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樓緊閉、大神離去,三和的青春和絕望一樣漫長 | 顯微特寫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1-02-23 14:15
三和最不缺的就是墮落。
2018年,日本NHK電視台抵達深圳三和勞動市場,此後一個關於90後日結工的紀錄片火遍中國,“三和大神”名聲遠播。
大神的封神之路並不漫長,初到三和時他們大多都想找個穩定工作,比如服務員、快遞員,或者進富士康。但很快,他們就厭倦了高度重複、沒有未來的生活,索性主動選擇了日結零工——一個更“活在當下”的工作形式。
他們“幹一天玩三天”,懷裏揣着散裝煙、手提桶裝水、吃着掛壁面、住着15元一晚的牀位,沒有夢想、更無所謂未來。但大神們自己卻覺得,這種狀態是最純粹的“活在當下”,吃鮑魚海蔘也是吃,吃清水辣椒麪也是吃。
一場疫情改變了大神們的命運。
工廠停工甚至破產,三和人力市場的需求量劇減,日結工的時代被按下暫停鍵。受到紀錄片影響,不少違章搭建的住宿樓被查封,政府也增加了這片區域的巡邏輔警,大神們再也不能“以天為蓋地為廬”。
圖 | 如今的三和人力市場大門緊關
明面上,這裏已經和過去分割。顯微故事走訪了現階段的三和人力市場,在看不見的地方依然有私人招工中介、臨時工,他們如游擊戰般散落在三和各個角落,進行最後的捍衞和掙扎。
在後疫情時代,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們,依然徘徊在精神的生死邊緣。
以下是關於他們的真實故事:
文 | 施嘉翔
攝影 | 施嘉翔
編輯 | 潛秋雲、卓然
三和帝國走向衰落。
最初的變化來自於用人單位。2020年,中國國家統計局公佈的2 月製造業PMI出現明顯回落,環比大幅下降 14.3 %,為近十年來最低值。
在整個中國製造的洪流中,以勞動密集型為主的廣東省製造業佔比41.8%。疫情過後,不少工廠停工、轉型,一改以往招工難的情況,可以提供給三和人才市場的日結型工作越來越少。
經濟形式、政府整改等一系列變化下,讓三和大神“做一天玩三天”的可能性也蕩然無存。
徘徊
穿着黑線衣的徐光混跡在一眾應聘者中。
臨近過年,工廠即將停工休息,節前往往是忙着囤積訂單的時候。路邊的電線杆和廣告布板又貼上了臨時工招募通知,這才讓徐光又有了表現機會。
他擠在應聘者的最前面,不合尺碼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兩隻眼睛快速地在海量的招工信息中上下翻掃。
圖 | 密密麻麻的招工單
徐光一邊搜刮,一邊還不忘回過頭拉攏若干小弟。突然他眼睛亮了一下,“去這個工位!一天可以多休息一個小時,分三次,一次二十分鐘”,徐光指着其中一張廣告單興奮地説。
幾個小年輕迅速湊近他身邊,緊跟着記下電話號碼,還發出了一陣陣“感謝大哥”、“還好有你”的感慨。
徐光一副過來人的淡定姿態,略帶點得意地説,“跟中介打交道一定要認真聽好,他們很喜歡跟你玩文字遊戲。就像現在給你開29塊的工資,實際上籤的是到四月初,要是中途離職就算25塊,要是春節前就走,只能拿到21塊……”
21歲的徐光做“三和大哥”已三年,也或許比他説得再早一些。徐光曾經因為跟別人打架,被廠裏開除,但每次談到這個經歷,他卻很得意地説**“公安局送半個月包吃包住往返套餐,還免了水電費,不來白不來”。**
圖 | 徐光租住的宿舍
沒有人知道徐光是哪裏人,但徐光卻知道三和的一切。他喜歡無償分享三和的生存智慧,幫助新大神們慶祝放棄的人生;也喜歡用“以前這裏”的句式開頭來誇耀自己的資歷:
“以前這裏都是直接貼招工單,現在變成了網絡招聘”
“以前這裏都是日結,現在就剩下了月結”
“以前這裏到處都是人,被趕走了又跑回來,但疫情之後只剩我還堅挺”
“以前這裏……”這一次,還沒説完他又忽然跑到一個20歲左右的女生前,殷勤地幫她提東西,老太爺般吹噓起他熟透的三和。姑娘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但不影響徐光的興致昂揚。
言語間他又孩子氣地從女生的包裏揪出一瓶洗面奶,搖晃着問旁邊的人“有沒有人要免費的洗面奶”。
女生氣鼓鼓地看着他,罵了句“神經病”伸手拿回自己的東西。徐光扭過來尷尬地笑了笑,向小弟們自我解釋:“趁現在美女那麼多,多看幾眼,等會兒進去廠了,分完組就沒得看了!”
