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小説家》:只要實現,就能相信_風聞
更深的粽-2021-02-19 00:00
我預料到了《刺殺小説家》的影評會很難寫,但沒想到這麼難寫。
我不是一個寫影評很快的人。《八佰》和《金剛川》的影評寫了半年。所以我很羨慕那些看完電影就能下筆千言的人。
《刺殺小説家》是這個春節檔裏,作者屬性和商業屬性結合最特殊的一部影片。其他的電影,不管故事講的如何,主題表達的如何,大家一看基本就知道要講什麼。唯獨《刺殺小説家》,一言難盡。
今年這個慘烈的春節檔,讓今後所有試圖角逐這個檔期的出品方上了一課。《唐探3》《李煥英》分走了大部分的蛋糕,讓本來想跟着吃肉喝湯的幾家出品方悔青了腸子。《刺殺小説家》看上去回本有些困難,不過似乎路陽還是打算將這個IP做下去。
從繡春刀説起
路陽的口碑和期待值當然是從《繡春刀》系列開始的。七年前的《繡春刀》過於驚豔,更重要的是暗合了當時從網絡到社會大環境中重新燃起的對家國曆史熱情,於是對他的期待越來越高。
從這個角度來説,《繡春刀》系列可能是有點“過譽”了。當年也曾有評論説過,如果影片結束在沈煉痛哭兩個兄弟的死那裏結尾,就完美了。從後續我們知道,電影的最終結尾是審查時建議加上的。
從個人角度,我覺得這個結尾雖然稍有點“強行拔高”,但並不累贅,反而很重要。因為一部電影不能脱離了社會大環境去審視和評議。
然而,這也帶來了其他的麻煩。從現在的結果看,路陽顯然在不停地處理這個被“拔高”的主題和他的作者理念之間的關係,從《繡春刀2》看,他有些手忙腳亂,甚至造成了兩部電影的前後不一致。
這種情況也部分帶到了《刺殺小説家》裏,那場被人詬病的空文從懸崖爬上來的戲,顯然是路陽在拿《繡春刀2》中飽受詬病的吊橋戲開涮。
有了一個好的理念,有了好的創作團隊,是否一定能創作出好作品來?從結果來説,不一定。
當然,我不是在説《刺殺小説家》不是一部好電影。但首先我們得搞清楚,埋藏在影片中的那個理念是什麼?
孤獨
有相當多的解讀,已經將影片中的各個角色的隱喻分析了出來,比如赤發鬼=李沐=資本等。從影片內容來説,對於資本的批判態度幾乎是擺在明面上的,這個似乎不用多言。
然而這就是答案麼?我們需要將視線拉長一點。從赤發鬼的自述中,我們知道他與空文的父親早年是“創業夥伴”,因為理念不合分道揚鑣,他還把空文的父親殺死了。
而打動我的卻是這麼一句台詞:赤發鬼站在菩提樹(我也不知是什麼樹,就這麼叫吧)下,説起和空文父親的過往,嘆息着説:“真想他啊!”
這句台詞竟然是全片中最觸動我的。根據幕後花絮,片中的赤發鬼是由楊軼動作捕捉扮演的,而楊軼也是片中人販子的扮演者。不得不説,這兩個角色演的都非常好。
赤發鬼的那句話,觸動我的地方在於其中的孤獨。
是的,孤獨。雖然在預告片和很多解讀中都説影片的主題是“相信”,但我認為“孤獨”才是這部影片的主題。
這部片中每個人都是孤獨的:關寧六年一根筋的尋找女兒,幾乎丟失了所有社會關係。路空文作為一個寫着三流小説的小説家,只能靠啃老度日。屠靈作為大老闆的打手和爪牙,只有手腳和嘴巴,沒有自己的思想。
甚至片中的李沐,看似無所不能,但實際上也依然是孤家寡人,沒有真正的親信可以託付,手下只有些“異能人士”,只能靠利誘、欺騙和威脅來驅使別人。
一個饅頭和十個饅頭
李沐在片中扮演阿拉丁公司的CEO,“阿拉丁”這個名字本就透露着一種自信心爆棚的意味。影片中李沐的開場是一場新產品發佈會,片中的場景想必我們觀眾看了都會會心一笑。
其中一句李沐的台詞很有意思:“以前兩個小時幹一件事,現在兩個小時能幹十件事。”
顯而易見的,阿拉丁產品能夠提高人的效率。但是否效率越高就越好呢?舉個例子,我過去一頓飯只能吃一個饅頭,現在能吃兩個,我的幸福感會翻倍。但是吃十個饅頭呢?我的幸福感會翻十倍嗎?
