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志一,甘英路線圖及西史諸偽跡_風聞
文渊紫光-2021-02-28 22:19
一、前言
西方大航海前的歷史,一直給人以超脱時代生產力的迷思。未定論的東西, 或許不好否認,但學術的態度,還是當面鑼對面鼓的拿實證説話。
近年關於西方偽史與否的討論越發頻繁熱鬧,筆者在堅持西方“敍史”要明確斷代的思維下,開始着手查閲文獻資料,尤其一手的文獻典籍。
有心之餘,筆者關注到了《偽絕書》的內容節錄,於是按圖索驥、幾番審讀,實在感覺學術的路子很好,也很增長知識。
本文轉載自微信號老周的《偽絕書》系列,因其資料翔實,説服力力充分,故特轉載以與諸君博雅。
二、正文
一、歷史謎題與解題思路
漢和帝永元九年(公元97年),都護班超遣甘英出使大秦,“窮臨西海”,最遠到達條支。
然而史書雖有所載,卻顯得模糊不清,以至多年來,關於甘英路線,及他所到達的條支究竟在哪,幾乎成了一個謎。史學界爭論不休[參1-5,25,26],比如條支及其所臨西海,有説波斯灣的,有説敍利亞地中海的,還有少部分説阿拉伯半島的——大抵來説,還是“波斯灣説”佔主流,也是網絡百科等作為通識介紹給大眾的説辭[參9]。而甘英路線,甚至是走的南道還是北道,都意見不一[參6-8,27]。這中間當然也是少不了西方偽史的持續干擾。
在中國史書中,明確記載中國人到達過條支的,就只有甘英的記錄,而甘英也無其他記錄,生卒年月均不詳。故欲知條支確切地點,就需要搞清楚甘英路線,而想搞清楚甘英路線,卻又不能不知道條支的地點——於是,這兩個問題,就幾乎成了“死鎖”狀態!無解?!
其中又涉及大月氏、安息、罽賓、烏弋山離等地名,看起來真是一團漿糊了。雖説這幾個地名大概範圍是已經比較明確了,但要從這裏直接跳到“條支”,地圖範圍那麼大,往哪裏搜?
即便是這些地名,一些記錄看起來也讓人犯迷糊,比如,《漢書》中這兩條:
“
自玉門、陽關出南道,歷鄯善而南行,至**烏弋山離****,南道極矣。**轉北而東得安息。
安息國,王治番兜城,去長安萬一千六百里。不屬都護。北與康居、東與烏弋山離、西與條支接。其屬小大數百城,地方數千裏,最大國也。臨媯水…
——《漢書》西域傳
安息國,居和櫝城,去洛陽二萬五千裏。北與康居接,南與烏弋山離接。
——《後漢書》西域傳
”
這就奇怪了,您一方面説“安息東與烏弋山離接”,也就是説安息在烏弋山離西面,然後又説“至烏弋山離,轉北而東得安息”,那你安息到底是在烏弋東面還是西面啊?而且《後漢書》又成了“南與烏弋山離接”?
即便説安息是在西、北、東三個麪包圍着烏弋山離,但安息最多“臨媯(guī)水”,也就是其東界最多到阿姆河西南岸,再往東就是大月氏和大夏的地盤了,怎麼説也做不到從東面包圍烏弋山離啊?而且又為什麼要搞出一個“轉北而東”的動作呢?既然西面就是安息,直接往西,哪怕往北,不就到了麼?何必多此一舉?
“南道極矣”又作何解?是到海邊了嗎?那又為什麼不明説到海了?
這些疑問,也就給了西方偽史騰挪輾轉的空間。
一開始,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拿着地圖和文獻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反覆比對,也不得要領……
直到我打開這個:
谷歌地圖公路交通網
還沒看明白的同學等我下面分析
這就讓我想到了此問題的一個解法——我何不沿着公路線走走看?
其實公路網已經揭示了答案,公路都不能通的地方,往往人煙稀少甚至就是死亡沙漠或懸崖絕壁,正常人都不會往那裏闖,更何況甘英等人是帶着外交使命出發的。
我在前文<序言:如何讀通西域史>中説“西海”問題時就説過,現代歷史學研究的一個問題是用現代人拿着地球儀的上帝視角、去想當然的揣測古人,而不能使用古人的視角,去回到“歷史的現場”。這其中就會有大量的細節被忽視掉,所謂“都在細節裏”,忽略或丟失了這些細節,要解出甘英和條支的問題,便永遠是隔靴搔癢,不得要領。
當然以前學者囿於手段,又不可能實際去跑一趟,當時也沒有今天這麼規範的交通線,那麼多條可能線索,全都去試一遍,成本將高到離譜。不過也確實有一部分歷史學工作者,因文科偏科等原因,對數字和邏輯不敏感,比較容易陷入對歷史的各種想象和發揮,不然,西方偽史也不至於猖狂到今日如此之地步。
而得益於今天強大的信息技術,如谷歌地圖這樣的地球軟件已經提供了足夠多細節數據,這就給我們提供了一種低成本手段,去用古人的視角觀察和思考,再加上互聯網上各地地理的豐富信息乃至實地照片,更為我們進一步印證提供了更廣泛更便捷的資料源。
此時再結合對文獻史料的解讀,問題便迎刃而解了。
當然,雖説是低成本,但為了避免取點太少導致估算距離比實際距離大的問題,求得結果儘可能精確,我也真是一格一格爬格子,一個山口一個山口的走過來的,花費了我好些天的時間呢。
總體上沿着公路網的黃色指引線,找一條能通向可能最終目的地的路。實際走下來就發現,其實經常就是要麼沿着山谷、要麼沿着河道在走,或者常常兩者兼具——所以,什麼是“道”、特別是史料文獻中地理上的“道”,比如**“南道極矣”**,我們是不是就已經多少能猜到一點了?
但是有幾點,我不會完全沿着黃線走:
a. 盤山公路,山不太高且坡度不太陡,預估人或馬能走通,可能就直接走了,這樣倒可省點路程,雖然不多,否則就不得不繞着走了。
b. 穿過荒漠地區,需在前進道路上找村落城市,故我標記了大量村落、城鎮、綠洲,以及若干湖沼或地下水區域(拉遠後就不現實了,不得不標記出來)。
c. 大面積的無人區是一定要避免的,即便有些公路穿過去了,但對汽車一天的路程,人走馬行可能十幾天都走不完。這可能導致看上去又有些繞。
d. 平原地區,公路可能要照顧城鎮之間的交通聯絡,但城鎮在古代未必是現在這個佈局,所以有時候我就選擇跳過一些彎路走直線了,當然中間還是會兼顧落腳點問題的。
e. 因一些人類活動如水利工程、水庫、隧道等,已無從知曉古時狀態,為儘可能確保都是有事實依據支撐的可行路線,會選擇繞點路,不過軟件放太大有時候也看不清,我也不能100%保證都避開了哈。
另外,為方便推算,不妨先“假定”條支的位置,其實無非就那三個,另外加上一個程碧波最新文章中提到的 Pozm Tiyab,就在“著名”的“恰赫巴哈爾港”:
但我不得不説,那篇文章的基本分析方法,我是不認同的,當然也包括這個“恰赫巴哈爾港即條支”的結論。但文中提到的幾個信息還是有價值的,既然找到了這個 Pozm Tiyab 或 Tis,看起來有若干吻合的特徵,我們自然也就要一視同仁一併放進來看一看。
不過今天這篇只分析甘英路線方面的合理性,至於條支的詳細分析,語在條支傳(下一篇)。
下面先把《後漢書》中原文貼出來,然後進入各路段的逐一分析:
“
自於闐經皮山,至西夜、子合、德若焉。
自皮山西南經烏秅,涉懸度,歷罽賓,六十餘日行至烏弋山離國,地方數千裏,時改名排持。
復西南馬行百餘日至條支。
條支國城在山上,週迴四十餘里。臨西海,海水曲環其南及東北,三面路絕,唯西北隅通陸道。
轉北而東,復馬行六十餘日至安息。
——《後漢書》西域傳
漢使皆自烏弋還,莫能通條支者。甘英逾懸度、烏弋、山離,抵條支,臨大海,欲渡。
——[東晉]袁宏《後漢紀》孝殤皇帝紀第十五
”
此即甘英路線的關鍵行程,到安息後再回程就輕車熟路了,這段後面也會一併分析,作為參照。
現代城市名用橙色標籤,可能會順便標記下古名稱;
古代地名、國名用大紅色標籤;
村莊、綠洲統一用綠色“丁”字籤,取“人丁”之意,又有“釘”的形象,字形簡單不易混淆,部分綠洲或村莊羣用透明綠色多邊形填充,少數座標不准我也基本注意了,當然難免有漏網之魚哈,另外拉近後有些谷歌地圖沒有標出的,我看到有人跡村鎮也會打上;
無人區(部分關鍵區域)用透明紅色多邊形標記;
殘留湖沼或地下水(部分關鍵區域)用透明淡藍色多邊形標記。
二、第一段路程:南道,涉懸度,皮山-烏弋
不廢話,直接上圖:

