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陳睿,放棄儀式抵抗_風聞
银杏科技-银杏科技官方账号-带你走在科技商业的最前沿。2021-02-24 18:59
撰寫\ 耳令
編輯\ 藍山
圖片來源於網絡
【這是銀杏財經第360篇原創文章】
“如果一直看動漫,穿成卡哇伊的樣子,會不會讓你們感覺虛幻和現實的界限越來越模糊?”
在第一季《十三邀》上,許知遠曾向兩位宅舞藝人,拋出這樣一個問題。
許知遠關注到二次元羣體是在2016年,中國二次元總人數規模已經超過2億。資本和媒體嗅着低齡化的銅錢味趕來,監管大棒也橫在了頭頂。
很少有ACG愛好者意識到,虛幻與現實的結界已經走向瓦解,二次元文化即將發生鉅變。
B站作為二次元的精神家園,這一年的用户和內容呈現幾何式的增長,與此同時,B站的虧損也達到歷年的峯值。但隨着騰訊的15億投資入賬,陳睿雄心勃勃地表示“5年內中國將誕生EVA級作品”。
5年時間過去,網友們翹首企盼的“EVA級”作品仍未出現,陳睿卻有了一個新藍圖:帶着後浪們打開這個封閉多年的圈子。
原生ACG的捍衞者自然會跳出來翻舊賬,要知道,那年貼片廣告事件之後,陳睿可是承諾過“B站未來有可能會倒閉,但絕不會變質”。
如今的B站變質了嗎?陳睿無法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只能在週年慶典花上40分鐘開導用户,表示自己沒有忘記初心,出去掙錢不過是為了買更多大家喜歡的東西,讓社區一直延續。
陳睿似乎沒有意識到,説這些話時,他的語氣已經變得像一位家長。而“家長”在所有青年亞文化中,從來都是對立階層。
想想2014年,陳睿準備加入B站前去找黎萬強時,黎曾鄭重對他説:“你如果去做動漫,就跟以前的朋友沒有共同語言了。”
36歲的陳睿用十分中二的語氣回了句“好可怕啊”,然後毅然以董事長的身份,全職加入B站。
如今的陳睿或許真的變了,但更大的可能是,一個早已過了中二年紀的男人,想做一個頭腦清醒的夢想家。
畢竟,“二次元”對多數人而言,都不是生活的全部。之於陳睿,那也只是他的其中一幅面孔而已。
1
當家長更孤獨
在對話二次元那期節目上,許知遠拋出的問題,後來兩位宅舞藝人給出的答案是:小時候可能會,但長大就好了。
圖源:騰訊視頻
《十三邀》是一個神奇的節目,號稱以知識分子的偏見看世界。不過很多時候許知遠對社會流露出的“降維觀察”視角,倒是挺像三次元世界的人品評二次元世界。
許知遠曾經和李誕在節目中互懟,二人難得有一個共識,他們都喜歡美國六七十年代。
他們都喜歡“垮掉的一代”,但看待那些離經叛道的行徑,前者是沉穩的審視,就像成年後的盧梭、歌德描繪易逝的青春;而後者更像是在心中留了一塊處女地,專供那個抵抗一切的少年。
無論是在節目中,還是在現實世界裏,許知遠和李誕都是不能兼容的兩類人。一個70後,一個80後;一個公知,一個商人,觀念上的差異不止體現在許的那句“渴望死在女人的身上”。
但在末代70後陳睿的心中,能同時住下一個許知遠和一個李誕。
出生於1978年的陳睿,踩在改革開放的起跑線上,接受着九年義務教育。小時候不僅見過什麼是“糧票”,看電視機也都是和一羣小朋友,一家人擠在一起。
像那個年代的大多數人一樣,陳睿的少年時期過着一種類似集體主義的生活。但優渥的家庭條件,使他很早就能享受到優於集體的物資。
80年代是中日交往的黃金時期,從中央電視台引進第一部日本動畫片《鐵壁鐵童木》起,日本開始向中國大規模輸出二次元文化。
買漫畫對當時的年輕人而言是筆不小的開銷。到1990年前後,一本漫畫冊子9毛錢,一套《七龍珠》就有100本。站在書攤上看完整套漫畫成了眾生相。
而陳睿不僅集齊了《七龍珠》,在他書架上還躺着《聖鬥士》、《城市獵人》、《亂馬1/2》等等。
到成都七中讀書後,陳睿家更是成了班上最早買奔騰電腦的學生,用的還是正版軟件。他的同桌王小川在許多年後都對這些細節記憶猶新。
包括後來B站火了。王小川認為陳睿優渥的家境功不可沒,“他打小就離現在的消費羣體比較近,所以更容易和這個時代的年輕人產生共鳴。”
陳睿卻認為一切源於兩個字:孤獨。
“一個人沒事情乾的時候,打開B站,看着彈幕飄過,像是很多人一起看一個視頻。即使有亂七八糟的罵戰,也比冷清清一個人好。”
