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不語!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1-02-25 15:10
(一)
公元494年,春,南朝江東第一流的門閥士族子弟、一代文豪沈約出任東陽太守(今浙中一帶),南下途徑餘杭縣定山(又名獅子山)。南朝文人多愛山水,沈約自然不例外,他駐足定山,深深地被定山的奇秀吸引,當即寫了一首五言詩《早發定山》。
寫這首詩時,沈約已年過半百。他一生經歷南朝的三個朝代,出任東陽時值南朝齊。南朝的門閥士族都像是鐵打的營盤,只有朝廷像那東流水。世事變幻無常,沈約去世前又改朝為梁。
《早發定山》共7句,70個字。前四句忘情于山水,接下來兩句寫了花花草草,最後一句強烈表達了對神仙的嚮往。
南北朝時期,很多士族文人就是那樣,滿心九天神仙,不捨人間富貴,修煉的是內聖外儒。這些都深深地鐫刻進了後世華夏的文化基因裏。
言歸沈約遊定山時見到的花草,那兩句詩是這樣寫道:“野棠開未落,山櫻發欲然。忘歸屬蘭杜,懷祿寄芳荃。” 那個時代,只要是個有修養的君子,就沒有不愛花草的。

(山櫻爛漫)
簡單的兩句卻不簡單。沈約提到了5種花草:野棠、山櫻、蘭草、杜若、荃草(菖蒲),還寫到了他的偶像,一位八百年前的大文豪——屈原。
這兩句詩的大意是,野棠花盛開未落,山櫻花像即將燃燒的火焰般紅豔豔,蘭草、杜若芳香四溢,這些美麗的景緻讓我留連忘返,而芳香的石菖蒲呵,不禁令我想起了忠君愛民的屈原。
夏日開白花的杜若等香蘭芳草是屈原的化身,而“荃”曾是屈原在《離騷》中對楚懷王的稱呼。“荃不查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楚懷王“不察他的忠心而反信讒言”,屈原怨憤不平。
1500多年後,再讀《早發定山》,雖非名篇,但它卻記錄下了一段花草的榮衰歷史。像蘭杜這類芳草因為有屈原的神光罩着,格調勉強維持住了,野棠和山櫻則不然,在沈約的那個時代已然跌落至供人玩賞的地步。
(二)
櫻花這一類開得特別繁盛而豔麗的,曾經是至高無上的神靈之花。春秋時的古人還相信,櫻花的每一片花瓣上都充滿着靈性,繁花盛開猶如神靈降臨,應向花神虔誠祈禱人間繁華。
古老的《詩經》記錄着人們對花草的膜拜,花草神靈顯身在《召南》的“唐棣之華”,《甫田之什》的“裳裳者華”,《周南》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也降落在《陳風》的“彼澤之陂,有蒲與荷”,《秦風·蒹葭》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湖邊唐棣)
顯然,花與草都曾是《詩經》中常用的興物,興物本質是咒物。美麗的花草供奉於神社或宗廟,被認為是具有招迎神靈之力的咒物。而遠古華夏的人們如此崇敬熱愛花草,或許在花草的身上封藏着一段偉大民族文明起源的秘密。
説到這裏,先來解答一個有趣的問題,花神是男是女?
《詩經·國風·鄭風》中有一篇著名的短詩《山有扶蘇》,該詩“二章、四句”。詩曰: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這首詩可以理解為:山有扶蘇樹,澤開蓮之花。未見美男子,你這個傻小子怎麼出現在這裏。山有摩天松,滿澤葒草稠,未見美男子,你這個小滑頭怎麼出現在這裏。
朱熹批註此詩:“淫女戲其所私者”。近現代的日本漢學家對此也非常感興趣,認為此篇為初夏時節的唱和儀式上女性挑逗男性時所歌。含苞欲放的花朵、偉岸挺拔的大樹則是男性靈魂的化身。
最初的花神是男性!女性是什麼神?在《詩經》中,女性常見是水神的化身。少女與花兒,水涵養着花朵,而花朵水上搖。這大概是最接近自然的法則。
(三)
美男如花,上古的男性是欣然接受的,他們集體認同,並且公然歌頌。《詩經》中就有不少的篇章也可稱是一羣花樣美男的唱作。

(唐棣之華)
《詩經·小雅》中有一首膾炙人口的詩篇名為《棠棣》(棠棣即唐棣,一種薔薇科花樹),詩起頭曰:“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小雅·棠棣》是上古時代貴族的宴會樂歌,棠棣花團錦簇,因而成為兄弟相親相愛的代言物。用花來比喻自己和兄弟,上古男人的臭美是不是讓今天的人們吃驚乍舌。
我卻從中感悟到一點可貴,古人的心胸流淌出的是一片赤膽的天然情懷,男人只有在美的面前不退卻,責任當前才會有大的擔當。
讓此詩傳唱三千年而不衰的是後面這一句:“兄弟鬩於牆,外御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意思是,兄弟之間不管在家裏面多麼鬧心,一旦兄弟中有人被欺負了,就要第一時間幫兄弟。
《詩經》之後,經歷了兄弟相殘的戰國時代,屈原以悲歌祭之,秦漢連綿戰火,人世面目猙獰。花神黯然失色,“華而不實”為人所棄。
太史公司馬遷在為李廣立傳時,偏心地把這位抗擊匈奴戰功赫赫的將軍與花相提並論,太史公贊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意思是説,桃李有着芬芳的花朵,甜美的果實,雖然它們不會説話,但仍然會吸引人們到樹下賞花嘗果,以至樹下都走出一條小路,不以戰功居傲的李廣將軍就憑藉着他的真誠和高尚品格贏得了世人的崇敬。
然而,歷史的風雨還是將花神吹打得粉身碎骨,男人們不得已將花神桂冠退還給了女同胞。不能為花,甘願落草。就這樣,花樣美男沈約無奈地走向山林和大海,做起了一株耐人尋味的小草。
(四)
文化的新潮流那是國運的新脈動。沈約以及同時期的謝靈運等人啓發了初唐文學的新氣象,花神改頭換面踏上了女神的星光大道。
大唐的宮廷與庭院遍植牡丹和薔薇,引來無數的邀賞。“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類似富麗的祝禱,分分鐘有刷屏。