橙色的幾條,都屬於很明確的線路,大宛-大月氏、翻越葱嶺(帕米爾)至大夏等,我就大概描了下,不贅述。甘英當是從當時班超的治所,龜茲它乾城出發,先至皮山一帶,再進山翻越懸度(又名縣度或沙度,一般認為是興都庫什音譯,此處指克什米爾西北部印度河上游河谷地帶)。
也就是亮藍色這條線。
當然按原文記載,他們似乎應該是從西夜或者莎車南面一帶進的山口,但我選擇了更往北一點的英吉沙、阿克陶拐進山口,可能略有繞路,主要是要依靠公路黃線指引,而且通公路的地方,實際上更好走一點,特別北坡這一段要平坦開闊很多,且最高點相對海拔也低一些,真正要穿過雪線以上區域的距離並不是特別長。
而其他通道,我試着看了幾條(眼都盯瞎
),到最後似乎都面臨難以翻越的絕壁陡坡的困境,要麼就可能要穿約大面積雪線部分,或在峽谷裏繞腸子,似乎並不經濟。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幫忙找找。
饒是如此,也還是比較難走的,有時候我鼠標都不知道該往哪裏點
。這時候我是真佩服這些古人。山頂雪線區域的低海拔山谷裏,也散佈着不少村莊甚至市鎮,我用丁字籤標了幾個。
這段路程本身沒有什麼懸念(雖然是懸度),但卻非常重要,因為無論是皮山、還是罽賓(白沙瓦)、抑或烏弋,都是高度確定的點,而不像其他很多都是面,這對於我們確定“裏數”,就非常有用了。