極速變化中的中國,伴隨後工業時代的孤獨感,人們的固有認知不斷被打破重構,更多元的文化正在孕育。在這一過程中,一代人的靈魂像失去了“抓手”。
年輕人需要一個能夠提供“身份認同”感的圈子,而這些帶着霓虹味的動漫,勾勒出一個個口味繽紛的烏托邦。扎進去,彷彿就能完美回答“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去哪裏”。
孤獨感的另一面是不被理解。早年中國為了發展,對日本動漫的引入政策寬鬆到令人難以想象。1995年後,隨着地方電視台興起,動漫裏不時會出現血腥、暴力、軟色情的場景。
以致於當時許多家長和老師都帶着偏見,將動漫等同於殘害青少年的“毒品”。連王小川也不能理解陳睿天天上課看漫畫的行為,説他是“學渣”。
如果動漫真的是一種心靈“毒品”,那麼斯圖亞特·霍爾在《通過儀式抵抗》中倒是提供了另一種解釋。
他認為,毒品的重要性不在於它們直接產生的生理效應,而在於它們提供了一種途徑,幫助吸食者去穿越一個在“正統的”社會正對面矗立的、極具象徵性的屏障。
李誕和許知遠都喜歡的“垮掉的一代”,為霍爾的青年亞文化研究做了現實版的註腳。
同樣是經濟高速發展所催生的產物,那一代極端的美國年輕人,成天叛逆、吸毒、濫交,整得跟竹林七賢似的,但他們也用行動上的離經叛道,制衡了社會里的單一價值,捍衞了獨立意識。
許多年後,當主流文化終於開始正視二次元羣體,B站也逐漸演變成了新一代的輿論廣場。
只是陳睿沒有意識到,他從小自己11歲的徐逸手中接過B站時,身份已經從儀式抵抗者切換成了一羣人的大家長。
“其實這一批年輕人內心是孤獨的,包括我的內心也是孤獨的”,要維護好一羣嗷嗷待哺的孤獨者,可能是一件更孤獨的事。
2
儀式抵抗者放棄抵抗
2010年,陳睿出發去見徐逸之前,曾找過王小川,問他知不知道B站,他也想做個類似的。
那幾年,王小川心心念念全是搜索的事,於是拿出百度舉例子。
“雖然我不知道B站是什麼,但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去投資它,你想啊,百度1999年就起來了,要是我早有做搜索引擎的想法,有機會就投它了。”
陳睿覺得王小川的話頗有道理,順手就給徐逸發了封著名的郵件。
我們有理由相信,全職加入B站,可能是陳睿一生中最快樂的決定。後來有天晚上,他給王小川發來了這樣一條微信:
“感謝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圖示:王小川
金山7年、獵豹6年的工作經歷,在陳睿眼中只是將自己打造成“被入過模子的人”。喜歡摳細節的雷軍曾教他,深色褲子一定要搭配深色襪子,所以他至今依然保留着西裝革履的“金山後遺症”。
陳睿很早就是B站的“鐵桿用户“。在獵豹工作時,外有周鴻禕“忍無可忍、有我沒他”的挑釁,內有公司合併重組創建獵豹移動的挑戰。工作忙到幾乎沒有時間娛樂,但陳睿依然每天花要半個小時看B站。
他是發自內心地喜歡B站,和大多數喜歡二次元的用户一樣,或許只有在那個虛擬社區裏,在羣體的儀式狂歡中,他才能得到更深的個體認同。
只不過這種平衡感,會隨着角色轉換被打破。
戈夫曼在“戲劇理論”中提出一種觀點,他認為人生是一場表演,社會是一個舞台,人際關係的傳播過程就是人們表演“自我”的過程,但這個“自我”並非真實的自我,而是經過“符號”喬裝打扮過的“自我”。
在加入B站之前,虛擬世界正是陳睿的精神舞台,那裏可以讓他抵抗現實。然而一旦接手掌管這個虛擬世界,他首先要面對的,正是過去逃避的現實世界。
B站做得比A站晚,直到2013年用户破千萬時,都沒有一個主流媒體報道過B站。
從幕後走到台前,陳睿一直在努力為其注入資本。而他的溝通對象,也逐漸從過去的一個個虛無的彈幕條,變成了馬雲、馬化騰等商界大佬。
但吸引資本的不是二次元,而是Z世代的消費觀念。
他們可以等待市場的養成,卻無法等待年輕人長大。而B站如果想擴大營收,唯二的辦法便是:花5-10年的時間等年輕人長大,或者,讓更多的成年人進入B站。
樂觀的陳睿或許早就意識到,任何一種亞文化,都將在不斷追求認同的道路中,逐漸迴歸秩序性的主流社會。
就像B站們曾像素級模仿的“彈幕鼻祖”NicoNico一樣。從最初的星星之火到吸引安倍晉三的關注,N站走向大眾化的路徑,似乎也預示着B站的宿命。
然而泛圈化是一場泥沙俱下的過程,隨着規模擴大,原生社區文化氛圍遭到反噬,衝擊老用户的已是業內通病,B站也未能免俗。
