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而學|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中_風聞
末那识-学以养识,以识统学。(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2021-02-23 12:21
按:筆者對清末民初一代的學者的學識比較感興趣,尤其是他們的心路轉折,這批學者由於語言上的親近(文言為“母語”)和蒙學為舊學的優勢,對於中國傳統學問的把握上有一定的優勢,而對於西學,也無當前這種學科專業化之囿,從而對西學在整體把握上也有一定優勢(雖然深度上可能會有所欠缺),故而這些學貫中西的學者的學識值得研習探討。這些學貫中西的學者中,有一位非常奇葩(本義),雖是學貫中西,但並非中國本土學者,而且是先修西學再自修中學,然後還揚中學抑西學,這就非常怪了。他是辜鴻銘(欲詳細瞭解其人,可參閲:國學大師——辜鴻銘)。筆者非常想搞清楚他的心路轉折,所用的探析進路是筆者非常推崇的佛家唯識宗的八識論(但經過了筆者的“歪曲”以為我所用),煉就末那識,我方為“我”,才可説“我以為”,否則,你以為你以為的其實不是你以為的。筆者的體察是,辜鴻銘之心路轉折,關鍵不在他對於中西各自學問有多精深,而在於他的判斷力(審美),而判斷力是難以表述的,最好的方式是體悟。鑑於此,轉發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一文(原文為辜鴻銘於六國飯店所作之面向西方各國人士的英文講演,而且是賣票的,票價2元——梅蘭芳的演出票價也不過1元2角)。筆者聊作搬運工,諸君自行體察。
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
(一篇在北京東方學會中宣讀的論文)
接上
我説過,孔子教導的國家宗教是一個榮譽的法典,而且我告訴過你們,孔子是從君子之法中形成這個法典的。但是現在,我必須告訴你們,在孔子時代之前很長的時間裏,中國就已經存在着不明確的、不成文的君子之法。孔子時代之前中國這種不明確的、不成文的君子之法的法典就是禮,即禮貌、修養,或者説舉止得體之法。歷史上,在孔子時代之前不久,中國出現了一個偉大的政治家,此人被譽為中國偉大的立法者,人們通常稱他為周公(公元前1135年),他最先詳細説明、整理、制定了一部成文的君子之法,也就是中國那時所説的禮,即禮數、修養、舉止得體之法。周公創造的中國首部成文君子法典,被稱為《周禮》——周公的禮法。這部周公禮法可以被認為是中國前儒家學説的宗教,或者,正如基督教之前猶太民族的摩西律法一樣,可以稱為中國人民的舊體制宗教。正是這舊體制的宗教——首部君子之法的成文法典,也叫做《周公禮法》——它第一次在中國賦予莊嚴的婚姻和聖禮以合法性。因此,中國人至今還把婚姻聖禮稱為周公之禮——周公的禮法。通過婚姻聖禮制度,中國的前儒家學説或者舊體制宗教建立了家庭。它曾一度保證了中國所有家庭的穩定性和持久性。因此在中國,這種周公禮法被認為是前儒家學説或者舊體制的宗教,可以被稱為是一種家庭宗教,以區別於孔子後來教導的國家宗教。
現在,孔子在他教導的國家宗教裏,對在他之前已經存在的我所謂的家庭宗教,提出了一個新體制。換句話説,孔子在他教導的國家宗教裏提出了對君子之法的一個新的、更廣泛、更全面的應用。而且就像家庭宗教,或者説他所處的時代之前的中國舊體制宗教創立了婚姻的聖禮一樣,孔子,通過在他教導的國家宗教裏提出君子之法的新的、更廣泛、更全面的應用,制定了一個新的聖禮。孔子制定的這種新聖禮,不再稱為禮——禮法,他稱之為“名分大義”,我翻譯成榮譽和責任的重大原則,或者榮譽的法典。通過名分大義或者榮譽法典的制定,孔子讓中國人不再信仰從前的家庭宗教,而代之以國家宗教。