經測,這段路程長度為1639公里——後面我就不傳圖直接報裏數了,回頭我把數據文件上傳到 github 上,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己下了看,也可修改後提交 repo 共享。謝謝。
可以確定這一段是步行,則回顧上篇<序言:如何讀通西域史?>中我們確定的裏數,步行為26.5公里/日[參10],則可算得甘英一行這一段大約需耗時1639÷26.5=61.85日——**這就跟史書記載的“六十餘日”高度一致了!**所以我當時就説,中國古人在數據統計和記載上都是儘可能精確的,絕不是夏德等人妄自揣測(甚至有點貶低)的所謂“視距裏”。
**這個信息非常重要,這告訴我們要開始對中國文獻中記載的日程、裏數高度重視起來,這將會成為我們解開這個“甘英-條支”問題的關鍵。**不要再相信那些什麼“中國文化不求精確不求甚解”的鬼話了。
相信聰明的朋友應該已經領悟了,關鍵就在那兩句:“復西南馬行百餘日”和“轉北而東,復馬行六十餘日”上了。
此外,這段路程多少也反映了古人身體素質,恐怕是遠較今天要好的,畢竟,“學大漢武立國”嘛 
三、回程一段:北道,安息-大月氏
再回頭先看最後回程這段。為什麼先看這段呢?畢竟這段屬於成熟線路,比較確定,也可拿來做個參照。
先看原文:
“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媯水北。其南則大夏,西則安息,北則康居。行國也,隨畜移徙,與匈奴同俗。
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數千裏。初,漢使至安息,安息王令將二萬騎迎於東界,東界去王都數千裏,行比至,過數十城。
——《史記》大宛列傳
大月氏國,治監氏城… 東至都護治所四千七百四十里,西至安息四十九日行,南與罽賓接。
安息國,王治番兜城,去長安萬一千六百里。不屬都護。北與康居、東與烏弋山離、西與條支接。
——《漢書》西域傳
大月氏國,居藍氏城,**西接安息,**四十九日行。
安息國,居和櫝城,去洛陽二萬五千裏。北與康居接,南與烏弋山離接。地方數千裏,小城數百,户口勝兵最為殷盛。其東界木鹿城,號為小安息,去洛陽二萬里。
——《後漢書》西域傳
”
大月氏在《史記》中還是南與大夏接,到《漢書》中已經南接罽賓,因為這段時間大月氏做了一個動作——把大夏給肢解了,分了五翕侯,到東漢(後漢)時五翕侯之一的貴霜,逆襲成功,把大月氏統治者給幹下去了,自己建了個貴霜國,更把王都搬到了原來大夏的都城藍氏城。只不過漢朝還是稱其為大月氏,就好比今天俄羅斯還稱中國為契丹呢。
大月氏本是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活動範圍本來就大,再加上吞併的大夏地盤,而監氏城或藍氏城具體地點目前説到底都只是推測,同樣大宛也是一個比較大的範圍,所以要搞清楚具體路線就比較困難了,也就只能大概推算下。
前圖已經標出了大宛-大月氏的線路,測得為875公里,有些地方描得粗了點,否則大約還能再多出個十幾公里。按漢裏417米,可得857÷0.417=2098漢裏,便又可見“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的記載,依然是基本準確的。根據具體起點和終點不同和路程曲直,長度變化,所以只能是約數。
再看大月氏-安息,下面大紅色線路:

同樣因為無法確知安息的王都在今天具體何處,以及從大月氏出發的起點,我們不妨選取上面説的“東界去王都數千裏”,且暫取德黑蘭為終點做參考。
測得里程為1368公里,相當於1368÷0.417=3280.58漢裏,則“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數千裏”之説,吻合。同時,文獻明確記載行程為**“四十九日”**,精確到個位數,連“約、餘”都不用了。則可算得1368÷49=27.92公里/日。
這比26.5公里/日還是要多一點,一則這條線途經地勢比較平坦好走,再則起點未必是其東界(何況東界最多也只到線,還是不能確定點),終點也未必是德黑蘭,比如塞姆南(Semnan)或裏海邊的薩里(Sari)我看就都很有可能。光漢朝三本史書裏記載就至少遷了一次都(查韻書未見古音一致之可能),而目前主流也認為伊朗經常遷都[參11],這點倒是一致的。
結合我在<山河文明>一篇中用過的伊朗人口分佈圖或降雨分佈圖,便知伊朗最核心區域確實就在這一帶,總體呈現為一個歪倒的“人”字形。
而當你“真正實際走過以後”,你才更能理解司馬遷那句,“大小數百城,地方數千裏,最為大國”的評語。
數據再次的高度一致,讓我們對中國史書的記載,更有信心了。
四、第二段路:南道,烏弋與山離
再接着看甘英去程走的南道。前面我把“涉懸度”那段的終點,也就是烏弋,定在了喀布爾,有人可能會有疑問——怎麼確定是喀布爾呢?難道不能是阿富汗的其他地方?這就要看對地望的描述了,並且我們把非常確定的罽賓拿來一起參考:
“
罽賓國,王治循鮮城,去長安萬二千二百里。不屬都護。**户口勝兵多,大國也。**東北至都護治所六千八百四十里,東至烏秅國二千二百五十里,東北至難兜國九日行,西北與大月氏、西南與烏弋山離接。
罽賓地平,温和,有目宿、雜草、奇木、檀、槐、梓、竹、漆。種五穀、蒲陶諸果,糞治園田。地下濕,生稻,冬食生菜。其民巧,雕文刻鏤,治宮室,織罽,刺文繡,好酒食。有金、銀、銅、錫,以為器。市列。以金銀為錢,文為騎馬,幕為人面。出封牛、水牛、象、大狗、沐猴、孔爵、珠璣、珊瑚、虜魄、璧流離。它畜與諸國同。
烏弋山離國,王去長安萬二千二百里。不屬都護。**户口勝兵,大國也。**東北至都護治所六十日行,東與罽賓、北與撲挑、西與犁靬、條支接。
烏戈地暑熱莽平,其草木、畜產、五穀、果菜、食飲、宮室、市列、錢貨、兵器、金珠之屬皆與罽賓同,而有桃拔、師子、犀子。
——《漢書》西域傳
”
一是地形,都是很平坦的,此外,都是大國。大國的標準,首先就是人口多,比如大夏,就“可有百餘萬”(史記),而人口多就需要耕地多,就需要較大面積的平原、盆地。
而且,都是“去長安萬二千二百里”(應該指邊界,因為烏弋有一條從北邊大夏過來的通道會近點),兩者距離一樣,説明離得很近。


