞
更深的粽-2021-02-17 13:43
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你好李煥英》正從票房和排片兩個方面逆襲《唐人街探案3》。隨着唐探3因為口碑的原因逐漸下滑到它原本的態勢,《你好李煥英》獲得了最大的紅利,正逐步收緊它與唐探3的票房差距,如果春節檔再多幾天,逆轉也並非不可能。

我在未上映之前,將《李煥英》排在個人期待值較後面的位置。原因不是不看好它的質量和票房前景,僅僅是個人喜好。我還是喜歡在春節期間看一些大場面、特效好的片子。
不過看完《李煥英》之後,我明白它的票房潛力將遠不止於此。前三天《唐探3》高歌猛進的時候,我就預計它到不了50億的票房。現在輿論的熱點又對準了《李煥英》,60億的數字又被喊出來了。我還是簡單地説:不可能。
不過一部温情喜劇能獲得如此高的票房已經是超出預期了。接下來,該是正視它的成果和得失的時候。
以下包含劇透,慎用。
《李煥英》是什麼題材,大家都知道,至於片尾的“反轉”算是一個懸念,但對我也不算很大的意外。我在上映前看了當年號稱賈玲“封神之作”的原版小品《李煥英》,想找到一些感覺。
結果卻讓我非常意外,以下的內容均出自我的直觀真實感受,如果給喜歡這個小品以及賈玲的人造成不適,先説聲抱歉。
《李煥英》原版小品長達28分鐘,幾乎是一個短劇了。但是這個小品卻給我非常奇怪的斷裂感,它的第一、二、三幕的銜接很突兀,情感的過度也不甚自然。尤其是第二幕的穿越劇情直接切換到第三幕的回憶殺,讓我感覺非常的莫名其妙。我不否認其中情感的真摯性,我相信觀眾也是被這一點打動的。

但是作為一個完整的作品來講,這個小品的結構存在許多問題。其中最突出的一點是,第二幕安排李煥英和那個時代的“廠草”播音員歐陽柱約會的情節,到底是想表現什麼呢?
如果説在原版小品中,穿越的賈玲還沒有顯性的改變時間線或者歷史的衝動,僅僅是為了給年輕時的母親增加一些幸福體驗的話,那麼到了電影中,賈玲已經明顯有了通過主動施加影響改變歷史和未來的動機。説的更直白一些,這裏包含了功利性的目的。

當然,我沒有一點批判的意思,只要一部電影的邏輯是自洽的,那它在藝術上就是成立的,哪怕有部分“三觀不正”的嫌疑也是(説到這裏插播一句,並不是所有電影需要“三觀正”,只有瞄準中產階級的商業性電影需要。而且“三觀正”本身是一個很可疑的命題。)
舉個例子,電影《蝴蝶效應》中男主角通過不斷改變自己的選擇,以避免未來生活中那個最壞的結果,卻發現迴避了一種可能性又會產生新的弊端。最終他選擇從根本上斬斷產生惡果的可能性,並同時也放棄了自身的幸福(另一種版本更為極端,我這裏就不補充了)。

那麼,賈玲在片中的選擇是為了給母親更好的婚姻和未來(儘管是主觀意識中的),為此不惜放棄自己出生的機會(邏輯上如此)。有些影評文章據此認為,該片超越了《回到未來》、《新難兄難弟》《乘風破浪》等單純的個人釋懷、親子和解的動機,立意上更高。
單從觀感上來説,這似乎是成立的,而影片最後的反轉更是從另一個層面上引導觀眾走向了更高級的親子和解。從這個角度,這部電影確實有更值得稱道之處。這也是幾位專業電影人認為有行家在背後把關的原因,因為初出茅廬的賈玲能做到這一點太讓人驚訝了。

我在電影院中也和其他大多數觀眾一樣,被劇情感動,被真摯的情感表達所感染。然而,之前小品給我的疑惑在電影中並未解開,反而更迷惑了。靜下心來思考後,我發現《你好李煥英》包含着一個隱藏的邏輯悖論,並且這個悖論是內在的,幾乎無法迴避。
在原版小品中,賈玲在第二幕試圖給當年的母親一些靠近心中男神的機會,並且確認了“沒有親密行為”才實施。而第三幕是對“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抒情。這只是利用穿越的信息優勢來達成一些福利,影響不大。
而在電影中,第一場戲就是一場酷似《夏洛特煩惱》的開場戲,並且展現了親友之間相互攀比較勁的明槍暗箭,以此展現賈玲的心結:沒有讓母親為自己真正感到驕傲。