“徐逸渴望打造一個純二次元的世外桃源,而陳睿有着打造迪士尼或YouTube的野心。”不喜睿帝的“逸民”,可以準確説出逸帝和睿帝路線的差異。
如今的B站就像一個漏水的池子,不斷有新人進來,也不斷有原住民在離開。
嗶哩嗶哩內部有一句話叫“追求個性的離心力和害怕孤獨的向心力”,簡單解釋一下,就是一種微妙的中和狀態。他們希望被理解,也願意張揚個性,但又始終要確保自己的小世界不被打擾。
或許對B站而言,這種狀態就變成了:期望隨着用户一起長大,也想要一直服務青少年,但這兩個目標從來都是矛盾的。
所以陳睿的最終願景是“not only online”,B站通過優質的內容進行文化輸出,圍繞文化輸出打造出的IP,本身就是為了通過衍生品在多個緯度進行變現。
他們有一個很妙的説法,叫做線上的迪士尼。
不過仔細推敲一下就會發現,迪士尼的文化根基顯然更紮實。B站的自造IP和迪士尼相比,中間恐怕不只差了一個EVA。
擺在B站面前的殘酷現實是,破圈之後他們成了造梗新勢力的狂歡地。只是充斥在彈幕條裏的戾氣,連陳睿都感到顫抖,過去那些撫慰孤獨、抵抗現世的小儀式,正張牙舞爪地伸進公共領域。
《晚點LatePost》在與陳睿對話時,曾提出一個觀點:如果一個老闆突然成長了,那他一定徹底否定過自己。
如今的陳睿,已經徹底地放棄了儀式抵抗。但夾在資本與用户之間,陳睿小心維護的“雙軌制”到底還能走多遠?
至少目前來看,B站的前途仍是撲朔迷離。
3
別被命運推着做選擇
2020年6月29日,在全國工商聯召開的促進年輕一代民營經濟人士健康成長視頻座談會上,出現陳睿的身影。
圖源:全國工商聯
翻看列席領導名單,會發現座談會的規格不低。而年輕企業家,全國只有8位參加,陳睿是唯一一位上海的年輕企業家。
陳睿進入官方視野,讓人不禁想起日本政要對N站的關注。
未來似乎大有可為,但2020年卻是陳睿最難的一年。雖然B站股價上漲到160多億美元,但在陣地轉換的過程中,既要面臨用户羣體變化帶來的波動,又得承受巨大的營收壓力。
最難的是,通向“not only online”的路是否行之有效,資本和用户給出了截然不同的回答。
有人説,陳睿性格是圓的,像一顆球,在任何狀態下都始終守着一種微妙的平衡感,對誰都沒有攻擊性。他不是一個一開始就有長遠抱負的人,而是人生到了某個階段,才會被命運推着做出抉擇。
被命運推着做抉擇,或許也是一代人的宿命。
陳睿説他在小時候,是不可能去想象,長大以後會過着像發達國家一樣富裕的生活;在上大學的時候,無法想象,能在未來擁有這麼快的事業發展;在參加工作的時候,不敢去想象,未來會去創辦一家公司。
“回想起來,當時我對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無問西東》裏曾提出一種設問:如果有機會提前瞭解你們的人生,知道青春也不過只有這些日子,不知你們是否還會在意那些世俗希望你們在意的事情,比如佔有多少,才更榮耀,擁有什麼,才能被愛。
人們總是在錯失和錯過中對自己説抱歉,希望陳睿這個“全網最愛道歉的CEO”,有一天不必對自己説抱歉。
更希望如他所言,不要把我們喜歡的世界,讓給那些我們鄙視的人。
參考資料:
[1].《通過儀式抵抗》Stuart Hall/2015版
[2].《B站出圈,UP主出走》iFeng科技/2020
[3].《陳睿:從投資人到董事長,B站上市背後的關鍵先生》創業家/2018
[4].《人物特寫|普通人陳睿:保衞B站》晚點LatePost/2020
[5].《2016-2022年中國二次元行業規模調查及十三五行業規模現狀報告(目錄)》文庫
[6].《透視嗶哩嗶哩財報:商業化狂奔背後的得與失》懂財帝/2019
[7].《對話bilibili陳睿:在中國太少企業把用户當一個平等的人》LateNews/2019
[8].《B站11週年走出"二次元",陳睿:停留在過去只會衰落》網易科技/2020
[9].《虛擬社區中ACG愛好羣體的區隔建構——基於stage1st論壇動漫區的虛擬民族誌研究 | 社媒領域研究新進展》北京大學新媒體研究院社會化媒體研究中心(CSMR)/2018
[10].《從彈幕語言符號解讀二次元亞文化——以 Bilibili 網為例》內蒙古工業大學/孫甲、曹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