這其實又跟<山河文明>一篇所説山間盆地(烏弋)或山前平原(罽賓)的情況一樣,也即中國關中盆地、河東盆地(運城、臨汾)、伊洛盆地等情況非常類似了。
對於烏弋來説,喀布爾及其北面恰裏卡爾以及東面賈拉拉巴德所在的盆地羣,有多條河道的交匯之地,就構成了其成為“大國”的農業物質基礎,此外周邊星布着山谷村莊,也可耕作。不過由於山脈擋住了很多印度洋季風,只有開伯爾比較開闊的山口還能透些濕氣進來,雖然喀布爾年平均氣温較白沙瓦低,但降水更少,更多靠河流,且河畢竟沒有白沙瓦一帶為大,周圍羣山莽莽,所以相較於罽賓的“地平温和,地下濕”,烏弋就只能是“地暑熱莽平”,古人文章,真是字字精煉。
值得注意的是,這裏提到烏弋產桃拔、獅子、犀牛,桃拔應該是一種接近於鹿或羚羊的動物,而印度本身就產獅子、犀牛,現均已接近絕種,説明古代其分佈範圍遠比今天大得多,就像中國先秦時期也有大量象尊、犀尊、貘尊等青銅器物,而考古也證實了這一點,這反映了2000多年來環境的一些變化、物種滅絕特別是動物滅絕的情況,主要應該還是與人類的活動有關。所以我們在考察地望的時候,需要把這點也考慮進去。
而整個阿富汗北部地區,幾乎再也找不到另一塊像喀布爾條件這麼好的區域了,即便南邊的加茲尼、坎大哈也要差一些,而且那些畢竟都不算在最好的交通要衝。再加上“烏弋山離國…東與罽賓接”(漢書)這個比較明確的相對方位,基本就只能確定在喀布爾一帶了。
當然,這一帶只算是烏弋的核心地區,王都所在。
這就要説説阿富汗這一代的地形了。
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阿富汗北部,即興都庫什山脈主體部分,其實是個“蛋”形,以喀布爾為蛋尖端及中心地帶,輻射出多條河流,河流又有支流,支流又有溪流,如同一個樹狀毛細血管網絡,將整個地區切割得支離破碎。大量村莊散佈於河谷網絡中,如同一個佈滿了裂紋的蛋殼,村莊星佈於裂縫中,他處則多為光禿山體。
出山區,進入周邊平原,則多是極度乾旱的荒漠,其中更有許多無人區,所以阿富汗的農業,就是山區農業——這恰好又印證了我前文<山河文明>中提出的理論,即文明孕育于山區,出生和發育于山間盆地或山前平原。尤其是這種熱帶、副熱帶高壓下的平原荒漠,蒸發量大,水大則澇,水小則旱,還有土壤鹽鹼化的問題,根本不適合發展農業。而山區因為山體的遮陰和不規則形狀的土石夜間還能起點凝水的作用,不至於徹底旱死,高地又可以躲避洪水,還能依託山勢修築低成本工事防備野獸和敵人。
[參35]



所以,當説“烏弋山離國…東與罽賓接”時,這是指喀布爾一帶核心區域,與罽賓的位置正好東西相對,當説“罽賓國…西南與烏弋山離接”時,這是指烏弋整個大山區部分。
“
…烏弋山離國,地方數千裏,時改名排持。
——《後漢書》西域傳
”
“地方數千裏”另一個描述對象,就是安息,這説明烏弋疆域範圍至少是達到了安息這種級別的。
因此,甘英要選擇一條往西南的道路去往條支,他也基本上只能沿着這些河谷“裂縫”的方向前進——尤其注意還有一個**“馬行”**的前提。比如公路線指引的喀布爾-加茲尼-坎大哈一線。我們來看下:

其實這條線下來地勢還是比較開闊平坦的,應該也屬於烏弋“暑熱莽平”的一部分。結合其“地方數千裏”的説法,是完全能走出這個距離的。這段路程才493公里,馬行不過十幾天,也不過是從龜茲它乾城到皮山路線距離的一半多點。
到坎大哈以後,關鍵點來了。坎大哈南面就是一片巨大的荒漠,雷吉斯坦荒漠,氣候條件極其惡劣,從谷歌地圖上看,除赫爾曼德河之外,幾乎都看不到幾點水域標記。
很明顯這是一塊乾涸的巨大湖泊或內海,東部北部還能看到沙子湖底和岸線的遺蹟,與塔克拉瑪干沙漠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於見識過死亡之海的漢朝西域使者們來説,這種景象並不陌生,而且雷吉斯坦地處副熱帶高壓控制之下,條件只會更炎熱更惡劣。
只有周圍一圈河道或山谷裏零星分佈着一些綠洲。但須知漢朝的使節都是帶着外交任務的,又不是純粹為了探險,不可能專撿人煙稀少的地方去,反而應盡力避免之,畢竟,如有“大秦”那樣傳説中富庶的大國,也多半應有人煙稠密的貿易線路,就算要繞道也划算。眼瞅着人丁越來越稀少、條件越來越惡劣,前面都問不到一個村莊,能不能活着走過去都是問題了。再者考慮使團規模可不是後世歐洲探險家那點麼點人的小分隊,一天人吃馬飲也得不少消耗,一不小心幾十上百號人就撂在裏面了,任何理智的選擇,都是回頭。
於是,南道極矣——