而到了穿越以後,這種心結變成了“要讓母親有更好的生活”。進而演變成了“要有更好的生活,必須改變母親的婚姻選擇”,於是促成母親和沈光林的互動。
這種互動可能改變歷史,更有可能從邏輯上直接讓賈玲本尊消失(與《回到未來》相似),於是影片安排陳赫飾演的冷特(換角色了)用一番台詞説服賈玲和觀眾“也許我不出生對父母會更好”。當然《李煥英》中沒有直接體現“當下和未來的互動”,觀眾違和感不大。
與之而來的是一個倫理和邏輯性問題,如果本尊都不存在了,這樣的緬懷還有沒有意義?為了説明問題,我們舉一個例子。《一代宗師》中的宗師宮寶森因為被惡徒所傷而死。他的獨女宮若梅執意為父報仇,卻被師兄以“你許了親就不是宮家人”給堵了回去。為了報仇,宮若梅決心奉道,終生不嫁。
雖然一個是報恩一個是報仇,但邏輯是一樣的。父母若泉下有知,知道子女為了自己要付出畢生的幸福甚至生命的代價,恐怕都不會同意。《李煥英》雖然是一個“思想實驗”,並不算嚴格的穿越劇,問題的邏輯也是一樣的。

還有一點,電影的主題是“子欲養而親不待”,如果這個“養”體現為“更好的物質條件”,那麼影片的邏輯似乎也能成立。但需要注意的是,原版小品和電影中都有2001年和1981年兩條時間線,但其實還暗含了一條時間線,就是當下“我們”觀眾所處的時間線。
在片中的2001年,賈玲因為資質“平常”而讓媽媽在親朋好友間“蒙羞”。而在穿越過去的1981年,賈玲與穿越的母親達成了和解,不再執着於“出人頭地”或者“更好的物質生活”,接受了“健康快樂就是幸福”的邏輯。

但是請留意,這裏面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點,如果當下不是2021年,如果賈玲不是在這個時間點已經取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我們也不可能看到《李煥英》這樣的影片。在這裏,影片本身所主張的“平平淡淡才是真”和影片本身產生的邏輯形成了背離。
這與《夏洛特煩惱》還不一樣,《夏洛特煩惱》是夏洛在夢中做的“思想實驗”,他在“醒悟”後領會到“平平淡淡才是真”,意識到糟糠之妻的珍貴和不易。因為夏洛是一個虛構的人物,觀眾頂多只會“代入”,而不會“間離”。

而《李煥英》中不僅人名和人生經歷與現實對應,並且在片尾也用字幕和照片提醒觀眾“真實的李煥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裏觀眾和編導的意圖是統一的,都認為“電影中的李煥英和真實的李煥英是一致的”,也許在藝術形象上有所拔高或美化,但也在接受範圍之內。
然而賈玲緬懷母親李煥英的邏輯,在電影和現實中卻形成了“間離”,也就是這部電影的產生,本身就否定了“平平淡淡才是真”,安於平凡的邏輯。你只有努力奮鬥,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才能有能力以這樣的方式紀念母親。
也許坐在電影院的觀眾會覺得我這樣是想多了,我再次強調,我不懷疑賈玲緬懷母親情感的真摯。但同時,電影中戲劇矛盾衝突本就建立在“個人願望與生活現實的不相容”。大家也許在自媒體上看到過賈玲北漂最初幾年的艱辛,也一步步目睹她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就像物質的富足不一定等於幸福,而幸福的生活必然離不開物質的富足一樣,我們能在情感上與過去和解,但卻仍然要面對現實中的問題。我相信賈玲在創作這部影片時就意識到了這種緊張感,所以也不斷地在影片中試圖填補邏輯上的漏洞。比如讓沈光林和母親的“宿敵”王琴南下深圳,暗示他們抓住了時代大潮中的機會,因此功成名就等。

而賈玲自己,則是抓住了2010年以來中國電視大綜藝高歌猛進的時代,在傳統曲藝已經式微的情況下,贏得了一波紅利。

再往前追溯,也就是1980那幾年,改革開放開始,無數人的生活和命運走上了分叉路。也許我們能夠把一些人的運勢歸結為個人素質或家庭背景,如片中沈光林等,但更多的是在時代大勢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正因為如此,電影傳遞的“子欲養而親不待”的親情倫理相信觀眾都感受到了,而“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價值觀,在現實和歷史大勢面前卻十分無力。當無數人的命運因為趕或沒趕上風口而發生鉅變時,家庭和親情的温暖也許可以給心靈以慰藉,卻無法提供更好的解決方案。
因此,賈玲的這部電影在我看來只能作為個人向的作品,我會有限度地報以掌聲。我接受其中對倫理價值的表達,卻無法產生更深刻的認同,因為那是一個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