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想念趙麗蓉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1-02-18 13:45

從1988年的春晚小品《急診》開始,趙麗蓉就註定成為無數人的獨家記憶。
在大家的記憶中,她做過説不清“司馬缸砸缸”的“英雄的母親”,當過拒絕把評戲唱成rap的“麻辣雞絲”;也曾搖身一變,成為揭露黑心“太后大酒樓”的民兵團長,或是會説幾句唐山英文,開口能唱《我心永恆》的老主任……
1999年,她最後一次登台,微笑着揮手再見。告別舞台不久之後,她也告別了這個世界。
轉眼已是二十春秋,昔日笑聲,不敵流年。
2021年央視春晚,當鞏漢林出現在舞台上時,你是否也想起了她?
桃花依舊笑春風,世上再無趙麗蓉……
公曆1999年,農曆戊寅虎 年臘月三十晚上,趙麗蓉第8次登上春節聯歡晚會舞台,帶來一出精彩的小品《老將出馬》。
節目結束,她在一羣年輕人的簇擁下,向台下笑着揮手作別。
觀眾們在歡笑聲中熱鬧地鼓掌, 那一刻,還沒有人知道這次“再見”,將是永別。

趙麗蓉
光陰荏苒,日曆從1999翻到2021,似乎只用了一瞬間。
那場春節聯歡晚會中,“來是come,去是go;點頭yes,搖頭no”的順口溜似乎還回響在耳畔。

小品《老將出馬》節目截錄
電視錄像中,趙麗蓉在台上精神抖擻,一張口便是段子包袱,成千上萬的觀眾在一口唐山味兒English中笑得合不攏嘴。
節目末尾,她用一曲《我心永恆》,再次驚豔眾人。
1988年趙麗蓉與遊本昌共同出演小品《急診》,首次登上春晚。
彼時,趙本山初露鋒芒,帶着來自純粹草根的拙樸; 陳佩斯風頭正盛,操着一口標準普通話,表演時幽默中帶着幾分荒誕; 而趙麗蓉介於二者之間,讓人由衷感到親切。

1988年小品《急診》
她是“英雄的母親”,有一點兒好面子、愛佔一點兒小便宜,看到來拍攝的電視台工作人員,一邊嘴上説“來就來吧,還帶啥東西”,雙手卻已經伸向了攝像機。

1989年小品《英雄母親的一天》
性格卻又分外耿直,當聽到“虛構”的説辭時,老太太直白地説:“那奏是蒙人!”

1989年小品《英雄母親的一天》
小碎步,慈祥的笑,一個舉手投足,便勾勒出自家奶奶的模樣,開口一句唐山話,讓無數遊子的心瞬間歸鄉。

1989年小品《英雄母親的一天》
她也是“卧似一張弓,站似一棵松”的獨生子女媽媽,幾句“心太軟”,唱出了一位母親對兒子的深愛與無奈。
1998年小品《功夫令》中趙麗蓉演唱《心太軟》
她還是跟不上時代,但卻努力瞭解孫女兒所思所想的慈祥奶奶。
看到孫女兒“瘋瘋癲癲”,默默站在一旁不言不語,眼神卻追隨着孩子的一舉一動,目光中滿是擔心疼愛。
短短一出小品,演出了無數中國家庭的現實狀態。

央視35週年台慶小品《追星族》
她皺着眉頭唱rap,揮毫潑墨寫書法,甩手臂,交叉腿,一段“勁歌熱舞”,讓人再也無法正常朗讀“春季裏開花四五六,六月六啊看谷秀啊春打六九頭”……

1995年小品《如此包裝》
探戈是“趟着走”,rap是“中國快板”,羣英薈萃是“蘿蔔開會”,一百八一杯的宮廷玉液酒,就是二鍋頭兑了白開水,已經成為識別友軍的接頭暗號。
1996年春晚小品《打工奇遇》
而説出一句唐山味兒的“我的真名叫趙麗蓉”時,很大程度會有人默契接茬:“我的藝名,還還還還叫趙麗蓉。”當然,也有可能出現另一個頗具國際範兒的巨星名號:“麻辣雞絲”。
1995年小品《如此包裝》片段:我叫麻辣雞絲
如今算來,趙麗蓉離開我們,已經快有21年了,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大家都忘不了,再回首,往事歷歷,笑中帶淚。
趙麗蓉用歡樂給一代人的時代記憶打上深深的烙印,而時代也在暗中標記着這位笑起來眼睛彎彎,似乎從不憂愁的老太太,只不過那支記號筆,是苦難。
喜劇的內核是悲劇。
著名喜劇表演藝術家陳佩斯的藝術論斷,無意間給前輩的人生做了寫照。
上世紀20年代,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天津人趙秉忠一家七口逃難,靠着剃頭、梳辮子的傳統手藝,勉強在瀋陽落了腳。
1928年,東北易幟,人民暫得安寧,趙家也添了新丁,是個女兒,白胖可愛,乳名“老愛”。
父親在劇場給演員梳頭,母親便時常抱着女兒在後台看着。
劇社當家名角兒芙蓉花第一次見她,便説:“這孩子挺有靈氣,長大學戲吧,將來也許能成大器。”

