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天“寨囧”:技術宅湄公河求生記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3785-2021-03-01 14:35
103天“寨囧”:技術宅湄公河求生記
文 | 史中
生活就像盲盒,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不會開出“隱藏款”的故事。
當然,有的隱藏款是驚喜,有的隱藏款是驚嚇。不過無論是走過南闖過北苞米地裏劈過腿,還是吃過虧後過悔富帥家裏救過美,它們最終都會成為你在酒桌上跟三五好友吹牛X的素材。
今天中哥要講的故事很刺激,有男有女還有小動物。

(一)“隱藏款”任務
2020年9月,湖北丹江口水電站。
夕陽沉入遠山,暮色中江水翻滾一往無前,大壩中渦輪飛旋,把洶湧的排浪變成奔騰的電流,彷彿是神揮手將它們灑向華中大地,幻化為萬家燈火。
離此地不遠,水電站招待所的房間裏,躺着兩個男人。不要誤會,他倆也不是經常睡在一起。
還是先介紹一下我們的主人公吧。
陸學鵬和申東勝是兩位網絡安全工程師。

陸學鵬(左)、申東勝(右)
不要被他們低調的頭銜騙了,他們可不是裝裝殺毒軟件實在不行就重啓電腦的那種“網管”,這兩位大牛身披銀盔亮甲,日常保護的都是發電站、油田、軌道交通系統這樣堪稱“國之重器”的基礎設施。如果把他們扔進王者榮耀的戰場,那可妥妥的是法師級別的存在,專門在關鍵時刻給來犯的敵人一萬點暴擊。
他倆供職的公司叫做威努特。
為了讓你更瞭解這哥倆的藝術人生,中哥還得多介紹幾句威努特。
聽聽這名字,既威猛又努力還特別難對付。司如其名,威努特是特別直男的一家公司。反正它的創始人龍國東是我見過最“軸”的人之一,公司成立六七年,他就只讓大夥兒守着一件事兒做——工控安全(全稱是工業控制安全)。
軸當然有很多壞處,比如會錯失很多“賺大錢”的機會;但軸也有好處,那就是能一根筋地把手藝磨鍊到出神入化,極致靠譜。
在工控安全領域,“靠譜”兩個字可值千金。你想想,如果水電站突然罷個工,石油開採突然卡個殼,分分鐘幾十億上下的損失,那可不是鬧着玩的。最貴的鏢,必然得找最武藝高強的鏢師來走。
在我們故事發生的2020年,已經有很多水電站、火電站、風電站,甚至核電站找到這個“業界一哥”來幫自己做核心系統的安全防護了。

這不,這兩天陸學鵬和申東勝剛剛“施法”完畢——部署了丹江口水電站的安全防護體系——正躺在牀上回血。
手機響,陸學鵬看了一眼屏幕,一個猛子垂死病中驚坐起。
“你還記得嗎?年初,我們中標了一個柬埔寨桑河水電站的安全項目。”陸學鵬問。
“有印象,聽説這水電站是華能集團和柬埔寨合作建設的,可是一帶一路上的重點項目,國家很重視。”申東勝説。
“客户有旨,讓我們今年去兩個人把項目實施完。。。”
“納尼??”申東勝也猛地彈起來:“今年?疫情這麼嚴重,在國內做項目還湊合,這出國,怕不是生死難料吧哈哈哈哈。。。。。。話説,咱們團隊三十個人呢,你準備派誰去?”
空氣凝固了一秒。
陸學鵬如貞子一般把頭轉向了申東勝:“你有護照吧?”
上帝就是這麼皮,上一秒倆人還在丹江口忙着南水北調,下一秒命運的小車輪已經轉換軌道,“柬埔寨突擊二人組”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成立了。
其實吧,當時人選還真不是隨便定的。
首先,得對當地文化有點了解,正巧我倆以前都去東南亞旅遊過;其次,這兩個人都必須有獨立實施項目的能力,萬里有一其中一個倒下了,另一個人自己也得把任務扛下來。
陸學鵬滿臉寫着大義凜然。
我掰着手指算了算,這擺明了是奔着“戰損比”50%去的架勢啊。