在孔子的時代之前,由於人們處於舊體制即我所謂的家庭宗教之下,一個家庭中的妻子和丈夫受到了婚姻聖禮即所謂的周公之禮、周公禮法的約束,以保持他們婚姻契約的神聖,並且絕對遵守它;同樣,在他現在提出的國家宗教的新體制下,孔子説,每個國家的人民和他們的君主、中國人和他們的皇帝,要受名分大義這一新聖禮的約束——國家宗教建立的榮譽和責任的重大原則或者榮譽的法典——忠於他們之間的契約,把它當做莊嚴而神聖、需要絕對遵守的事物。簡而言之,這個由孔子制定的稱為名分大義或者榮譽法典的新聖禮,是忠於契約的聖禮,正如舊聖禮的周公之禮——在孔子時代之前制定的周公禮法——是一種婚姻的聖禮一樣。通過這種方法,如我所言,孔子提出了君子之法新的、更廣泛的、更全面的應用,而且由此給我所謂的他的時代之前的中國家庭宗教以一個新體制,使之成為國家宗教。
換句話説,儒家學説的國家宗教把忠誠契約變成聖禮,正如孔子時代之前的中國的家庭宗教把婚姻契約作為聖禮一樣。正如依據由家庭宗教建立的婚姻聖禮,妻子要絕對忠實於她的丈夫一樣,在中國,根據孔子倡導的國家宗教所建立的被稱為名分大義或者榮譽法典的這種忠誠契約的聖禮,中國人要絕對忠實於皇帝。在中國,在孔子倡導的國家宗教裏,這種忠誠契約的聖禮可以被稱為忠誠的聖禮或者宗教。你們可能記得我對你們説過的話,孔子在某種程度上宣揚了君權神授。但是與其説孔子教導了君權神授,我更願意説孔子教導了忠誠的神聖責任。在中國,孔子教導的這種神聖或者説絕對忠誠於皇帝的責任源自它的合法性,不像歐洲的君權神授的理論那樣,其合法性來自於超自然存在的權威,即神或者某種深奧的哲學,孔子所教導的合法性是來自君子之法——人的榮譽感,在所有國家中讓妻子忠於丈夫的相同的榮譽感。事實上,孔子所倡導的中國人絕對忠實於皇帝的責任,它的合法性來自於使商人信守承諾履行合約、賭徒願賭服輸的同樣簡單的榮譽感。
那麼,既然我所説的家庭宗教,包括中國的舊體制的宗教以及所有國家的教會宗教在內,是通過聖禮的制度和婚姻的神聖性建立了家庭,因此我要説,孔子教導的中國的國家宗教,是通過這種忠誠契約的新聖禮制度建立了國家。如果你認為世界上第一個制定聖禮和確立婚姻的神聖性的人,為人類和文明事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你就會理解當孔子制定了新聖禮、確立了忠誠契約的神聖性時,他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婚姻聖禮的制度保證了家庭的穩定性和持久性,沒有它人類就會滅絕。忠誠契約的聖禮制度保證了國家的穩定性和持久性,沒有它人類社會和文明就會全部毀滅,而人類會重返原始或者動物狀態。因此,我告訴你們:孔子為中國人民做的最偉大的事情是他賦予了他們一個真正的國家觀念——這是一個國家真正的、理性的、永恆的、絕對的基礎,而且藉此,他使這一觀念形成了一種信仰——國家宗教。
孔子在一本書裏講授了這種國家宗教,就像我告訴過你們的,這是他在生命的最後歲月寫的名為《春秋》的一本書。在這本書裏,孔子首先制定了忠誠契約的新聖禮,稱為名分大義,或者榮譽的法典。因此,這一聖禮經常而普遍地被稱為“春秋名分大義”,或者簡稱“春秋大義”,也就是,《春秋》的榮譽和責任的重大原則,或者簡單地稱為《春秋》的重大原則或法典。這本孔子教導忠誠乃神聖責任的著作是中華民族的大憲章[19],它包括了神聖的契約、神聖的社會合約,孔子藉此約束整個國家和所有人民要絕對效忠君主。而且在中國,這個契約或聖禮,這個榮譽的法典,不僅是國家和政府的,也是中國文明唯一的真正的章程。孔子説,通過這部著作,後人會了解他——瞭解他為世界所作的貢獻。