所以,“南道極矣”並不是到海,而是荒漠無人區。史書記載,再次,準確。
以雷吉斯坦荒漠為主體構成的這片無人區,甚至向南延伸到巴基斯坦西南角,有些定居點甚至只是依託公路才存在的。而在其西面,還有一塊差不多面積的,伊朗盧特荒漠,基本也是一大塊無人區,難以通行。而這又引出了另一段公案——烏弋和山離,其實是兩個地名。
這就要説到袁宏的《後漢紀》了:
“
西南極於(矣)山離道(還)自條支東北通烏弋山離可百餘日行。
——[東晉]袁宏《後漢紀》孝殤皇帝紀第十五[參12,13]
”
在范曄之前,目前已知除袁宏外,修後漢歷史的還有八家之多[參14-15],此外還有一套官修的《東觀漢記》,然大多已佚,從保存完整性和寫作水平來説,最高的就是三國吳國謝承《後漢書》(魯迅先生還做過此書的輯佚工作)和東晉袁宏《後漢紀》,後者是編年體。而其中還留存有比較完整的西域記錄的,就是《後漢紀》。因成書年代早於范曄的《後漢書》,其史料價值,不容忽視。
古時沒有標點符號這事確實很無奈。不過此處袁宏是將“山離”單獨拿出來説的,等於告訴我們,烏弋、山離,是兩個地名,而且,山離更應在烏弋西南。雖然該句還有其他文字版本(括號內)及另一種斷句方式,但“山離”一詞是無異議的。其實縱觀漢代地名翻譯,基本都是雙字,如“大夏”後世唐時則已譯為“吐火羅”,“媯水”成了“烏滸河”,大抵漢時書寫成本較高,惜字如金,能省則省。
古時翻譯,不僅注重對音,也會兼顧意思的描述,比如以前舉例過的“室利佛逝/三佛齊、藍無裏”等。“山離”一詞,其實已經點出了此地的地貌特徵,即山區支離破碎以及從山區離開進入平原的過渡地帶(山前平原),也即那個“蛋”的邊緣地區。而我們已經知道,這一帶進入平原後,過一片殘留的湖澤帶(薩巴里湖、赫爾曼德湖、錫斯坦湖),也是大面積無人區,何況直接往湖沼裏面趟也不現實,故也是一“極”。其所對的,正是伊朗的盧特荒漠。

當然,如果一定要向南走,比如去我們前面説的恰赫巴哈爾港,還是有一條交通線的,即大體上在伊朗東南部和阿富汗交界的這一片,先從坎大哈沿山區邊緣的交通線到迪拉臘姆(Delaram,也可自喀布爾一線沿其他河道如赫爾曼德河下來,路程可能會稍微短點),再拐向西南,大體沿着一條南北走向的山脈(薩爾哈德高原),自扎蘭季/扎博勒->札黑丹->哈什->沙赫爾->恰赫巴哈爾港。我把這條路跑出來,大抵如下:

自喀布爾至坎大哈再到最終的恰赫巴哈爾港,測距僅得裏數為1730公里,而已知馬行為37.1公里/日,則該線路需耗時大約1730÷37.1=46.63日,與“百餘日”相差甚遠。至少從裏數上來説,不支持該結論。
最後説下“轉北而東得安息”這個事情。其實公路線已經畫出來了,即沿着阿富汗北部興都庫什山區邊緣、也就是那個“蛋”的邊,坎大哈->迪拉臘姆->信丹德->赫拉特,轉了一個圈圈,畢竟你不可能在興都庫什山脈裏面無障礙的任意通行吧。再結合更北部地區的地理情況,就明白了。