生死固然是個問題,什麼時候能回來也是個問題。講真,這個項目要是放在中國,連去帶回帶幹活,一個禮拜妥妥能搞定,但陸學鵬仔細研究了中柬兩國的新冠疫情防護政策,發現前路荊棘密佈:
落地柬埔寨先做核酸,就地隔離2天;
之後再到發電廠所在地“居家”隔離14天才能出街;
正式幹活時間7天;
飛回中國之後還要重新隔離14天。
注意,整個推演都是最理想的情況,中間萬一有什麼變數,那時間只會加長不會縮短。。。。

疫情爆發後,所有的國際航班都大幅縮減,從北京到柬埔寨首都金邊的飛機只剩下了一週一趟。掐指一算,要想年前交付的話,10月20號就得出發。
離開温暖而NB的祖國,就像是魚兒離開了水,瓜兒離開了秧,柬埔寨的疫情防控到底怎麼樣,陸學鵬心裏也沒底。
當時新冠疫苗已經問世,只是量很少,他託朋友找關係,最後終於搶到一個疫苗名額。這可讓他犯愁了,只有一個名額,是自己打還是給兄弟打?而且,兩針疫苗之間還要隔21天,現在機票都定好了,第二針肯定來不及打了。。。
“算了,咱倆都不打了!狼窩虎穴,直接闖吧!”
陸學鵬咬咬牙。
10月20號轉眼就到了,哥倆各自安撫好擔心的家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出門。
玩過蹦極的淺友都知道,之前下決心的時候並不可怕,真正站在高台上那一刻,才會瞬間腿軟。陸學鵬和申東勝也是一樣,當他們捂着N95戴着護目鏡登機的那一刻,血才開始衝腦門。
風蕭蕭兮湄公河水寒,壯士登機兮腿發軟。

整架飛機空空蕩蕩
引擎轟鳴,飛機如炮彈一般決絕地衝入雲霄,把北京這個吐納兩千萬人悲歡離合的巨大舞台甩在身後,“後悔”這兩個字已經從他們的字典裏被強行撕掉了。
殘陽如血,三千公里外的桑河水電站正飛浪奔流。

(二)“鐵窗”十四天
凌晨一點,飛機輪胎觸地的震顫把兩位法師從睡夢裏拉回人間。
他們整整口罩護目鏡,如臨大敵地走進機場,排隊入關,拿出了早就準備妥當的“通關文牒”——不是護照,是2000美元。這2000塊錢可大有用處,無論是住隔離酒店,還是萬一生病需要救治,都從這押金里扣。
比如,他們被拉到的破破爛爛的隔離酒店,就要90美元一晚。
“花錢是小事兒,關鍵酒店裏還住了不少美國人。。。據説隔離到一半兒就送去醫院的很多都是美國人,這可太嚇人了。。。”陸學鵬回憶。
這次來柬埔寨之前,陸學鵬可是做足了攻略——連四年前來金邊旅遊時候包車司機的電話都翻出來了。兩天隔離期滿,正是這位仗義的老哥從隔離酒店接到他們,奔赴水電站。
簡單給你看張圖:

柬埔寨首都金邊,在這個國家西南角;而桑河二級水電站,在瀾滄江的上游,東北角的大山裏。從首都到水壩,兩位法師註定要經過一大片“野區”。
頂着朝陽出發,到了桑河電站,已經暮色沉沉。
水電站的對接同事遠遠地跑過來,像紅軍會師一樣握住他們的手,熱淚盈眶:“歡迎歡迎!你們剛在金邊隔離2天吧?現在繼續隔離14天吧!”
你沒聽錯。之前我們介紹過,根據柬埔寨的規定,集中隔離2天之後,還要繼續居家隔離14天,水電站把這條政策貫徹得非常徹底。
這個安排陸學鵬他們已經有心裏準備:“走吧,我們到哪個招待所?”
“啊,實在抱歉,這幾天來做項目的還有其他團隊,已經把招待所住滿了,看來你們只能委屈一下,住我們的菜園子了。。。”對方同學很不好意思地説。
“不要緊,我們去很多環境艱苦的地方出過差,什麼樣的房子都住過!”陸學鵬和申東勝大手一揮。
開車20分鐘,菜園子到了。陸學鵬發現剛才那句話説早了——這樣的房子,還真沒住過。。。