我兜了一個大圈子才回到我想説的重點上,我恐怕已經耗盡了你們的耐心。不過現在我們已經回到我剛才留給你們的問題上了。你們會記得我説過為什麼民眾總是會感到需要有宗教的存在——我指的是歐洲字面意義上的宗教——這是因為宗教提供給他們一種庇護,一個避難所,通過信仰神這一全能的存在,他們能找到他們生存的永恆感。但是,我説過孔子教導的哲學和道德體系,即儒家學説,能夠替代宗教,能夠讓人類眾生不再需要宗教。因此,我認為,在儒家學説中一定有某種東西能像宗教一樣給人類、給眾生以同樣的安全感和永恆感。現在,我認為我們已經找到了這種東西。這種東西就是孔子賦予中華民族的他所倡導的國家宗教裏效忠皇帝的神聖責任。
那麼,就像你們能夠理解的那樣,中華帝國的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孩子的這種絕對效忠皇帝的神聖責任,在中國老百姓的頭腦裏,為皇帝樹立了一個絕對的、至高無上的、卓越的、全能的權力;而對皇帝絕對的、至高無上的、卓越的、全能的權力的信仰,給予中國人民、給予中國的眾生同樣的安全感,就像在其他國家對神、對宗教的信仰能給予眾生的一樣。對皇帝絕對的、至高無上的、卓越的、全能的權力的信仰也保證了在中國老百姓頭腦中國家的絕對穩定性和持久性。這種國家的絕對穩定性和持久性又保證了社會無限的持續和永恆。這種社會的無限持續和永恆最終保證了在中國老百姓的頭腦中種族的不朽。這種對種族不朽的信仰源自對皇帝無所不能的權力的信仰,而忠誠的神聖責任賦予皇帝全能的權力。相信民族不朽帶給了中國人、中國的民眾生存的永恆感,就像在其他國家裏,對來生的宗教信仰給予眾生的一樣。
此外,正如孔子教導的絕對忠誠的神聖責任保證了民族的種族不朽,儒家學説裏教導的敬奉祖先的祭儀保證了家族的不朽。事實上,在中國,敬奉祖先的祭儀並非建立在對來生的信仰上,而是建立在對種族不朽的信念上。一箇中國人,當他死的時候,使他得到慰藉的不是他相信會有來生,而是相信他的孩子、孫子、曾孫,所有這些他最親近的人,都會記住他、想念他、熱愛他,直到永遠。那樣,在他的想象裏,死亡,對一箇中國人來説,就像一個很長、很長的旅行,如果沒有希望,至少也會有很大的“可能”重逢。這樣,在儒家學説裏,這種敬奉祖先的祭儀和忠誠的神聖責任一起,在中國人活着的時候給予了他們同樣的生存的永恆感,在他們死時給予了他們同樣的慰藉,這和其他國家裏對來生的宗教信仰給予眾生的慰藉一樣。正是這個原因使中國人把敬奉祖先的祭儀放在和忠誠於皇帝的神聖責任的原則同樣重要的位置。孟子説:“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因此,儒家學説教義,即我稱為中國的國家宗教的整個體系,真正包含的只有兩個東西:對皇帝的忠誠和對父母的孝順——用漢語説,就是忠孝。事實上,忠實的三項條款,漢語稱為“三綱”,即儒家學説或者説中國國家宗教的三個最重要的責任,按照它們的重要程度依次是:第一,忠君的絕對責任;第二,孝順和敬奉祖先;第三,婚姻的神聖和妻子對丈夫的絕對服從。三項條款中的後兩條已經包含在我所謂的家庭宗教,或者説在孔子時代之前的中國的舊體制宗教裏,然而第一項條款——忠君的絕對責任——是孔子首先倡導的,並藉此為中華民族確立了國家宗教或者説是新體制宗教。在儒家學説裏,忠實的第一條款——忠君的絕對責任——取代了並相當於在所有宗教裏忠實的第一條款的內容——對神的信仰。正因為儒家學説有可以代替對神的宗教信仰的等價物,儒家學説,就像我已經説明的那樣,能夠替代宗教,於是中國人,就連中國這樣的泱泱大國,都沒有感到需要宗教。
