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與魯迅先生的相似之處_風聞

王小波與魯迅先生，有啥共同點呢？

都挺有趣；都愛拿古人開玩笑——王小波喜歡唐，跟《太平廣記》裏找段子，魚玄機李靖虯髯公崑崙奴什麼的，魯迅先生愛好更古一點，整本《故事新編》，從女媧到后羿再孔老墨莊，一個都沒放過。

都夠直白犀利，都沒有陳腐的迂闊氣象，敢於破舊除新。

以及，一個有趣的小傾向。

魯迅先生《故事新編》裏，諸子都有戲份。

最酷的一個，乃是《非攻》裏的墨子。

説，當日公輸班——也就是魯班——打算為楚國製造攻城器械，攻打宋國；墨子仗義，反對一切侵略，於是親自去楚國了。

——臨走前，他很看不慣自己某個學生，嚷什麼為國而死，於是告訴自己另一個做實事搞城防的弟子管黔敖：

“不要弄玄虛，死並不壞，也很難，但要死得於民有利！”

墨子很討厭整那些虛的。

墨子到了楚國，由魯班引薦，見了楚王。

當場與魯班表演了攻守戰略，贏了魯班。

當時魯班訕訕地説，自己有贏墨子的法子。墨子替他説了出來：

殺掉我，宋就沒有人守，可以攻了；然而我的學生三百人，已經拿了我的守城器械，在宋城等候了，殺了我，楚也攻不下宋。

楚王為之感動，決定不攻宋了。

墨子成功了。

臨了，墨子與魯班還有段對話。

墨子很直白地談起了利害，説，互相愛，互相恭敬，就等於互相有利；有利於人的，就是好；不利於人的，就是拙。

讓魯班不要搞花裏胡哨的東西了，重要的是利害。

這是一個極高大又極直白的形象，堪稱魯迅短篇小説裏，諸子最酷的一個——畢竟在他筆下，孔子跟老子問禮，老子出函谷關念《道德經》卻不被理解，莊子復活了一個死人卻不被領情；算來算去，古代聖賢，也只有治水的大禹、非攻的墨子，這樣實實在在做事的，獲得了魯迅先生十足十的推崇。

在另一篇著名短篇《鑄劍》裏，有一個代表魯迅先生自己的黑衣人，答應要替眉間尺報仇。當眉間尺問他緣故時，黑衣人斷然道：

“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裏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這個做派，其實也挺墨子的了。

王小波則在《紅拂夜奔》裏開玩笑，説墨子發明了微積分。依據是：

“墨子説，他兼愛無等差。愛着舉世每一個人。這就是説，就總體而言。他的愛是一個無窮大。有人問他，舉世有無數人，無法列舉。你如何愛之？這就是問他，怎麼來定義無窮大。他説，凡你能列舉之人。我皆愛之：而你不能列舉之人，我亦愛之。這就是説，無窮大大於一切已知常數。他既能定義無窮大，也就能定義無窮小。兩者都能定義，也就發明了微積分。”

——很敢拿聖人開玩笑，是他和魯迅先生的相同之處。

但這個玩笑，也的確將墨子思維縝密、兼愛無差的本色寫出來了。

之後在《知識分子的不幸》中，王小波以一種不開玩笑的口氣説：

“我對墨子的崇拜有兩大原因：其一，他思路縝密……其二，他敢赤裸裸地談利害。”

這和魯迅先生筆下墨子那段“有利於人的，就是好；不利於人的，就是拙”，着眼點相同。

**拋掉繁文縟節，理智又清醒地講利害，戳破甚至嘲弄各色虛飾，**大概就是王小波與魯迅先生氣質相近之處。

墨子自己的做派是講節約、反等級、論利害。講人定勝天，平等互愛，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在死人身上浪費錢與精力。

骨子裏，墨家是瀟灑的遊俠那一派的。

所以不為崇尚各類繁文縟節的儒者所喜歡，也不難理解。

只是，稍微瞭解一下墨家，自然也能理解：

同樣對墨家頗為好感的魯迅先生與王小波，身上共有的那派直截了當、嘲弄迂腐的英俠之氣，那份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的視野，是從哪兒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