菜園子,真是給電廠員工種菜的園子,幾畝菜地旁邊孤零零幾間平房,圍牆一圍,大門一鎖,只剩寂寞。説起來,這才是真正的柬埔寨——又“簡樸”又“寨”。當然,這樣的房子就要比賓館便宜不少。
恐怕接下來14天,就要在這裏過上陶淵明一樣的生活了。
“幸好咱們攻略做得足!”
“沒錯!”
哥倆相視一笑,各自從兜裏掏出了三張電話卡,當地三大運營商,一樣一張,剛一下飛機就買好了,就是為了隔離的時候刷手機上網用的。
“你説咱們要是一念之差,在機場忘了買手機卡,那這十四天咱們可怎麼熬啊!真是後怕。”陸學鵬自言自語。
“等會兒,你的手機卡插進去有信號嗎?”申東勝問。
“嗯??”
十分鐘後,兩人坐在台階上望天,旁邊扔着六張電話卡。三大運營商像商量好地一樣,對菜園子無死角不覆蓋。
“沒事,我帶了 Swich,還拿了健身環,咱們接在電視上玩!”陸學鵬突然想起來。
“好啊!不過,咱們屋子裏有電視嗎?”申東勝問。
兩人繼續望天。
這下真要過陶淵明的生活了——畢竟陶淵明可沒手機刷,也沒電視看。

到了晚上哥倆發現,這裏屬實不應該叫菜園,這裏應該叫動物園,還是野生動物園。
都説南方的蟑螂大,柬埔寨比南方還靠南,蟑螂還要大,飛起來能給人撞一個跟頭。一抬頭,牆角擠着五隻壁虎,感覺這屋子裏的蚊子都不夠它們分的。這也就算了,他倆剛行李箱打開取了洗漱用品,一回頭髮現裏面趴着一隻癩蛤蟆。。。蛤蟆。。。蟆。。。
鬥智鬥勇半天把蛤蟆扔出去,好不容易才躺下,距離鼻尖二寸的牆上,赫然爬着一隻巴掌大的蜘蛛。他倆只好把牀從牆邊挪到屋子中間。睡到半夜,幾撥老鼠在牀底開始火併,感覺分分鐘戰火就要燒到自己被窩裏。。。

通信設備全部失效以後,陸學鵬和申東勝發現,其實人吶,最終還是要相互陪伴。
他倆開始聊天,從學前班到大學,從初戀到結婚到生孩子,幾天下來比回憶錄都詳細。嗑嘮幹了,他們把目光轉向隔壁屋子裏隔離着的幾位柬埔寨工人(簡稱“柬工”),但很遺憾,語言不通,聊不了人生,只能早晚打個招呼。
最開始,一日三餐盒飯還被他們吃得精光,一個禮拜過去了,同樣的飯菜實在是吃不動了,窩在牀上頭昏眼花。

“好想翻牆出去下個館子。”申東勝有氣無力地説。
“人家説了,膽敢邁出大門一步,發現之後就立刻遣返祖國。回去怎麼跟領導同事交代?説因為偷吃被攆回來了?這個人你丟得起麼。。。”陸學鵬吐槽。
第二天中午,他倆親眼看着那幾個柬埔寨工人翻牆出去,不一會兒就帶着幾條小魚回來,支起架子就烤。
“要不咱們去跟他們要點兒?”申東勝流着口水問。
“拉倒吧,他們六個人才抓回來三條小魚,自己都不夠分。。。”陸學鵬説。
就這樣死去活來,也不知道怎麼熬過的14天。最後一天一大早,他倆天還沒亮就把行李收拾好,等着盼着人來開大門。他們突然意識到,自己 CosPlay 的根本不是《桃花源記》,是《鐵窗淚》。

(三)你有你的計劃,世界另有計劃
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這次項目部署所需要的的服務器,其實是先於陸學鵬他倆出發的,走的是公司之前合作默契的海運公司。畢竟是海外遠征,他倆考慮得很周全——機櫃、托架這些配件都選用最好的;電源這樣的重要配件也都裝了兩份,以防萬一;連安全帽、封條、螺絲、環扣這樣的周邊零件都買的是“頂配”。
按計劃,他倆隔離結束的時候,所有的貨物就應該已經在水電站等着他們了。