(院植牡丹)
李白愛慕她,杜甫為她傾倒。白居易帶着憐惜秉燭夜賞,李商隱乾脆在花下把自己灌醉。
李商隱的詩在唐宋可謂是繼往開來的一筆,儘管有人深以為他在花下醉酒是對花神的不敬,但誰能否認,他較晚創作的兩首薔薇詩堪稱經典。
在李商隱早期詩作中,難覓薔薇花的蹤影,可能是因為此花缺乏古老厚重的文學意義。誰人不曉,“小李”的詩在用典方面一向是重口味的。
薔薇花在李商隱心目中,是永恆的女神。這是在比他小十多歲的愛妻去世後,薔薇花深深觸動了詩人內心那根敏感的情弦,他與妻子曾經租住的庭院中就栽滿了此花。
李商隱經典詩作中有一首標明《日射》的薔薇花,格外美麗。詩曰:“日射紗窗風撼扉,香羅拭手春事違。迴廊四合掩寂寞,碧鸚鵡對紅薔薇。”
這首詩的奇麗在於“日射”二字,李商隱是詩界的“太陽之子”,他詩中所傳遞的太陽意境無人能敵,“日射”二字乾淨利落地完成了時間和情景的交代,中午或者是下午的太陽,一副撲面而來的暮春風情,一位女子用香羅搽手嫺靜地等待着男人的歸來。
李商隱是一位基層幹部,為努力打拼事業而不得不與妻子聚少離多,最後錯過了妻子的病重和死訊。這對於李商隱來説,是一生中追悔莫及的事,他因此病倒了。辦完妻子的喪事後,為了孩子,他不得不把與妻子居住過的薔薇小院退了租,勉強地開始了遠征四川的工作,然而他的心已碎,再也無力驅散縈繞在內心的對生活的絕望和痛苦。

(薔薇一禺)
第二首經典薔薇詩《房中曲》就在此時應運而生,全詩八句,八十字。前兩句:“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嬌郎痴若雲,抱日西窗曉。”李商隱的詩豔而清新,是最生動的生活回憶,他將妻子永遠地定格為了薔薇花,一朵一朵嬌憨的花朵,讓他無限沉醉。
(五)
李商隱之後的大宋朝,有不少海外的漢學家稱這個時期是中國的“文藝復興”時期。大宋朝展現出哪些文藝復興的神蹟,我還沒來得及細細追尋,僅從花神復甦的視角瞥見,似乎確曾有過一股百花齊放的熱鬧勁兒。
11世紀的北宋,萬象更新,力圖溯古。
在蘇東坡等一眾文豪的簇擁下,周敦頤振筆一揮,向世人大聲宣讀他的《愛蓮説》: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白蓮之花) 亦道亦佛亦是儒的周敦頤把自己看作是蓮的化身。黃庭堅深以為然,他讚揚周“品格甚高”。
只可惜,愛蓮説在“彎弓射大雕”的時代化影為了一個遙遠的傳説。“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僅僅是作為願望也早已不見容於世俗。
君不聞,迴盪千年、震撼雲霄的狂吼是這一聲:“我花開後百花殺”。
眾人皆愛後花園裏的牡丹,那又如何。“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這般,都付與了斷瓦殘垣”(《牡丹亭》),待一曲終了,富貴到頭也是世間一玩物。
墮落為玩物,花神其實已經死去。人間沉悶乏味,無趣到處處是那盡染煙火味的人神。
(六)
近世四百年,已是懸崖百丈冰,百花深處只有一剪寒梅。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如此俏麗可人、與世無爭的梅花在滾滾紅塵中依然不幸身染重痾。

(冰雪紅梅)
後世人稱“三百年來第一流”的清代改良思想家龔自珍為江浙之梅皆病而痛心疾首,他跑遍江寧(今南京)、蘇州、杭州等地,買回來三百盆梅花。
一一解開緊緊綁縛在梅花枝幹上用來造型的繩索,“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於地”,龔自珍傾力建設一個病梅治療基地,“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
龔自珍還立誓“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但是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光陰,他如何能治得完天下所有的病梅呢。即便他能治得昨日之病梅,又如何能應付身後層出不窮變異的梅病呢。
“我勸天公重抖擻”,龔自珍叫破喉嚨。梅花之病,已確診是不治之症。
花謝花飛花滿天,花自飄零水自流。此情此景深深扎痛了小女子林黛玉的心。
與其坐視落花被碾入污泥,不如趁着還有一絲的氣力為花辦個純潔的葬禮,也好讓它們有了個乾淨的去處。林黛玉強打起精神,掃一掃,歸攏到一處。
可是,“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首葬花吟,是獻給花神最後的輓歌。

(我種的綠萼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