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了幾代人的吳孟達走了，香港飄落一片最好的綠葉_風聞

　　2月27日，港島陰陰的，偶爾飄過一陣雨。獅子山下，有一個人，拋下了所有苦難榮光，往生極樂世界。

　　68歲的吳孟達，查出肝癌之後不久，不治。他是睡着覺走的，很安詳。

　　香港甚至是華人電影世界裏最好的一片綠葉，凋零了。

　　有華人的地方，就有周星馳的電影。曾經，有周星馳的電影裏，就有吳孟達的影子。演配角和小人物，在香港，沒有人比吳孟達演得更好。

　　有一次，和許知遠在廈門一家小店吃薑母鴨，吳孟達夾起一片姜説：人們鍾情於盤中的鴨，但是這姜使鴨滋味無窮。

　　他就是那片不可缺的姜。

　　1953年，吳孟達出生在廈門鼓浪嶼上。7歲那年，他隨父母移居香港。

　　剛到香港時，吳孟達一家七口人：姥姥、父母，以及四個兄弟姐妹，擠在一間不知有沒有十平方的房子裏。牀給長輩們睡，小孩子只能睡在地上。大房子總共120多平，分隔成7間供7家人住，廁所和廚房都是公用的，每天為了爭搶廁所，不知發生多少口角。

　　吳孟達父親一個月500元港幣的收入，要負擔全家人的生活。房租就要100港幣，每個月都是入不敷出。

　　雖然生活很苦，但比起偷渡來港的倪匡、羅文等人，吳孟達的起點並不算特別糟糕。

　　小時候，吳孟達性格叛逆。父親要求他讀書成才，吳孟達卻不愛看書，只鍾愛戲劇曲樂和電影。每次媽媽讓他去買菜，吳孟達都會偷偷留下一毛錢，攢夠了就去看電影。

　　他試過悄悄躲在電影院廁所裏，等檢完票開始放映後，再溜進去看。回家後，還手舞足蹈地演給媽媽看。

　　恨鐵不成鋼的父親，經常對他又打又罰。在大陸長大的爸爸眼中，“戲子”實在不是一個正經工作，還不如跟着他做生意。

　　1970年，吳孟達家裏有了電視機，每天追着看《歡樂今宵》。他喜歡看陳寶珠、蕭芳芳，覺得自己也可以做明星。

　　1973年，吳孟達謊稱上夜校念英語，花了50港幣，瞞着父母報了第三期香港無線電視（TVB）藝員培訓班，和周潤發做了同學。

　　周潤發住在香港島，那時還沒有海底隧道，晚上回家很麻煩，就經常住在吳孟達家。兩人關係好到什麼樣呢？試過共穿同一條底褲，一起去香港仔水塘裸泳。

　　班上40名學員，吳孟達是副班長，成績一直在前5名。周潤發則在班裏墊底，吳孟達評價他——嘴跟不上腦子，身體跟不上嘴，身體不協調，演戲很彆扭。

　　40名學員有22人畢業，只有7個人拿到長約，吳孟達是其中之一，全職進入TVB，底薪700元。

　　周潤發個子太高，找不到女演員搭戲，拿的是臨時合約，只能做臨時演員，拍一天拿一天錢。

　　當了幾年龍套之後，參演了《楚留香傳奇》，鄭少秋是男一號，他是男二號，飾演的角色是胡鐵花，從此一炮而紅。

　　台灣因這部戲掀起了“楚留香熱”。一到晚上八點半，全台灣的人都停掉手上的所有事情，守着電視機看《楚留香傳奇》。

　　吳孟達向台裏請了三個月的假，離開香港，去台灣宣傳。

　　那時，吳孟達是台灣最受歡迎的演員，各種演出、工地秀、剪綵都會找他。每天喝酒賭博，一吃飯，滿桌人排隊端着杯子敬他。身邊美女左擁右抱，吃的是“廢人餐”，只要張開嘴巴，鮑魚馬上送到。一出酒店的門，一大幫女生等着他。