評劇名角芙蓉花
在一場抱孩子的戲中,芙蓉花把一歲半的老愛抱上了台。
老愛的這次登場,在評劇術語裏有個好聽的名頭:彩娃子,或是喜神。
對着台下一眾生人,小嬰兒不怯,反倒脆生生地笑起來,場下霎時歡騰一片,叫好不迭。
日後,芙蓉花把她認作妹妹,取一藝名,“麗蓉”,帶她正式拜師。
自此,趙麗蓉正式站上舞台,那一年,她十二歲。
踢腿、下腰、吊嗓子,學戲辛苦,趙麗蓉從不懈怠。
聽説臨水而唱,嗓音能帶水音,她便站在河邊,冰凍三尺時,就站在冰窟旁。
梅花香自苦寒來,戲劇大師歐陽予倩見她表演,大加稱讚。17歲,趙麗蓉在復盛劇社獨挑大樑,一票難求。

少女時期的趙麗蓉
1946年,戰火燒至張家口,劇團四散,趙麗蓉輾轉前往北京。帶她入行的芙蓉花,在那裏等她。
只是佳人病重,風采不復。
趙麗蓉誓要照顧姐姐康復,沒錢買營養品,便唱完戲夜裏去工廠做女工,芙蓉花的恩情,她無論如何都要還。
知恩圖報,善莫大焉。
然而天道無情,1952年,姐姐芙蓉花在北京病逝。對24歲的趙麗蓉而言,這次人生摯愛被奪走之痛,僅是一場預演。
也在這一年,解放實驗評劇團成立。
她拒絕主演邀請,為評劇皇后新鳳霞作了配角。

趙麗蓉(右)與新鳳霞
她可以是《劉巧兒》中的大嬸,《花為媒》中的阮媽,也可以是《小二黑結婚》中的三仙姑。
一場演出下來,不少觀眾説:“我們是衝着趙麗蓉演的三仙姑來買票看戲的。”
本是綠葉襯紅花,但對趙麗蓉而言,她這片綠葉從不搶戲,但同樣亮眼。
評劇行當浮沉十年,她得到了觀眾的認可,也收穫了一段愛情。
1954年,在新鳳霞的介紹下,趙麗蓉與評劇團秘書盛強喜結連理。

趙麗蓉盛強夫婦
一位是意氣風發的大學畢業生,一表人才;一位是擁有眾多擁躉的評劇新星,年輕有為。
婚後一年,1955年,他們的兒子出生了。夫婦二人為兒子取名盛福春。1957年,趙麗蓉懷上第二個兒子,沉浸在幸福中的她未曾預料,一場災難將會在深秋攜風帶雨地到來。
個人的命運,永遠難抵時代的巨流。
那年深秋,這個幸福家庭中被湍流捲走的,是2個男孩的父親,盛強。
1957年,盛強因成分問題被捕入獄,趙麗蓉帶着新生的孩子艱難度日,她始終堅信,丈夫遲早會平安歸來。

趙麗蓉與孩子
趙麗蓉苦等兩年,終於聽到丈夫將要歸來的消息,她興奮得一連幾晚沒有睡好,可最終等到的,卻不是團聚,而是死訊。
盛強沒能撐過那個風雨飄搖的秋,趙麗蓉帶着兩個孩子趕往丈夫生前的住地,卻連遺體都沒能看上最後一眼。
她的面前,只有一塊手錶,一件外套。
稚子年幼,不懂其中傷悲,只見母親回家大哭一場,大病一場。不等病癒,趙麗蓉為養家餬口,又重新登台,在台上,該笑的時候,她還得笑。
丈夫的離世,抽走了她的大半精神,她只得把心血全部傾注在一方舞台上。