可是,你有你的計劃,世界另有計劃。
從菜園子放出來,重新找到手機信號之後,他倆才得知:由於疫情影響,整個海運系統都收到衝擊,這批貨被卡在海關,什麼時候能出來,要聽天由命。。。
陸學鵬他倆陷入了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客居他鄉,如果在這待着,沒有貨,項目開展不了;要是回國,很可能剛回去貨就到了,那還得重新CosPlay一遍陶淵明,不如死了算了。
他們的選擇是:留下來,死等。
好消息是,他倆終於不用住在菜園子了,搬到了水電站招待所,而且恢復了自由身,可以出去隨意走動。但是水電站一般都建在風景如畫又人跡罕至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出門萬一遇到“湄公河慘案”再上了新聞聯播就得不償失了。

趁着空閒在貼報銷發票。(為啥都是中國發票?因為這是之前其他項目積攢下來的,一直沒空整理)
那該乾點啥呢?
一天以後,他倆發現自己想多了:一旦接通了網線,來自祖國的工作就一樣不少地噴湧過來。。。
除了桑河水電站,申東勝手上還有其他項目——兄弟在前場溝通,他就在後方跟蹤;兄弟在前場實幹,他就在網上遞炮彈;電腦屏幕上各種工作羣此起彼伏,如果不是抬頭就能看見窗外的湄公河,和待在北京西二旗沒任何區別。
陸學鵬的站位可就高多了,每天除了日常工作,還兼任“政委”和“導遊”——按時學習新聞聯播,瞭解中柬兩國最新疫情防控策略,把這些最新動向仔細分析,掰開嚼碎了餵給申老師吃。
申老師都快煩死了。

當然,桑河水電站的項目也不是完全停滯。在正式進場實施之前,兩位法師還要有幾道“門檻”要先邁過。
這第一道門檻,就是安全培訓。
水電站是一套龐大而精密的體系,彷彿一個碩大的生命體。在這麼龐大的軀體裏工作,如果不按照規程制度來,很有可能出現危及生命的事故。
作為外來人員,陸學鵬和申東勝卻要像手術刀一樣進入核心地帶,這個安全培訓絕不能走過場。
班組級、部門級、公司級,每一級都有各自的安全培訓。每組培訓結束後,都會給我們發考卷,要達到90分以上才算通過。
例如他們會考我:要進入一個區域作業,應該通過怎樣的流程申請?多少米以上算高空作業?1.5米還是2.5米?高空作業必須帶什麼東西?
申東勝解釋説。

培訓的時候,陸學鵬拍了幾張照片
當然,作為平趟中國各種發電站的老司機,陸學鵬和申東勝早就把基本安全知識掌握得滾瓜爛熟了,只需要重點學一下桑河水電站和其他電站規章的不同之處就好了。
第一道門檻平穩通過。
這第二道門檻,就是項目實施方案。
項目實施時,每一步驟要做什麼?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可能有什麼風險?如果發生風險,預案是什麼?每一步都需要水電站的班組做怎樣的配合?
這一連串的問號,都要被集中在一份實施方案中。但凡有一個問題沒想到,這個方案也通不過。
在招待所裏,老司機申東勝有條不紊地寫出了30頁的實施方案,確認所有步驟和風險都考慮周全,才交給水電站。
所有準備工作都準備妥當,他倆繼續等,等啊等啊,等來了北京的兩場雪,而柬埔寨這邊的設備還是音訊全無。
一轉眼40多天就這麼過去了。
聖誕節前兩天,好消息忽然傳來,朝思夜夢的設備終於抵達水電站,陸學鵬覺得這簡直是聖誕老人開着貨輪送來的禮物,撫摸着着包裝箱標籤上熟悉的同事名字,老淚縱橫。。。

(四)神説,要有光
故事進行到現在,我們的兩位主人公終於可以甩開膀子正式幹活了。第二天清晨,他們像脱繮的野狗一樣奔向作業現場。
中哥也終於有機會給你科普一下水電站的系統結構了。

水電站的系統可以粗略分為兩個大區:”辦公區“和”生產區“。辦公區可以連接外網,而生產區則是對外完全隔離的(就像他倆在菜園子的時候那樣完全隔離)。
如果細分,生產區又分為“安全一區”、“安全二區”和“安全三區”。其中安全一區最為核心,承擔着大壩發電機組的控制任務,相當於水電站的心臟。