　　台灣生活輕鬆，錢又好掙，吳孟達最後在台灣巡演一整年，整了十多萬美金。但也得罪了TVB。

　　回到台裏，他被封殺。

　　無所謂，繼續風花雪月。又進了賭場，一個月不到，輸光了全部家當輸光，最後破產，還欠了十多萬高利貸。

　　他約了六個高利貸老大出來，跟他們坐下來喝茶談判。在那些荒唐的歲月裏，吳孟達跟香港黑白兩道都熟。他攤牌説，我現在已經死路一條了，要麼現在就把我砍死，要麼我拍戲撈外快還給你們。那些老大也只能説，好。

　　萬幸，TVB沒有和他解約。雪藏四年，吳孟達靠基本工資和偶爾的龍套過活。不過，發薪水之前，三分之二要先還債。他不敢花錢，把收入都留給了妻兒，自己經常要餓着肚子在片場穿梭拍戲。

　　失意的吳孟達躲在家裏，翻出了訓練班當年的教材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的自我修養》，一看就是四年。當年《黃土地》在香港上映，吳孟達看了近100遍。

　　在《十三邀》中，吳孟達告訴許知遠：四年間，我一直在看一些老前輩的表演，看以前老師給我們的筆記，讀了很多表演方面的書，一段段去看，一段段去思考。那個時候有點悽迷，走在馬路上也在思考表演，不停地觀察身邊的人，正常的、不正常的、喝醉酒的，包括馬路上推車撿破爛的老太太……我會盡量去觀察他們的年齡、動作，揣測他們的心態。

　　吳孟達説：“沒有這四年，就沒有後來的吳孟達，這四年得到的，是我這輩子最踏實的地方，最踏實的東西。”

　　蟄伏四年，吳孟達收穫的不僅僅是這些，更重要的是，他結識了周星馳。

　　吳孟達在看《演員的自我修養》時，周星馳也在研究這本書。

　　周星馳比吳孟達小9歲，吳孟達被雪藏時，周星馳剛剛進入藝訓班。

　　1982年，周星馳拉着梁朝偉報名了TVB演藝培訓班。那天考題是一出苦情戲，周星馳演成了喜劇，慘遭淘汰。反倒是陪跑的梁朝偉通過了考試，進了藝訓班。

　　後來在鄰居戚美珍的推薦下，周星馳進了夜訓班，還是和梁朝偉做了同學。

　　1983年畢業後，梁朝偉去了兒童節目《四三零穿梭機》做主持人，但期間不斷要拍戲，沒多久就被調走了。這時，無業的周星馳被編導看中，補了梁朝偉的空缺。不過，這份工作一週只要工作三天。

　　周星馳和吳孟達首次結緣在《射鵰英雄傳》裏。周星馳演宋兵甲，主要任務是負責被梅超風一掌打死。周星馳問執行導演杜琪峯：“能不能擋一下再死。”杜琪峯沒理他。最終，周星馳給自己加了一句台詞——被打死時喊了一聲“啊”。

　　這部戲裏，吳孟達演的是丐幫叛徒。兩個失意的人，第一次同組。

　　1988年，電視劇《蓋世豪俠》裏，周星馳吳孟達第一次正式合作。第二年，表現突出的周星馳加入TVB台慶劇《他來自江湖》，和吳孟達演一對父子。

　　那時，周星馳住在吳孟達對門，中間只隔了一條街。兩人一起跑過龍套，性格又互補，很快就熟悉起來。在演戲上有突破時，兩人就去買鮑魚罐頭獎勵自己，吳孟達總把大份的讓給周星馳。

　　兩人還會假扮同志，去海邊偷聽情侶談話，也去飯店觀察食客……這些素材後來都入了電影。兩人形成了一種特別的默契。吳孟達説：“就像肚子裏的一條蟲，他（周星馳）一個眼神，我就知道他想什麼，他也懂我。”