在那個年代,獨自撫養2個孩子談何容易,眾人勸她再婚,然而趙麗蓉剛強,不願另嫁他人。
在家人的苦苦哀求下,寡居2年的趙麗蓉再婚了。
兩個兒子漸漸長大,再加上婚後新添的一兒一女,讓她感到生活終於有了苦盡甘來的滋味。她為小女兒取名“家歡”,意為闔家歡樂。
只可惜,造化弄人。風起時,樹葉的命運就已經被決定。
女兒出生三天,便被查出先天殘疾。小小的孩子尚未曾嘗過世間的甜,便不得不喝下一口口苦藥。
苦在兒口,痛在娘心。所謂悲劇,就是把美的東西撕碎給人看。命運撕碎的,是母親的心。
趙麗蓉誓要付出一切,把女兒治好。
她請遍全國最好的大夫,買遍了全國最好的藥。那段日子,一個月的藥費支出是300元,而她的工資,只有幾十。
在最艱難的時候,趙麗蓉每每去澡堂洗澡,都要避熟人,她不願讓人看到自己內衣上的層層補丁,也不想讓人知道,她這位台上風光的主演,日子竟會如此窘迫。
然而,即便是最痛苦的陪伴,上天對趙麗蓉也分外吝嗇。7年後,小女兒帶着盛家全部的歡樂走了,只留下悲痛的母親,和沉重的債。
女兒離世七年後,丈夫因心臟病突發,也撒手人寰。
撕心裂肺的痛。

趙麗蓉與亡夫
這一年,趙麗蓉52歲。
她走過紛飛戰火,於戲班中輾轉漂泊,經歷過饑饉,見證過變革,人生走過半載,失師、失友、喪夫、喪女。
上天要殘忍地奪去趙麗蓉的一切,最終只給她留下滿腹心酸,和一方舞台。
回望過往,趙麗蓉卻只笑説:“只有吃過黃連的人,才知道什麼是甜,只有在悲劇中生活過的人,才能創造出笑聲。”
其實,趙麗蓉為人們帶來的歡笑,不只侷限於小品舞台。
在銀幕上,她是《紅樓夢》中頗具喜劇色彩的劉姥姥。

劉曉慶、趙麗蓉電影版《紅樓夢》
也是電影《孝子賢孫伺候着》中,靠假死大辦喪事的陳老太太。

電影《孝子賢孫伺候着》
她還是無數人童年回憶《西遊記》中的車遲國王后。

86版《西遊記》 趙麗蓉飾演車遲國王后
當孫悟空與大國師砍頭鬥法時,坐在王座上的她擔心、震驚、好奇,一舉一動都與觀眾的心情同步。


而真正讓趙麗蓉在大銀幕上大放異彩,成為中國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國際影后的作品,是她62歲那年出演的電影《過年》。
當時,看了她的表演,導演黃健中説:“只有在趙麗蓉這張臉上,才能同時呈現悲中有喜、喜中有悲的情緒。”
她用自己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在鏡頭前將一位母親在春節中的期盼與擔憂表現得淋漓盡致:

電影《過年》
大年三十空蕩蕩的飯桌前誇張又剋制的笑,無聲地低眉垂眼。 小心翼翼地揣測與觀察中,又含着對丈夫的感激與依賴。

電影《過年》
大笑過後,便是大哭。 施 耐庵曾説: 哭有三種,有聲有淚是哭,有淚無聲是泣,有聲無淚是嚎。 趙麗蓉將每一種哭都分出了層次,每落一滴淚,便添一層辛酸,多年的酸楚與無奈在此刻一同迸發。

電影《過年》
而當忤逆父母之命偷拿户口本結婚的二女兒終於回家時,僅僅一句“媽想你啊”,再添上一點晃動、一點搖擺,哪怕只是背影,便將壓抑卻又濃厚的情緒皆盡泄露。

電影《過年》
觀眾都説,趙麗蓉的每一個表演細節,都在證明她就是那位顧全了所有人,唯獨委屈了自己的母親。
朱時茂曾評價:“趙老師的表演都是自然的流露,沒有設計的痕跡;所謂重劍無鋒,大巧不工,不過如此。”
只是趙麗蓉的無鋒重劍,是以半生血淚淬鍊,天成大巧的底色,是她作為老演員的敬業品格。
《過年》的拍攝地,是氣温零下二十度的東北,其中一場拔火罐的戲需要趙麗蓉露出後背。導演顧念她的身體,決定找替身完成,卻被趙麗蓉嚴肅拒絕。
而另一組抓雞的長鏡頭,對本就患有骨質增生的趙麗蓉而言,也並不友好。