把安全一區比作心臟,其實還挺貼切的。
你想想看,日常你的心臟如果出了小毛病,你能感覺到嗎?一般是很難感覺到的。因為在我們的進化過程中,所有內臟都是“自動駕駛”的,並沒有預裝一套“監控系統”,也就是説我們的意識沒辦法實時感知內臟的運行狀況。(如果不是學過解剖學知識,大部分人連心肝脾肺腎的具體位置都不知道。)
只有當心髒出現了嚴重的問題,例如間歇性停跳,人才會感覺到;如果再嚴重一些,直接出現心梗,那就已經離全村吃飯不遠了。
對於水電站來説同樣如此。
歲月靜好時,安全一區的核心繫統完全能夠自主運行,不用人費心照料。可是一旦遭遇有目的的黑客進攻,或者僅僅是操作不規範感染了一些病毒木馬,那系統就會陷入非常危險的境地,更可怕的是,這一切發生的時候,電站的工程師很難實時監控到。
對於人的心臟,醫生們發明了“心跳監測儀”,可以24小時記錄心跳數據,能及早發現心臟的小毛病。
對於水電站的“心臟”,網絡安全工程師們就發明了“工控安全系統”,這次陸學鵬和申東勝的任務,就是為安全一區植入這套系統。
這套系統怎麼工作呢?大概分為四個招式:
第一招,邊界防火牆。
這相當於在安全一區的“圍牆”上加裝了一圈兒電網,如果有人想翻牆進來,馬上高壓電伺候。

第二招,流量監控系統。
這相當於在安全一區的大門口放了個保安大哥,如果有可疑人物想混進來,大哥瞬間就能揪住。

第三招,主機衞士。
在組成安全一區的每一台主機上都安裝一個防護系統,這相當於在每一間房子裏面安裝一個攝像頭,屋子裏一旦出現異常情況,馬上就警鈴大作。

第四招,堡壘機。
堡壘機就像一個個貼身侍衞,任何人走進安全一區,都會有一個貼身侍衞全程陪同,一旦你進行越權操作,侍衞就會阻止你;即使你做的事情看上去都合乎規定,你的每一個動作也都被侍衞拿小本本記下來,日後萬一出了問題,分分鐘可以追溯查驗,你跑不了。

剛才説的各種攻防大戲,未來都將在服務器中的賽博空間裏上演。而此刻,這十幾台服務器正像小山一樣堆在陸學鵬和申東勝面前。
之前説過,為了中柬兩國友誼,為了一帶一路發展,為了威努特專業的國際形象,所有的物料都買的是頂配。拆掉包裝,一個兩米多高的巨型豪華機櫃出現在他倆面前,閃瞎雙眼,倍兒有面子!
結果,櫃子太沉,倆人抬都抬不動。。。他們只好又鼓搗了半天,把機櫃門拆下來才勉強搬進機房。

組裝機櫃、安裝服務器、地板佈線、整理線纜標籤、調試設備、配置系統,起早貪黑整整忙活了四天。十幾台了無生氣的服務器在他倆手中像變魔術一樣拼裝成一個生命,張開雙眼,摩拳擦掌,準備登場。

申東勝告訴我,陸學鵬並沒有偷懶,這張照片是幹到晚上太累睡着了。。。
接下來,重頭戲終於要來了——安全系統將要通過幾根網線連通電廠系統的核心交換機。
誒,説得這麼熱鬧,只是插幾根網線麼?怎麼説呢?雖然看上去是簡單的“對接”,但這其實是個頂級技術活。
打個比方吧,你看過CCTV轉播的神舟飛船對接天宮一號吧,每一個卡扣都要嚴絲合縫地對準,每個參數都要確切吻合,還要保證連通之後的密封性和安全性。哪怕有一個細節出錯,都可能危及生命。

“安全系統”和“核心交換機”的對接,也是同樣的道理。
你要保證新接入系統裏所有的 IP 都分配正確,如果新系統和原有系統某一個 IP 發生了衝突,那就會產生爭搶,一旦有一個點不通,整個核心交換機的環網就可能瞬間掛掉。
申東勝給我解釋。
這是整個工作中最危險的一環。
話説回來,空間站對接,這種操作雖然很驚險,但是宇航員會把這個動作演練千萬遍,並且會集中所有精神來做,所以鮮有失敗。安全系統對接這件事兒,申東勝也操練過無數次,沒有一次出問題。
電廠領導特意讓申東勝多等了一天,在週日來進行對接動作——因為週日電廠的發電量最低,一旦出現事故,損失最小。
週日上午,電廠工程師陪着申東勝、陸學鵬一起走進核心機房,像主刀大夫進入手術室那樣肅穆。
核心交換機分為一主一備兩台,按照計劃,申東勝會做三個動作:
1、先把安全系統連通2號交換機,然後重啓2號交換機系統;
2、再把電網控制權從1號交換機切到2號交換機,然後把安全系統連通1號交換機,重啓1號交換機系統;
3、最後把電網控制權切回1號交換機。任務完成。