不過現在,你們會問我,正如神的權威是由對神的信仰而來,你能夠藉此讓人類理解和遵循宗教給出的道德準則,那麼如果沒有宗教教導人們要對神懷有信仰,如何能讓人類、讓民眾理解和遵守孔子教導的道德準則,這種忠君的絕對責任呢?在我回答你們的問題之前,請允許我首先為你指出一個大錯誤,這就是人們確信神的權威所賦予的合法性使人類得以遵守道德行為的準則。我告訴過你們,在歐洲,婚姻的聖禮和神聖的合法性是教會賦予的,而合法性的權威,教會説,是來自神。不過我説過這只是個表面的、形式上的認可,婚姻的神聖,其真實的、真正的、內在的合法性,就像我們在所有的沒有教會宗教的國家見到的那樣,是榮譽感,是男女之間的君子之法。這樣,使人們遵守道德行為準則的真正權威是人的道德感,是人類的君子之法。因此,對神的信仰,對於讓人類遵守道德行為來説並非必要之物。
正是這個事實,讓18世紀的像伏爾泰[20]和湯姆·佩因[21]這樣的懷疑論者以及當今的像海勒姆·馬克西姆爵士[22]這樣的理性主義者,認為對神的信仰是由宗教的創立者發明、由牧師們維持的一種欺騙或欺詐。不過這是一個惡劣荒謬的誹謗。所有的偉人、所有的智慧超凡的人,都一直信仰神。孔子也信仰神,雖然他很少提及它。甚至連擁有偉大的實踐智慧的拿破崙也信仰神。正如讚美詩作者所説的:“只有傻瓜——具有粗俗而淺薄的智力的人——才會在心裏説:‘沒有神。’”但是具有偉大智慧的人對神的信仰不同於普通民眾對神的信仰。具有偉大智慧的人對神的信仰是斯賓諾莎那樣的信仰:對宇宙的神聖秩序的信仰。孔子説:“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就是説宇宙的神聖秩序。智慧非凡的人,對這種宇宙的神聖秩序給予了不同的名稱。德國人費希特[23]稱它為宇宙的神聖思想,中國的哲學語言稱它為道——道路。但是,無論智慧非凡的人為宇宙的神聖秩序取了什麼名字,我們都必須承認,正是對這種宇宙的神聖秩序的認識,使這些智慧非凡的人看到了遵守道德行為準則或者道德律的絕對必要性,因為它們是宇宙的神聖秩序的一個組成部分。
因此,儘管信仰神對於使人服從道德行為的準則來説並非必要,但是對神的信仰必然讓人看到服從這些法則的絕對必要性。正是對服從道德行為準則的絕對必要性的認識,能夠而且使得所有具有非凡智慧的人理解和服從那些準則。孔子説:“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但是當時,眾生沒有非凡的智慧,不能理解這種引導智慧非凡的人對宇宙的神聖秩序的認識的論證,因而不能瞭解服從道德律的絕對必要性。的確,就像馬修·阿諾德説的:“道德準則,起先被理解為思想,而後作為律法被嚴格服從,這些準則僅僅由聖人來遵守。民眾既沒有足夠的智慧力量去把它們作為思想來理解,也沒有足夠的人格力量把它們當做律法來嚴格遵循。”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赫伯特·斯賓塞所教導的哲學和道德,只對學者有價值。
但是宗教的價值在於它授予人類權力,甚至能夠讓沒有智慧力量和人格力量的民眾嚴格地遵循和服從道德行為準則。不過,宗教是通過什麼方法、怎樣使人們能夠做到這點呢?人們想象宗教通過教導人們信仰神而使人們服從道德行為準則。然而,就像我向你們説明的那樣,這是個大錯誤。使人們真正服從道德律或道德行為的準則的唯一權威是道德感,他們心中的君子之法。孔子説:“遊離於人之外的道德律並非道德律。”就連耶穌基督在教導他的宗教時也説:“天國在你心中。”因此我認為,人們持有的這個觀念是個錯誤,即認為宗教通過教導人們信仰神的方法讓人們遵守道德行為的準則。馬丁·路德[24]在《但以理書》[25]的評論裏説得好:“神只不過存在於人們的心中,取決於信任、忠實、希望和愛。如果這根源是對的,那麼神也是對的;如果根源錯了,那麼,神也是虛假的。”因此,宗教教導的這種對神的信仰,只是一個根源,或者,我稱之為一個庇護。