疫情後,徐光幾次離開又幾次回到三和。有人問他是不是當膩了三和大神,但他卻回答“誰不想過正常的人生?”可正常的人生到底在哪裏,除了三和,徐光想不到哪裏有比這裏更讓他熟悉的地方。
圖 | 徐光日常呆的網吧
唯一不同的是,疫情後徐光開始偷偷攢錢。日結的工作少了以後,徐光也開始第一次進行一次長遠的思考。
以往他的日子是按頓算、按網吧的小時數算、按日結的工資算,但這次進廠,他想好了,怎麼也要堅持幹到四月底。
掙扎
王鶴曾三次企圖逃離三和,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來自湖南婁底的王鶴今年38歲,和徐光一樣,有近四年的“大神史”。王鶴常揹着一個很大的黑書包,身上的衣服皺皺巴巴的,鞋磨損得不成樣子,連口罩上都沾着污漬。
五年前,王鶴跟表哥在江西做工地,沒想到工程還沒做完開發商就拿錢跑路了,表哥直接破了產,而他也拖欠了很多手下工人的工資,沒臉回家、幾經輾轉後他來到三和市場,一邊打工,一邊還債。
這一干就是四年,期間他和徐光一樣,也曾想過離開。但“幹一天玩三天”太有吸引力了,他實在下不了決心離開這失落者樂園。直到疫情期間,絕大多數中介關了門,王鶴才下了狠心,打算藉此機會決定掙扎出泥潭。
圖 | 疫情後三和人力集團更換了門面
去年4月,王鶴拿着僅有的積蓄去了趟上海。經朋友介紹,他開貨車拉貨,拿到了第一筆月結工資8000元。不過,扣除八百塊錢的房租、兩千塊的麪包車保養費、三千塊的租車費、一個月一千五的充電費,忙活一通所剩無幾。
王鶴認清現實後離職,原本的三個月合同因中途離職又扣了他三千塊,這讓他感覺很挫敗。
經中介介紹,王鶴又跑到蘇州跟船去了。到了以後才被告知要交一萬塊錢的登船證,他找對方理論。對方發現他確實沒有錢,假意答應了他,開車把他帶到高速路上,扔下了他。此時他全身上下只剩了一千塊錢。
這一番的折騰讓他在上海租的房子因為業務員沒有幫他及時退掉,每個月都從卡里扣錢,到今年初才停止,卡里也已經欠了八千塊錢了,他無奈被迫地成了失信人員。
王鶴痛定思痛,只能再一次迴歸三和。三和會毀掉一切你對未來的幻想,但也包容一切平凡的無助。
最近一次工作,王鶴去了華碩電子廠上班。做了兩個月,王鶴攢了一點小錢,又一次打起了離開三和的計劃。
圖 | 等待面試送菜員的王鶴(左)
這次離開後,他想去試試外賣送菜,聽説那裏底薪三千塊,每跑一單有三塊錢的提成,顧客好評會多給一塊。這個崗位正在招春節留任的員工,為他們提供免費住宿,初一到初七給雙倍的底薪,並承諾給每個做到二月底的員工一千塊錢的紅包。
過年一個人在宿舍心裏嫉妒大家團團圓圓,王鶴就想找個過年上班的工作。也許這次離開,他又會因為某些理由回到三和。
在三和,即便40歲也不算什麼中年危機。
大神
來三和後,謝坤的人生就停止了: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遊戲。他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麼離開又回來,同樣,他也不明白有人從不願進來。
“defeat!”一盤遊戲輸了,他嘆了口氣,憋了很久廁所都顧不上上就準備開第二局。下流水線後的時間,他幾乎都用遊戲充斥。“武則天,全典藏皮膚,V8”,每個月7千塊錢的工資,他給家裏寄一千,吃喝用度花一千,剩下的都存進遊戲。
他享受這種感覺,拿着光耀武器,謝坤感覺自己掌控了人生。
圖 | 在等待招工時,謝坤正在打遊戲
四年前,謝坤初中畢業。他從老家四川宜賓獨自坐車前往深圳打工,但第一份工作就被騙了。接着,幾份正式工都遇到不小波折,前後折騰了不少時間和體力,工錢沒結還搭上了不少中介費。
“victory!”終於贏了,他正準備yeah一聲慶祝,一個主管模樣的人走過來他立馬收了手機:“小謝啊,過年就不回去了吧,這麼多人都在,不也挺熱鬧的?”他僵硬地點了點頭,神色沒有半點變化。
謝坤記不清上次是什麼時候回的家了。前年在東莞,去年趕上疫情也沒回。“過年也沒什麼,也跟平時一樣啊。”
