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年味越來越淡了?_風聞
死理性派-死理性派官方账号-“死理性派”是一种信仰,致力于从荒诞中寻找理性,从虚无中看到……2021-02-28 13:38
正月十五,與爸媽一起吃了頓沒有元宵的晚餐,獨自用電腦看了130分鐘的CCTV1的元宵晚會,春節便算徹底結束了。
我還記得小時候,母親用熱水將雪白的糯米麪和成柔軟的麪糰作皮,以混着白糖的豬油為餡包湯圓的場景。但現在母親自己都厭倦了這些麻煩事,很多年沒包過湯圓了,我也再沒見過豬油白糖餡的湯圓。
他們對除夕與元宵節的晚會也不再感興趣,母親覺得刷抖音更有趣,父親更直截了當地請年輕人在他的小播放器裏下載了許多相聲與評書的音頻,這是他感興趣的。
每個人對“美好舊時光”的感受都不相同。
對母親來説,需要費盡辛苦才能勉強吃到一些美食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看視頻也不再需要壓抑自己的願望去屈從其他家人的意願,所以現在的春節確實是變得更好的,“年味變淡”僅僅是因為“尋常的日子都過得比以往過年時還好”,唯一遺憾的只是家裏變空了,沒有脆生生的童音成天喊“媽媽、媽媽”了。
對父親來説,生活也在變好,遺憾的是曾經家族的幺兒現在變成了老人,他還沒走出童年就一下子被拋到了留守老人的世界,過年找不到長輩磕頭,自己的家也因為老父親的離世而不再成為家族聚會的據點,他懷念“我是我父親最愛的兒子”的美好過往。
對我來説,從記事起至17歲,每年除夕與父親兩人“將(看)春晚進行到底”是我未成年時光最特別的與愛有關的回憶。作為一個在重男輕女的偏僻農村的普通多子女家庭中長大的女孩,常年被忽視,每年只有那4個多小時的後一半能感受到自己的特別,當其他家人都已經沉沉入睡,整個村莊陷入一片漆黑,於是我的全世界只剩下黑白電視裏熱鬧的晚會,與一起坐在暖和的被窩裏的父親。那時的父親與我同在,雖然少有交流,雖然我不理解節目中的多數內容、不理解父親偶爾大笑的原因,雖然父親在進行到歌舞的時候(竟然是多數時候)都會有點兒不耐煩,但對彼時的我來説,“此時他的世界只有我”便足以成為幸福的理由。放煙火的時候我是孤獨的,吃年夜飯時我是孤獨的,家族聚會時我是孤獨的,只有那兩個多小時,寂靜的世界對我來説是暖烘烘的紅色。除此之外,我的童年乏善可陳,我只懷念一些獨屬於自己的細微感受,我還與兒時一樣容易憂傷,一樣渴望着愛。
每個人懷念的、期盼的對象的本質都是愛,只是當大家都在討論食物時,會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對於不知道自己需要愛的人來説,傾盡全家之力才完工的一桌食物確實是美好的,食物短缺帶來的大家每天總有話可説(討論食物)的時代也是美好的,因為大家都是一樣地飢腸轆轆。
當物質上的匱乏消除,情感上的匱乏和空白前所未有地凸顯出來,從未討論過“個人”與“個性”的文化突然走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將衝破枷鎖的人重新拉回到蠻荒時代已無可能,但能夠為人的個性奠定根基的文化資源又是在少得可憐,人們的面前只剩下一條路:對文化進行自我否定,並建立起一套新的共識系統來。
這共識系統不再是感性的年糕、臘肉、水餃、湯圓之類的簡單物品或是鞠躬或磕頭等容易被看見的外在儀式,而是抽象的概念、理念、語言。雖然這看起來很難,但卻是每個人在自我發展的過程中所不可迴避的階段,人總要走出物質稀缺和緊張忙碌的狀態,而一旦擁有閒暇的時光,人就無法徹底迴避面對自己的本質。
春節的主題是“孝順父母、與家人在一起”,想要培養的美德是謙讓,是通過忍耐、迴避種種忌諱等諸多壓抑個人感受的方式以換取表面上的和氣和大局的穩定,是以犧牲個體生存動力的方式來換取羣體的生存動力。但這些都是既與個人的本性也與羣體的利益相悖的,在物質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裏,人們會很容易實現一條心,大家長可以制定一個讓絕大多數人都滿意和快樂的一套禮儀和習俗,但當每個人的個性開始分化後,實際上自己才是最瞭解自己需要什麼的人,強制性的習俗禮儀反而成了壓制每個人實現帕累託優化的枷鎖。因此某種意義上可以説,大家都低頭刷手機的現代春節比起曾經看似熱鬧的舊時光來説,雖然人對孤獨與痛苦的感受變強了,但確實是離真實自我更近的。
在看大家討論“為什麼年味變淡”時,我突然想到一個平行問題:“西方人有覺得聖誕節的味兒越來越淡了麼?”