但是接下來路德説:“這根源,也就是對神的信仰,必須是真實的,否則這種根源,這種信仰,就是虛假的。換句話説,對神的信仰一定是對神的真實認識,是對宇宙的神聖秩序的真實認識,這就是我們所知的,只有智慧非凡的人才能達到民眾不能達到的境界。”由此,你們看到,人們想象宗教教導的對神的信仰能夠讓民眾遵循和服從道德行為的準則,其實是個錯覺。人們恰當地把這種對神的信仰——在宗教所教導的宇宙的神聖秩序中——稱為一個信念、一種信任,或者,是我所説的一個庇護。然而,這個庇護,宗教教導人們對神的信仰,儘管是虛假的,是一個幻想,卻有助於使人們服從道德行為的準則,因為,就像我説的,對神的信仰給予人類、給予眾生的生存以一種安全感和永恆感。歌德説過:“虔誠,也就是宗教所教導的對神的信仰,本身不是目標,而只是一種手段,通過它賦予心智和性情以完全的理想的平靜,去達到文明或者人類完美的最高境界。”換句話説,宗教教導的對神的信仰,通過給人生存的安全感和永恆感,使他們保持平靜,給予他們的心智和性情必不可少的平靜,去感受他們內心的君子之法或者説道德感。我重申,這一點才是使人類真正服從道德行為的準則或者道德律的唯一權威。
然而,如果宗教教導的對神的信仰只能有助於讓人們服從道德行為的準則,那麼,宗教賴以讓人類、讓民眾服從道德行為的準則的主要基礎是什麼呢?這就是受神靈驅使的靈感。馬修·阿諾德所言不假:“無論最高貴的靈魂持有什麼信條,無論是異教徒恩培多克勒[26]還是基督徒保羅[27],他們都堅持靈感的必要性,這種讓道德行為完美的強烈的情感。”就像我説的,宗教主要藉此讓人們、讓民眾能夠遵守道德行為的準則或者道德律,那麼,宗教中這種靈感或是強烈的情感、這種極為重要的德行是什麼?
你們會記得我告訴過你們,儒家學説教義的整個體系可以概括為一個詞:君子之法。在歐洲語言裏最接近的同義詞,我認為,是道德律。孔子稱君子之法是一個秘密。孔子説:“君子之道無處不在,然而它是一個秘密。”[28]然而孔子又説:“就連普通男女的簡單智力也能知道這個秘密的某些東西。普通男女的卑劣天性也能履行這種君子之法。”[29]出於這個原因,也知道這個秘密的歌德稱儒家學説的君子之法為一個“公開的秘密”。那麼,人類在何處以及怎樣才能發現這個秘密呢?孔子説過,如果你們記得,我告訴過你們,對君子之法的認識開始於對夫妻關係的認識——在婚姻中夫婦的真正關係。因此這個秘密,歌德所説的公開的秘密,即孔子的君子之法,是首先通過夫婦發現的。那麼,夫婦又如何發現了這個秘密——孔子的君子之法呢?
我告訴過你們,在歐洲語言中最接近孔子的君子之法的同義詞是道德律。那麼,孔子的君子之法和道德律——我指的是哲學家和倫理學者的道德律或道德律法,以區別於宗教導師們教導的信仰或道德律法——兩者之間有什麼不同呢?為了理解孔子的君子之法與哲學家和倫理學家的道德律之間的不同,讓我們首先找出宗教與哲學家和倫理學家的道德律之間的不同。孔子説:“我們稱我們生命的法則為天命。實行我們生命的法則,我們稱為道德律。當道德律被提煉並置於適當的秩序中時,我們稱之為宗教。”[30]因此,根據孔子的説法,宗教和道德律——哲學家和倫理學家的道德律——兩者之間的不同在於,宗教是精練的、有規則的道德律,是道德律的更深刻或者説更高尚的標準。