當然,你可以吃五個,把剩下的五個賣給別人,這就有投資的意思了。總之,效率的提高和人的幸福感並不一定呈正相關。但片中的李沐不會這樣想,現實中的資本也不會。
資本永遠要的是更多,更多。這也像片中的赤發鬼一樣,在轟然倒地的時候還在唸叨“我還有很多的事沒做。”資本的自我增殖意志使得一切資本的載體都如同上了發條的機器,永不停歇。在此基礎上,什麼親情,友情都是羈絆,必須被革除。
因此,當赤發鬼站在樹下説出“真想他啊”的時候,我相信他是真誠的,路空文的父親與李沐也想必有過攜手打拼,惺惺相惜的時光。
而二人價值觀的不同最終導致了分道揚鑣以及李沐的罪行。當李沐説出“我信因果”時,我有種難以言説的黑色幽默之感。資本如果真信因果,今天的世界也許不會是這樣。
但很快我又否定了這個想法。資本的驅動幾乎是無意識的,那些奉獻和犧牲也許會被當做“必要的代價”。這裏我又想到了《超時空同居》,兩部影片在批判資本這一點上是相似的,碰巧又都有雷佳音和於和偉出演。
資本原罪
在《超時空同居》中,雷佳音飾演的兩個陸鳴因為不同的人生選擇,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我們在影視中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資本家”,卻很少看到“資本”本身。資本是流動的,又是隱形的,無處不在的。
而本片中的“赤發鬼”,終於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人格化的“資本”形象。
這不由讓人想起了陳可辛的《武俠》中,王羽飾演的那個封建主義“父親”形象。這個父親武藝高強,暴戾陰狠,刀槍不入,讓人不寒而慄,簡直是封建“權威”的化身。
赤發鬼也體格龐大,手眼通天,初看很嚇人。但是在後面的鏡頭中,又有一種很萌的喜感。而雷佳音最後捧着加特林機槍出來,更是加深了這種喜感和中二感。
這也是讓大高潮不那麼爽的原因。你我都知道,一通機槍突突突不可能把資本打垮。而最終奏效的是赤發鬼額頭上那把空文父親留下的劍。
我們知道,資本主義的發家史是充滿黑暗和血腥的,因此,資本從出生的那天起就帶着“原罪”。在東方也是一樣,我們在剛開始市場經濟改革時,因為法制的不健全和社會環境的複雜,也帶有一定性質的“原罪”。
對於這點,有些企業家曾呼籲應該“網開一面”,不要苛刻對待在草創時期的企業行為。
《刺殺小説家》的原作者雙雪濤成長於東北,他的作品中不乏對瀋陽鐵西區等“老工業區”的描寫。而本片也被認為有隱喻當初東北改革初期的國企變遷。(説起來,今年春節檔的三甲的主創居然都有東北背景,不知是不是一個巧合。)
路陽的作者屬性和商業屬性交織的特點在此繼續暴露無遺。在《繡春刀》中,路陽試圖用小人物“一招不慎”的選擇和不能把握自身命運的無力感來體現無常和宿命。但最後被“強加”的大決戰,破壞了這種宿命感,反而與“家國情懷”扯上了關係。
這也許不是路陽想要的,卻是《繡春刀》系列能夠“破圈”的關鍵。所以很多時候事情並未與你預想的一樣,但未必不是好事。
誰殺了小説家
路陽一貫秉持着“大時代,小視角”,《繡春刀》如此,《刺殺小説家》也是如此。無論是關寧,路空文,都是普遍意義上的“失敗者”。
而小説家雖然看上去能夠把握筆下的人物,但實際也身不由己。一是靈感時而枯竭,這與才氣和生活閲歷有關。另一方面,托爾斯泰説過,好的人物有自己的性格和行為邏輯,一旦寫出來後作家自己也無法控制。
我想路陽和空文,以及雙雪濤,一定是有種惺惺相惜之感的。他在訪談中説:
另一個是小説家,他在小説裏面描述的那種人和創作的關係,即使不被認可,也相信自己做的事情,依然願意堅持,將堅持看作一種信念和希望。我作為一個創作者,很多地方我完全明白雪濤在説什麼,我們經歷過同樣的那種憤懣的時期,同樣的那種不服氣,都覺得自己有很多的東西想要去表達,然後去抒發。所以這部小説讓我從從情感上、從精神上都是有這樣的衝動的。
從本質上講,文學是個人的藝術,它需要閲歷,需要想象,需要共情。真正的創作者是孤獨的。
解脱孤獨的方式是將想象付諸於現實,過去我們受制於物質和技術條件,因此想象只能只能是想象。而電影產業的發展,給了造夢者以無窮的空間和機會。
《刺殺小説家》的預告片説“只要相信,就能實現”。這句話反過來也可以説:“只要實現,就能相信。”
因此,這也是一個“殺死想象”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殺死小説家的不是資本家,是電影,是直播,是一切只需感受無需想象的過程。
但對於創作者,這是解脱孤獨惟一的手段。也正因為如此,他將走向更深的孤獨。那是書寫者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