我成年初期曾經賣過幾年節日禮品,春節的水餃臘肉乾果元宵各式糕點,端午的粽子鹹蛋綠茶紅茶,中秋的月餅紅酒糧油及周邊,到聖誕節時拼命研究西方人吃什麼,結果發現除了火雞之外,沒有什麼食物對西方人來説算得上是特別重要的,即使是這獨樹一幟的火雞,其做法在生於美食之邦的人們看來也是不值一哂。
但西方人不是不送禮,甚至西方人互相送禮比我們要頻繁得多,比如聚會時一小束鮮花,一支紅酒,一張CD,或者任何能使一個人向另一個人呈現(present)自己的愛意的東西。作為名詞的“present”嚴格意義上與中文的“禮物”在內涵上相去甚遠,前者展現的是兩個獨立的人之間的情感,後者則源於古代祭祀的“禮”,“禮”表面上處理的是人與鬼神的關係,實際上是為了維護現世的一套羣體等級秩序。在“禮”的儀式當中,人們進一步強化了集體意識,確認了自己在羣體之中的身份和位次。這一起點的影響至今存在:人們互相贈送節日禮品極少考慮收禮人的個人特徵與真實感受,而更多關注收禮人的社會地位以及是否給到對方面子——A不向B送禮是不給B面子,B不收A的禮是不給A面子,禮物貴了賤了都會涉及許多人的面子,但整個環節中很少有人會考慮作為個體的人的A或B的真實感受如何,二人的情感紐帶的真相如何。
我沒有在“聖誕味兒是否變淡”這個問題上細做調查,憑猜測的話,或許一些人會在成年後説“聖誕節沒有小時候感覺那麼快樂了”,但我覺得西方社會在這幾十年並不會有太強的顛覆感,因為包括聖誕節在內的很多節日是能夠容納而非抹殺個體的精神世界,因而能夠隨着時代的進步而逐漸調整,開發出新的形式,但不變的是關注個體的人對幸福與愛的感受,是由獨立的人的參與而形成的狂歡——好消息是,科技的發展只會讓狂歡多出更多花樣。
回過頭來,就像很多懷念田園的人在享受過幾次爬滿蒼蠅寶寶的純天然無污染的旱廁之後再也不歌頌田園一樣,人們感慨“年味變淡”的時候也並不是真的想要重新體驗物資匱乏,或者説,人們事實上想要討論的是“幸福感缺乏”。而“幸福感”在中國是一個很晚才出現的概念,只有在人們不再被黏糊的血緣捆得那麼牢,確立起自己的心理疆界的時候,才會將自己對幸福的獨特理解解放出來。
而“年味”是一種將主體消融於外在禮儀系統之中的類似於回到子宮的朦朧狀態,所以人只要開始成為討論“年味”的主體,就會發現一個令人傷感的事實:對於討論這個話題的人來説,“年味”永遠不會回來了。
就像我每個除夕孤獨地看春晚,依然會為許多場景流淚,但再也無法消除腦中那個強大的自我意識對節目內容種種批判的聲音。
李慧敏,2021.2.26於灌河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