哲學家的道德律告訴我們,我們必須服從我們生命的法則,也就是理智。而理智,正如人們通常理解的那樣,意味着我們推理的能力,那種頭腦和智力的緩慢過程,它讓我們能夠區分和識別事物外在形式的可定義的特性和品質。所以理智,我們推理的能力,僅能使我們看到道德關係裏可定義的特性和品質,而風俗和道德,可以被恰當地稱為是非或正義的外在樣式、呆板形式和主體。理智,單就我們推理的能力來説,不能讓我們看到是非或正義的那些雖然無法下定義卻是強烈的絕對的本質,也可以説,不能讓我們看到正義的生命或靈魂。為此,老子説:“能用語言表達的道德律不是絕對的道德律,能用文字定義的道德思想不是絕對的道德思想。”[31]倫理學家的道德律也告訴我們,我們必須服從我們生命的法則,即我們的良心,也就是我們的心。不過,就像《聖經·希伯來書》裏的智者説的那樣,一個人的心裏有許多詭計,因此,當我們把良心,我們的心,作為我們生命的法則並服從它時,我們很有可能傾向於服從的,不是我所謂的正義的靈魂的聲音——正義無法定義的絕對本質——而是存在於一個人心裏的許多詭計。
換句話説,宗教告訴我們,在服從我們生命的法則時,我們必須遵守我們生命的真實法則,而不是被聖保羅稱為“肉慾的精神法則”的動物的或生命的肉慾法則。著名的奧古斯特伯爵[32]的學生利特爾先生[33]將其準確定義為自衞本能和繁衍的法則;而我們生命的真正法則,聖保羅稱之為靈魂的精神法則,孔子定義為君子之法。簡而言之,宗教告訴我們去服從的這種我們生命的真正法則,是耶穌基督所説的我們心中的天國。這樣我們看到,正如孔子所言,宗教是精練的、精神化的、有規則的道德律,是比哲學家和倫理學家的道德律更高尚、更深刻的標準。因此,耶穌基督説:“除非你的正義(或者道德)超越了猶太法學家和法利賽[34]教徒(即哲學家和倫理學家)的正義(或者道德),否則你決不能進入天國。”
那麼,和宗教一樣,孔子的君子之法也是精練的、有規則的道德律,是比哲學家和倫理學家的道德律更深刻、更高尚的一種道德律標準。哲學家和倫理學家的道德律告訴我們,我們必須服從我們生命的法則,哲學家稱之為理智,倫理學家稱之為良心。但是,和宗教一樣,孔子的君子之法告訴我們,我們必須遵守我們生命的真正法則,它不是街上的常人或者粗俗不潔的人的生命法則,而是愛默生所説的世界上“最簡樸、最純潔的精神”的生命法則。事實上,為了弄清君子的生命法則是什麼,我們必須首先成為一個君子,而且具有,用愛默生的話説,從他內心發展出來的君子的簡樸和純潔的精神。由於這一原因,孔子説:“人能夠提升道德律的標準,而並非道德律能提升人的標準。”[35]
然而,孔子説,只要我們願意學習並嘗試學到君子的美好情操或修養,我們就能夠知道什麼是君子之法。在孔子的教義裏,修養對應的漢語是“禮”,曾經被翻譯成不同的詞,比如“禮節”、“禮數”和“禮貌”,但是這個詞真正的意思是“修養”。這種修養,這種君子的美好情操和修養,當應用到道德行為中時,在歐洲的語言中,被稱為榮譽感。事實上,孔子的君子之法不是別的,就是榮譽感。被孔子稱為君子之法的這種榮譽感,不像哲學家和倫理學家的道德律一樣是一種乾巴巴的呆板的對是非的形式或者規則的認識,而是像基督教聖經裏的正義,是一種對是非或正義無法定義的絕對本質的本能、強烈而鮮明的感知,即被叫做“榮譽”的正義的生命和靈魂。
現在,我們能夠來回答這個問題了:首先認識到夫妻關係的男人和女人,是如何發現了這個秘密,這個歌德所説的秘密,孔子所説的君子之法?發現這個秘密的男人和女人,之所以能夠發現,是因為他們有君子的美好情操和修養,應用在道德行為上就叫做榮譽感,使他們看到了是非或者正義的無法定義的絕對本質,即被叫做“榮譽”的正義的生命和靈魂。然而又是什麼給予了或激發了男人和女人這種美好情操、這種修養或者榮譽感,使他們看到“榮譽”這個正義的靈魂呢?茹伯[36]用優美的語言解釋了這一點。茹伯説:“人不能真正公正地對待他的鄰居,除非他熱愛他。”因此,這種使男人和女人看到茹伯所説的真正的公正——正義的靈魂即榮譽——使他們發現這個秘密——歌德説的公開的秘密,孔子説的君子之法——的靈感就是愛。可以説,男女之間的愛,孕育了君子之法。擁有了這個秘密,人類不但建立了社會和文明,而且建立了宗教,找到了神。你現在會理解歌德借浮土德之口所説的忠實告白,其開頭是:
我們頭上頂着的不是天堂的屋頂嗎?