申東勝最後一次檢查配置,然後拿起網線,對身邊電廠工程師説:“我插了啊!”
工程師深吸一口氣:“你再給我説一遍,可能的風險和應對措施。。。”
申東勝背了一遍。
工程師又吸一口氣:“你等我給領導再打個電話確認一下系統狀態。。。”
全都確認完,工程師示意,走你!
此時,鏡頭拉遠,烈日當空,飛鳥掠過,湄公河白浪翻湧,桑河水電站穩坐。時間跳動,一切如常。電光火石間,安全系統和水電站核心系統像兩個肥皂泡一樣融為一體,平穩順滑,而水電站的心臟裏像猛然點亮了一盞燈,所有數據湧動都被看得清清楚楚。魑魅魍魎,從此無處遁隱。

水電站上空隱約飄起了幾個字:防禦值+10000。
從機器拆箱,到連通系統,到最終給電廠相關同事培訓系統使用方法,整個工作一週之內如期搞定。所有的機器整齊列裝,佈線跟強迫症一樣乾淨利落,每一根線上都有清晰標牌,連螺絲都閃閃發亮。
這就是老司機憋了兩個月後爆出的大招,不服來戰。
有趣的是,當時還有另外公司的團隊在實施其他任務,水電站的領導看完威努特的活兒,專門把別的團隊拽過來學習,對他們説:“看到了嗎?按照這個標準回去改!”
弄得申東勝他倆還挺不好意思。
不過此時也顧不上那麼多了,看看日曆,已經1月2日,距離過年只有30多天了。在外漂泊了兩個多月的陸學鵬和申東勝二話不説,趕緊搶定了回程機票。
但在打道回府之前,他倆還有一件要事要辦——拿到驗收報告。
這裏有個小緣由:2021年,威努特要衝刺科創板上市,正進行上市前的審計工作,所有項目都要以驗收報告為準。如果拿不到驗收報告,這麼大一個工程就沒辦法體現在財務報表裏,四捨五入等於白乾。。。
眼看歸程日期越來越近,水電站的驗收流程卻出乎意料地繁瑣,倆人天天堵在辦公室主任門口,急得就像產房外的準爸爸。
焦急等待的同時,陸學鵬緊緊盯着兩國的新聞。然而,壞消息卻一個接一個傳來:金邊又爆發了小規模的社區傳播疫情;北京順義、大興接連爆發小規模疫情。一旦疫情繼續惡化,航班隨時有可能“熔斷”。
兩人每天睡前都跟老天爺祈禱:“您就放貧僧回東土大唐吧。。。”
當時我倆已經做好了三手準備:上籤是在北京家裏過年,中籤是回北京之後在隔離酒店過年,下籤是在柬埔寨過年。。。
陸學鵬説。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驗收報告就是卡在蓋章環節批不下來,他倆基本已經做好了退票的準備。
然而,就在航班起飛前三天,水電廠的同學終於把驗收報告交給了陸學鵬,報告上鮮紅的公章,在陸申兩位老師的眼裏簡直比奧運會金牌還要閃亮。
他們火速定車,踩着地板油漂移着趕往金邊。

(五)老司機回家
雖説萬事俱備,但要想回家,兩位老司機還差一股“東風”,這東風就是核酸報告。
按照政策規定,他倆需要在中國大使館指定的醫療機構做核酸檢測,第二天拿到紙質報告,大使館審驗之後才會在幾小時內為他們簽發一個綠色的健康碼,手握這個健康碼,才允許登上回國的飛機。
這一套流程前後時間緊緊咬合,但凡任何一個步驟拖延,他倆都會錯過這班飛機。兩人都捏着一把汗。
謝天謝地,一切順利,就在航班起飛前一晚,健康碼審批通過!
防護服、眼罩、口罩,兩人穿得跟生化危機一樣,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機場。