如上圖,從赫拉特向北的三條公路,其實就是沿着三條河河谷的走向,其中一條就岔向了東北。河谷間地帶也基本上是大面積的無人區,即所謂“戈壁灘”——這還是在1967年卡拉庫姆運河通渠後的結果。古時要麼沿着河道走,要麼沿着山區邊緣一線前進,要麼以河道衝出來的綠洲作為跳板,方能通行,比如圖中馬雷這個地方,就在一個很大的河流沖積扇上。
再往北我沒有標紅了,因為那裏就是著名的卡拉庫姆沙漠了,世界第四大沙漠。
赫拉特確實有一條往西的通道可去安息,但史書已經告訴我們“安息東與烏弋山離接”,這並不矛盾,而我們始終要記住,在這裏來來往往的漢使們,身上都是帶着任務的,既然做的是南線任務,沒道理突然隨心所欲又跑去安息轉一圈。
而“轉北而東得安息”其實就是告訴我們,這個“北而東”究竟是怎麼個“轉”法,又轉到了哪裏?
注意這裏用的是“得”,而不是“至、到”,也就是到了安息東界,便“得”了可以去安息的路——相信使團裏有不少老夥計,走到這裏,一拍大腿,“呀~哥幾個,這不是那哪哪哪麼?這地界咱熟啊”
至此,南道這一片區的情況也解析清楚了。
當然,走到這裏都不是甘英開闢的路線,他只是沿着前代漢使們的成果前進。
“
前世漢使皆自烏弋以還,莫有至條支者也。
——《後漢書》西域傳
”
一個**“皆”**字,揭示了漢使往來之頻,基本算是把這個地區都摸遍了。<序言:如何讀通西域史>中已經説過漢朝使團規模的事情,再補充一點原書證據:
“
騫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於窴、扜鰛及諸旁國。
而漢始築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國。因益發使抵安息、奄蔡、黎軒、條枝、身毒國。
而漢發使十餘輩至宛西諸外國,求奇物,因風覽以伐宛之威德。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鹽水,往往有亭。**而侖頭有田卒數百人,因置使者護田積粟,**以給使外國者。
——《史記》大宛列傳
漢興至於孝武,事徵四夷,廣威德,而張騫始開西域之跡。其後驃騎將軍擊破匈奴右地,降渾邪、休屠王,遂空其地,始築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後稍發徙民充實之,分置武威、張掖、敦煌,列四郡,據兩關焉。自貳師將軍伐大宛之後,西域震懼,多遣使來貢獻。漢使西域者益得職。於是自敦煌西至鹽澤,往往起亭,而**輪台、渠犁皆有田卒數百人,置使者校尉領護,**以給使外國者。
至宣帝時,遣衞司馬使護鄯善以西數國…… 匈奴益弱,不得近西域。於是徙屯田,田於北胥鞬,披莎車之地,屯田校尉始屬都護。都護督察烏孫、康居諸外國,動靜有變以聞。可安輯,安輯之;可擊,擊之。都護治烏壘城,去陽關二千七百三十八里,與渠犁田官相近,土地肥饒,於西域為中,故都護治焉。
至元帝時,復置戊己校尉,屯田車師前王庭……
自宣、元后,單于稱藩臣,西域服從。其土地山川、王侯户數、道里遠近,翔實矣。
——《漢書》西域傳
”
為了供給這些使者,專門起亭、屯田,後又置都護府,規模不大,會費這個勁?“其土地山川、王侯户數、道里遠近,翔實矣”——地理勘探的工作,可一直沒停過。
然而,史書卻未能記下他們的名字。這羣無名使者的努力,最終也僅換來史書中一個“皆”字、幾句“南道極矣”、“轉北而東”的記錄,也是令人不勝唏噓。古人惜字如金,也可見一斑——因為字真的很金貴。
擱現在,新聞發佈會都不知道開多少回了……
再者,<序言,如何讀通西域史>也説了,古時地理信息,往往涉密,所以對無關人員不會寫得很清楚,何況當時竹簡布帛都不算是廉價便捷的書寫載體,能省則省,對於專門跑這些線路的使者而言,自然一看就明白。
只是,他們沒想到,兩百多年之後,中原大地就會經歷那般動亂與浩劫,西域隔斷,文牒散佚,八家後漢書外加官修的東觀記,大半都佚失,而能完全看懂這些信息的人,為道路所阻,最終湮沒於西域歷史的漫漫黃沙之中。待到數百年後史家再來整理時,拿到的更都只是些殘篇斷句。范曄書比之東觀記與謝承書僅存部分,立傳人物就少了快一半。
從史料大可推知,甘英、班超及班勇應整理過手稿甚至成書[參8,42],可也多半由於這個原因而佚失了。
不過這些隻言片語本身,卻都是非常真實而準確的,所以只要拿來和真實世界的地理信息一拼合,便豁然開朗了。
這就叫信史!這*才*叫信史!
也得虧歷代史家們一代代盡最大努力忠實抄錄,哪怕自己看不懂,也盡力將原文意思保留下來,而不隨意添油加醋、恣意發揮…
反觀西方史料,羅裏吧嗦一大堆,漏洞也一大堆…… 而且我不免又要吐糟那些承載皇皇鉅著的莎草紙,究竟是何神奇物什,可以做到那樣無限量供應?在號稱經歷了更為殘酷的動亂殺伐以致文明都中斷的“黑暗一千年”的中世紀後,那些號稱靠着易腐易爛的莎草和羊皮謄抄的所謂“古籍”,又是如何能夠一字不落一字不錯的保存至今?
五、第三段路:西南馬行百餘日至條支
漢朝關於條支的信息,有兩個消息源,分別來自於安息和烏弋、山離。甘英奉命出使,除了聯絡大秦的外交使命之外,也兼具進行地理勘探的任務,即**“窮臨西海”**。所以使團去程就選擇了明顯更為難走的南道。畢竟出發時物資充足、鬥志高昂,總好過回程歸心似箭多有折損時再去面對各種艱難和不測。
因此,這也是一次遠征。
從烏弋、山離再向前,就完全是甘英所開闢的新線路了。但首先要考慮一個問題,就是這一段的起點,從哪裏算起?從喀布爾起算嗎?如果以山離還在烏弋偏西偏南,則似乎起點應該從山區邊緣開始算了。
其實如果再回頭去看《漢書》《後漢書》中“去長安萬一千六百里”之類的記錄,大致可以推算應該是從其邊界起算的。
不過我們還是先從喀布爾拉一條線出來到山區邊緣,然後再考慮做個折扣就好了。