我們腳下踩着的不是堅實的大地嗎?
現在,我告訴你們,不是宗教教導的對神的信仰使人們服從道德行為的準則,真正使人們服從道德行為準則的是君子之法——我們心中的天國——宗教正訴諸於此。因此君子之法真正是宗教的生命,而對神的信仰以及宗教教導的道德行為準則,可以説,只是宗教的形式。但是,如果説宗教的生命是君子之法,那麼宗教的靈魂、宗教的靈感之源就是愛。這種愛並不僅僅意味着人類最先學習認識的男女之間的愛,愛包括所有真實的人類感情,父母與孩子之間的感情,也包括對所有生物的仁愛、善良、同情、憐憫、寬恕。事實上,所有真實的人類情感都包含在“仁”這個漢字中,它在歐洲語言裏最接近的同義詞,用基督教古老的語言説,就是“聖”,因為它是人的最莊嚴的品質,用現代的語言來説,就是仁慈,仁慈的愛,或者,用一個詞,就是愛。簡而言之,宗教的靈魂、宗教的靈感的源泉就是這個漢字“仁”,愛——或者你可以用你喜歡的任何名字稱呼它。它最先來到世上是作為男女之間的愛出現的。於是,這就成了宗教的靈感,是宗教最為重要的德行,就像我説過的,宗教主要依靠它使人類、使眾生能夠服從道德行為的準則或者道德律,進而構成了宇宙的神聖秩序的一部分。孔子説:“君子之道始於對丈夫和妻子關係的認識,但是在它到達極致之後,它支配和統治的領域無限地超出了天地的範圍——包括了整個宇宙。”[37]
現在,我們已經在宗教裏發現了靈感和強烈的情感。但是宗教裏的這種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不只存在於宗教裏——我指的是教會宗教。使自己服從道德行為準則的動力超過了所有對私利的考慮或恐懼,感受到這一點的每一個人,都會了解這種靈感或強烈的情感。事實上,在宗教裏的這種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可以在人的每一個行為中找到,它不是源於私利或者恐懼的基本動機,而是被責任感和榮譽所激發的。我認為,宗教裏的這種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並不是只能在宗教裏找到。但是,宗教的價值是在所有偉大宗教的創始人身後留下的道德行為準則的語錄裏,這些語錄都包含了這種靈感或強烈的情感,這是哲學家和倫理學家的道德準則裏所沒有的,就像馬修·阿諾德所説的,它點燃了那些準則並使人們能夠容易地服從它們。不過,這種存在於宗教的道德行為準則的語錄裏的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又不只在宗教裏能夠被找到。所有真正的文學巨匠,特別是詩人,也有這種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和在宗教裏的一樣。例如,歌德的言語,那些我曾經引用過的,也有這種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但不幸的是,文學巨匠的言語不為民眾所知,因為所有的文學巨匠説的都是民眾無法理解的學者的語言。世界上所有偉大宗教的創始人都有這樣一個優勢,他們大多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而且,他們説的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的簡單語言,能夠讓民眾理解他們。因此宗教的真正價值,世界上所有偉大的宗教的真正價值,是它能向民眾傳達它所包含的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為了理解這種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是如何進入宗教,進入世界上所有偉大的宗教中的,讓我們回顧一下這些宗教是如何進入世界的。