　　1990年，導演看兩人很有默契，給他們定製了一部電影——《賭聖》。

　　這部電影只拍了37天，有人説它粗製濫造，但電影意外大火，因為以前從沒人這麼演過。

　　《賭聖》上映時，吳孟達和周星馳跑去電影院看觀眾的反應。大家又是鼓掌又是跺腳，笑出了眼淚。

　　兩人躲在後排，捂着嘴偷笑。

　　《賭聖》的大獲成功，不僅奠定了兩人黃金鬼馬搭檔的江湖地位，還為吳孟達帶來了當年的金像獎最佳男配角提名。

　　但吳孟達人生首個也是唯一的最佳男配角，卻是靠另一部風格迥異的影片《天若有情》得來的。但頒獎時，他正在拍《逃學威龍》，因此也錯過了領獎。

　　《賭聖》這部戲之後，星仔成了星爺，吳孟達還是吳孟達。

　　1992年，吳孟達和周星馳合作的《審死官》再次大賣。這一年被港媒稱為“周星馳年”，當年票房前十名，周星馳的電影占了七個。

　　吳孟達和周星馳成了黃金搭檔。周星馳要求嚴格，片場裏誰都受不了他的臭脾氣，只有吳孟達能出面調停。大家都希望能在片場看到吳孟達。

　　但是人生除了遇見，還有告別。

　　2004年的《功夫》，原本周星馳為吳孟達留了位置。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開拍之前來了非典。開機時間延後了，等到七八月份《功夫》開機，吳孟達已經去了北京的劇組。

　　吳孟達在接受南都採訪時對此解釋説：

　　事情很簡單，就像一個朋友約你喝茶，你等了他一個小時沒有來，但是這時另外一個朋友也同時約了我喝茶，因為等他而失約另外那位朋友，大家都是朋友，心裏不開心就發發牢騷咯。

　　周星馳拍《美人魚》時再次聯繫達叔，他卻因身體無法下水再次遺憾錯過。

　　從此兩人再也沒有合作的消息。

　　但吳孟達從沒放下這段情誼。

　　後來香港爆發“倒周運動”，吳孟達沒有落井下石。他説：“我跟他很熟，互相瞭解很深，他是一個很聰明很有天份的演員，而且他很有責任感。”

　　2005年，他被問到最喜歡的香港演員是誰，脱口而出，“周星馳”。

　　2013年，吳孟達對媒體表示：“我們肯定還有合作的機會，當然，只要我沒退休。”在當年一個節目中，吳孟達也是類似的回答：“我還沒死，他還沒退休，一定有機會的。”

　　這次吳孟達病重，周星馳也很關心老友，表示有需要的話，隨時都會去做事。

　　老友先走一步，星爺很難過。

　　他發聲悼念：“剛剛已經得知這個消息，雖然這段時間一直在關注吳孟達的病情，多少會有一些心理準備，但還是非常難過悲痛，不捨得。吳孟達的病情來得快，走得急。他是我那麼多年的搭檔和老友，現時我還無法接受。”

　　吳孟達一生以喜劇出名，但他其實比較喜歡演悲劇。“我百分之百地告訴你，我演悲劇絕對比演喜劇好，只可惜沒有人敢找我演悲劇！”以前出演過的一些悲劇角色，他一直念念不忘，但觀眾不喜歡，老闆不喜歡。

　　王晶誇吳孟達：“能演大喜劇，也能演大悲劇，一個真正有演技的好演員。”

　　更有人説，他就是“中國的摩根·弗里曼”。

　　在一個訪談節目中，有人問，哪個喜劇演員該得金像獎？曾出任香港金像獎主席的著名導演陳嘉上脱口而出：“吳孟達。”

　　他説：“有一個人我覺得欠他一個金像獎，吳孟達。論演出，有誰可以跟我説吳孟達不行。”

　　金像獎欠吳孟達一座影帝。

　　吳孟達出道48年，出演了260多部作品，雖然都是配角，都是小人物，但每個角色他都演得惟妙惟肖，彷彿那就是我們自己。

　　有個朋友在朋友圈説，吳孟達總能讓我們看到人生的失意與狼狽，命運的半推半就與隨波逐流。

　　其實，我們大多數人也都是社會里默默無聞的配角，所以我們在看吳孟達的戲時，會在某個時刻，突然生髮出感悟和共鳴。戲裏，有我們的悲歡。

　　吳孟達曾説，“你們都被我們騙了。我們騙了至少兩到三代人。”

　　你騙了我們什麼呢？騙了我們的青春，騙了我們的歡笑，騙我們你只會搞笑不會深刻，騙我們以為總有時間再去影院看你的新作。

　　真的很想被你再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