他自嘲了一句,事實上已經沒有家人在意他的去留了。謝坤也無所謂,有手機之後的世界太精彩了,誰管其他。
圖 | 等待集合上車去工廠的務工者們
上上班,打打遊戲挺好的,謝坤不明白舍友喝多了為什麼會突然趴在馬路上大哭大喊。
謝坤沒心沒肺不挑活兒的樣子也成了人力的最愛。最苦的活,他們總是第一個想到小謝,謝坤從不主動離職,即使後面到了淡季幹一星期休一星期,也欣然接受。
但謝坤從不加班,這導致他在武漢天馬電子廠幹了310個小時就被辭退了,“搞不懂他們怎麼那麼喜歡加班,我只想趕緊下班回宿舍打遊戲”,同樣地,他也搞不懂人們為什麼離開三和“多好的環境,有吃有住,掙得都是自己的”。
圖 | 等待班車去工廠的務工者們
在謝坤身上,有時候你會弔詭的看見人生智慧,“當老闆多累?操那麼多心。打工人掙了都花,沒心沒肺,快樂一天。”説這些話時,謝坤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屏幕,情緒飽滿的罵着髒話,雙手拇指交錯不停的點擊。
但除此之外,他身上的每一部分不像有活着的痕跡。
循環
小川剛來三和,這是個他過去從沒聽説的地方。
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在龍華餐廳打工,但因為疫情效益不好關門了。小川漫無目的地走在市場裏,被眼尖的中介人員發現,慫恿他去工廠裏當臨時工,並承諾了25塊錢的時薪。
他來不及考慮,就稀裏糊塗地跟上了車,隨着人羣來到了接待處。
從中午十二點等到了下午兩點,接待人員承諾的午飯卻遲遲不見蹤影。好在這時,小川應聘的部門終於開始面試了。他餓着肚子緊跟着黑壓壓的人羣,交了身份證,領了一張健康檢查表和一張技術工面試作業單。
圖 | 小川拿到的體檢單
第一項測試是檢查身體素質。小川跟着工作人員的命令,隨着口號做深蹲,拉伸手腳;又跟着喇叭聲擼起褲子衣服,工作人員一個接一個地檢查,機械般地念着“伸手,握拳,彎曲,名字”……
他不知道健康檢查原來是這樣奇怪,只得照着中介的囑託,把衣袖拉到關節處讓人檢閲自己有沒有大紋身。
一批人淘汰了,留下的開始做題。心理測試和小學數學語文是廠的文化能力門檻,一個大媽因為不會操作,想尋求幫助,被工作人員厲聲喝了出去。大家不敢講話,小川為了保險,冒着大險偷看幫旁邊抓耳撓腮的大叔做完了題。
圖 | 招工考試中需要對性格崗位匹配進行測評
又一批人走了。小川謹記着中介的説辭,不自然地向面試官介紹了自己:最高學歷是高中,沒念過大學,能上夜班,做工至少要做到年後;以前在電子廠組過零。面試官互看了兩眼,驚險讓他通過了等待結果。
等待的期間,他百般聊賴地刷起了抖音,等手機快沒電了才拿來結果。
圖 | 務工者們等待班車中
塵埃落定後,小川跟着廠裏的車去宿舍區,分配完宿舍才突然想起自己的生活物品還在出租屋。又自己坐公交車回去把洗漱用品和被褥拿到宿舍。此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他隨便泡了碗泡麪當作晚飯。
小川躺在宿舍的硬板牀上,經常熬夜刷手機的他現在卻疲憊不堪,也沒有精力去思考接下來的規劃。他只想好好睡一覺,趕明天早上八點的早班和十二小時的連軸轉。
對他來説,新的人生已經開始了。
但小川好像並沒有熱切盼望的樣子。
後記
在三和,絕望很漫長。當三和改變得不像三和時,那些大神也會去尋覓下一個樂園。
“世界上所有的沙子,最後都會被風帶到一個固定的地方”,在三和大神的貼吧裏,陷入“底層社會角色的自我詛咒”的三和大神們已經商量好市場消失後去哪裏?或許是“四和?”“五和?”
除了能看見城市基本面的逐步規範,關於三和的未來從沒有人提及。
大時代的洪流,個體的命運,心態的重構,是永恆的嚴肅議題。
明天早上,依舊有失落的年輕人匯入三和的滾滾人流,被眼尖的中介發現,帶上一輛前往工廠的麪包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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