那麼,世界上所有偉大宗教的創始人,就像我們知道的那樣,他們所有人都是異常地甚至反常地具有強烈的情感本性的人。這種反常的情感本性讓他們感受到了熱烈的愛的情感,或者説是人性的友愛,這就像我説過的那樣,這是宗教靈感的源泉,是宗教的靈魂。這種熱烈的感覺或愛的情感或人類的友愛,使他們能夠看到我所謂的是非或者正義無法定義的絕對本質,看到他們稱為“公正”的正義之靈魂,而這種對正義的絕對本質的生動感知,使他們能夠看到是非的法則或者道德律的統一。因為他們是具有異常強烈的情感本性的人,他們擁有強大的想象力,所以道德律的這種統一無意中被賦予了人性,成為全能的超自然存在。對於這種超自然的全能的存在——他們想象中的道德律的人性化統一,被他們命名為神,他們也相信,他們感受到的熱烈的感覺或者愛的情感或人類的友愛來自於神。這樣,宗教裏的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就進入了宗教;靈感點燃了宗教的道德行為的準則,為眾生能夠心悦誠服地遵照道德行為筆直而狹窄的方向走下去提供了必要的動機或情感的力量。但是現在,宗教的價值不僅僅在於它的道德行為準則裏有一種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來點燃這些準則,使人們能容易地遵守它們。宗教的價值,世界上所有偉大宗教的價值,都在於他們有一個必要的組織來喚醒、激發人的這種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使他們遵從道德行為的準則。在世界上,所有偉大宗教裏的這種組織,被稱為教會。
很多人相信,教會是被創辦來教導人們信仰神的。但這是個大錯誤。正是現代基督教會的這個大錯誤讓誠實的人,比如已故的弗勞德先生[38],對現代基督教會感到厭惡。弗勞德先生説:“在英格蘭我聽過上百次佈道,都是關於信仰的神秘、關於聖職者的神聖使命、關於使徒的傳承等等,但是沒有一個能夠使我回想起普遍的誠實,回想起那些古老的戒律,如‘你不可撒謊’以及‘你不可偷竊’的。”然而,我雖然滿懷着對弗勞德先生的尊重,但當他在此説教會,基督教會,應該教導道德時,我認為他也犯了錯。建立教會的目的毫無疑問是為了讓人有道德,為了讓人服從像“你不可撒謊”及“你不可偷竊”這樣的道德行為準則。但是説到功能,在世界上所有偉大宗教裏,教會的真正功能,不是教導道德,而是教導信仰,這就是我曾向你們説明過的,不是呆板的、不偏不倚的如“你不可撒謊”、“你不可偷竊”之類的教條,而是靈感,一種讓人們服從那些準則的強烈情感。因此,教會真正的功能不是教導道德,而是激發靈感,激發人們成為有道德感的人;事實上,就是激發並且點燃人們服從道德的強烈情感。換句話説,世界上所有偉大宗教裏的教會是一個組織,就像我説的,是為了喚醒並點燃人的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以使他們遵守道德行為準則的必需之物。但是,教會是如何喚醒並點燃人的這種靈感的呢?(www.guayunfan.com)
眾所周知,世界上所有偉大宗教的創始人不僅給他們教導的道德行為準則以一種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而且他們激發他們的親授信徒對他們本人和性格懷有一種無限的讚美、愛和狂熱的感覺和情感。當偉大的導師死後,他們的親授信徒,為了保持對他們導師的無限的讚美、愛和狂熱的感覺和情感,便建立了一個教會。我們知道,那就是世界上所有偉大宗教的教會的起源。於是,教會通過保持、激發、鼓勵這種親授信徒最開始體驗到的對宗教導師和創始人本人及其性格的無限讚美、愛和狂熱的感覺和情感,喚醒並點燃了人所必需的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以使人們遵守道德行為準則。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不僅是對神的信仰,也是對宗教的一種信仰、一種信任,但是,那是對誰的信任呢?對他們的宗教導師和創始人的信任,在伊斯蘭教裏稱為先知,在基督教裏稱為中保[39]。如果你問一個盡責的伊斯蘭教徒為什麼他信仰神並且遵守道德行為的準則,他會理直氣壯地回答你,他這麼做是因為他信仰穆罕默德這個先知。如果你問一個盡責的基督徒為什麼他信仰神並且遵守道德行為的準則,他會理直氣壯地告訴你,他這麼做是因為他愛耶穌基督。這樣,你就看到,對穆罕默德的信仰,對耶穌基督的愛,事實上就是我所説的對宗教的導師和創始人無限的讚美、愛和狂熱的感覺和情感,這就是教會保持、激發、鼓勵人的功能——是靈感的源泉,世界上所有偉大宗教的真正力量,通過它,他們能讓人們,讓眾生遵守道德行為的準則。[40]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