這段路程775公里,考慮打個對摺算387.5公里吧。
出口我選擇了信丹德,雖然北邊的赫拉特也可以,但既然甘英身兼地理勘探的任務,在開始階段選擇一片更陌生的區域才更合理。這個出口從山區是有一條公路通出來的,視角太高就不顯示,我把岔道口標出來了。而在信丹德前方路徑上,星布的村莊、綠洲並不少,且顯示有一片較大的地下水或未完全乾涸的湖泊區域。
不過我並沒有將所有村莊都標出來(太多了
),往北、或者往南的山脈裏,還有不少。這顯示北邊的環境始終是比南邊要好的。
只有這片區域西北方向的卡維爾鹽漠,算是又一片無人區,不過到那裏離伊斯法罕也就不遠了。而且考慮到古代環境稍微要好一點[參16-17],安息這地方都有鴕鳥——即《漢書》中的大馬爵(雀),包括幾個荒漠其實在遠古應該都是內湖或內海,兩千年前鹽漠一帶應該還有更多水系,所以中間的綠洲和村落應該也會稍微多一點。鹽漠本就是乾涸的鹽湖。
在前進路線上,甚至在一些無人區,即使河流早已乾涸,也仍能看到古河道的沖積扇遺蹟。沒有乾涸的沖積區則往往被闢為了農牧點,可以打丁字籤的。


前進的準則,總歸是最多一兩天內能到下一站。中間最長的走個三天多四天,也能到下一站。當然有些村莊在山坳坳裏,除非順路,否則也不會選擇繞過去。但至少説明有人煙,且又再一次印證了我之前提出的<山河文明>論。仔細觀察你會發現這些村莊基本上都依託于山勢。當然古時未必就一定有村鎮,但有個綠洲、有個落腳點,能補充點物資草料什麼的,最主要是要保證水源。
路線大致為:信丹德->加延->代胡克->塔巴斯->納因->伊斯法罕。
到伊斯法罕以後就比較好走了。雖然伊斯法罕真實的建城時間可能比較晚,不過兩千年前有足夠多足夠大的村鎮聚落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
此後從巴士拉以北地區穿過兩河三角洲。巴士拉在一千年前應是存在的,《諸蕃志》中記載的“弼斯囉”當為此城,推斷兩千年前岸線更靠北一點。
然後沿着公路線,直穿哈巴廷一線的綠洲帶,公路線下就顯示有地下水系?或是一條地下暗河?所以能支撐一些綠洲。我之前有篇文章認為這一帶完全不足以通行,看來還是我失之於草率結論了,還是有幾條綠洲通道的。


最後到達布蘭達,這就算是到了條支地界了。從信丹德至此,測得裏數為2303公里。
到這裏基本就沒懸念了,沿着公路到達麥地那、麥加:

最後這段路程測得為873公里。
則三段總里程為3563.5公里。按馬行37.1公里/日計算,需耗時96.05日。基本吻合,還能有幾天餘量可以更往南走一段,因為我認為條支的核心地段,就在阿拉伯半島南端的也門及沙特南部一帶——至於理由,就放到下一篇<條支傳>去具體分析了,畢竟,今天這篇已經很長了,我們還有最後一段回程解析和西史辨偽的問題呢。
而若從喀布爾起算,則總長3951公里,算得106.5日,則可以説是精確匹配了。若從烏弋、山離的邊界區起算,則完全足夠走到也門境內了,選擇山區東側利雅得或杜瓦達米一帶的交通線往西南直插也門西北部地區的話,則可走得更遠。
把整個西南馬行百日的路線圖放上來:


大家可能憑感覺覺得這好遠啊,其實這又是一個視覺誤差的例子——從起點皮山拉一條測距線到麥加的距離,其實跟皮山到上海的距離差不多,都是四千公里出零。那你説是中國太大呢還是世界太小?
所以,至少從裏數上來説,這個結論是高度符合的,而我們開頭已經看到,史書中記載的裏數是非常精確的。而要在整個中東這片地區再找到另外一處方位和裏數均符合的地方,我不知道還能有哪裏?除非故意繞圈圈或者蛇形走位。
六、回程,條支至安息
至此已基本沒有什麼懸念[參37]:

自大馬士革途經摩蘇爾、德黑蘭至薩里(線是反過來畫的),這一段里程為1915公里,需時51.62日。不過我中間選擇了很多平路的直線捷徑,而《後漢書》記載甘英應該還到過若干阿蠻、斯賓、於羅的國家,不知當時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