電影《過年》
弓着腰、曲起腿,一場戲下來,膝蓋咔咔作響,腫得沒了原來的樣子。她卻一言不發,只是獨自坐在角落,用熱水袋敷敷膝蓋,到下一場開拍,在鏡頭前,她仍然一絲不苟,神采奕奕。
強撐到電影拍完,趙麗蓉大病一場,就此落下一身傷痛。
然而這些,她在人前,從來都不會講,也未曾因為個人原因缺席過任何一次排練與演出。即便導演親自到家裏勸她休息,她也只是説“不到現場,心裏沒底”。
該跳“探戈”的時候,她依然不顧腿傷,“三步一竄兩回頭,五步一下腰,六步一招手”地“趟着走”,《如此包裝》中她依舊強撐着勁歌熱舞,直到最終難以支撐跪倒在舞台,觀眾也仍舊以為,這只是一個水到渠成的笑料包袱。沒人會想到,那雙慈祥笑眼中,早已泛起了疼痛的淚。

1995年小品《如此包裝》
就如同她在《談談我的表演》中説過的:
“作為一個演員,還要強調的是戲德的問題,因此我特別要求自己上台要認真嚴肅,要對觀眾負責。今天觀眾熱愛我,我更應該嚴格要求自己,以此來感謝觀眾同志們的盛情。”
“一個演員讓人喜歡並不難,難的是沒人不喜歡。”牛羣曾經如此評價趙麗蓉。
只是觀眾的熱愛,終究沒能替她擋住死神的到來。
1999年,趙麗蓉忽然開始咳血,結果查出肺癌。那時,距離春晚直播只剩10天。
看着舞台上投入的母親,孩子們選擇向她隱瞞病情。
買來的抗癌藥,拆去盒子用紙包得方方正正,拿繩子捆好送去後台,他們對着母親編瞎話,也讓鞏漢林陪着一起編瞎話。
演出結束,鞏漢林拉着趙麗蓉拍下一張“全家福”,那是最後的合影。

趙麗蓉與鞏漢林
“你知道她得病之後,她還在那樣一種投入的狀態,那個心是很難受的,因為你知道,她的生命在一分一秒過去。”
不把情緒帶上舞台,這是趙麗蓉對後輩的教誨。而鞏漢林,終究是破了戒。
唱到《我心永恆》時,鞏漢林想要伸手攙扶,卻終被趙麗蓉一把甩開。那不是情節設計,而是晚輩深切的擔憂,與長輩最後的倔強。

1999年小品《老將出馬》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趙麗蓉依舊是笑着,把噴霧劑叫做“小噴氣兒”,拉起簾子來洗澡,會説自己要“耍大刀”,然後給孩子們留下一個調皮的笑。
她曾説:“我要到老了,你可千萬要給我藏起來,這世上沒有趙麗蓉,那才好呢。我這形象在人家心目中老是好的形象,老是好的一面,老是特別健康的,一個活潑的趙麗蓉。”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2000年7月17日,病痛折磨中,趙麗蓉走了。
葬禮按照她生前策劃辦得熱鬧,她親自選的遺照,有着最慈祥的笑。
少年漂泊,中年喪子又喪夫,晚年疾病纏身,時光匆匆,72載人生實苦。趙麗蓉卻向來用喜劇調侃一切,在苦難裏綻出花來。

如今,2021年的春節聯歡晚會已經結束,新一年的春天也如約而至,如果趙麗蓉還在,老人家也該有93歲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觀眾仍會 期待當她説出“我的真名叫趙麗蓉”時,可以默默在心裏接上後半句: “我的藝名還叫趙麗蓉。 ”
人們懷念她的精彩表演,懷念她的唐山話與慈祥的笑,同樣也在懷念 那個享受着純粹喜悦的單純年代。
那 時,臨近年關, 全家出動 灑掃庭除,裏裏外外整飭一番, 玻璃晴朗,桔子輝煌 。
孩子們跟在 家長身後, 熱熱鬧鬧 去 市集 置辦年貨。 很多東西,只有在過年時才捨得買。
大年三十晚上,打開電視機,大人孩子鄭重其事地合圍而坐。看幾個小品,聽一段相聲,便能在笑聲中抖落一整年的疲憊與辛勞。
後來,歲月走了,日子變了。有些人,也在大家都還沒準備好的時候,就猝不及防地做了最後的告別。徒留眾人在時光裏,搜尋那些或温暖或悲傷的回憶瞬間。
春節過後,又是新年,誰也無法阻止時間的車輪不斷向前,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珍惜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