登機時,眼看同一班飛機有好幾個人因為健康碼的問題被攔在登機口,急得滿身大漢。隱然有一種2012上不去船的絕望。陸學鵬特意把屏幕調到最亮,上面顯示着閃閃發光的綠色健康碼,在地勤空姐眼前晃:“看見沒?綠噠!!!”比手裏拿着一沓美鈔還爽。
整整六個小時沒敢摘眼罩,直到飛機緩緩穿入北京的雲層,一路沒睡的陸學鵬突然轉過頭説:“我有點困。”
“我也是”,申東勝説。
兩個人沉沉睡去,像媽媽懷裏的孩子一樣。
作為入境人士,兩人又開始了長達21天的隔離(當時疫情緊張,按照最新的政策,隔離期比之前的14天又延長了7天)。他們住在豐台區的一間賓館,每天三頓飯,工作人員放在門口,如果膽敢睡懶覺不把飯拿進來,就會被勤勞的消殺隊伍噴上消毒水。。。

隔離期間,他倆又做了三次核酸檢測。只不過這次檢測手段升級了,從過去的咽拭子變成了先進的肛拭子。。。
關鍵是,前兩次給他倆做肛拭子的還是女護士。雖然無比尷尬滿臉通紅,但陸學鵬説服自己,這是醫學,不能瞎想,心一橫,乖乖擺好姿勢,引腚就戮。。
直到第三次來了個男護士,陸學鵬三下五除二熟練地撅好姿勢:“來吧!”男護士把棉籤遞給陸學鵬説,你之前不是自己弄的嗎?陸學鵬:“???”

泰戈爾説: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樹與樹的距離,而是同根生長的樹枝,卻無法在風中相依。
隔離期間,陸學鵬的媳婦和父母要來看他。當然他們沒辦法進入酒店,陸學鵬目測了一下,最近的距離也只能在窗户二百米外的馬路上隔空相望,連臉上的表情都看不清。
我讓他們別來了,他們非要來,開了四十分鐘車,站得那麼遠,還是得靠電話才能聽清彼此説話。
嘴上説不要,但回憶這段時,陸學鵬笑得挺幸福。

這是陸學鵬拍到的家人們最清楚的一張。
2021年1月31號,農曆臘月十九,陸學鵬和申東勝在解除隔離通知書上簽字畫押,走出酒店,陽光從未如此刺眼。
(六)103天“寨囧”
那天早晨,辦公室門響,陸學鵬出現在門口。
同事們起立為他鼓掌,挨個擁抱。“包括女同事。”陸學鵬強調。
不過,久經沙場的老司機怎麼能被榮譽衝昏頭腦呢?他牢記使命不忘初心,從懷裏抽出帶着體温的驗收報告,走進CEO龍國東的辦公室。幾個小時後,財務同事也發來消息,這個項目的款項也已經結清了97%。

威努特專門為他倆還有在後方支援的同學發了紅頭文件,不僅有精神獎勵,還有物質獎勵。(威人字,我差點看成了成人字。。。)
這場歷時103天,曠日持久又驚心動魄的“寨囧”就這樣塵埃落定。
雖然這次任務90%的力氣都用在了和隔離作鬥爭上,但我覺得無比牛逼,是我們倆代表威努特闖出國門,把中國最強的等保標準帶到了友邦鄰國,我們創造了工控安全企業的歷史第一。
坐在我對面的陸學鵬喝了一大口冰咖啡,冬天的陽光射進窗欞,他腰板挺直,精神矍鑠,做完肛拭子的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
而驚喜也會等待着努力的人們。威努特的同事跟我透露,這次項目代表祖國衝在了一帶一路的最前線,恰巧同時有國資在和威努特洽談,威努特極有希望成為工控安全的“國家隊”,好消息估計很快就要公佈了。
“九九八十一難,最難忘的是哪一難?”我問。
“那恐怕就是菜園子隔離14天了。”他倆異口同聲。
“你們孤單嗎?”我問。
“其實我不孤單。平時的時候,一年365天我可能有300天都在出差,而且大多數時候是一個人,在荒涼的電站、礦井,想説話都沒人陪。雖然這哥們天天懟我,挺不爽的,但至少有人能説説話。”申東勝看了一眼陸學鵬,笑了。

我突然意識到,投身工控安全的工程師們,雖然各個都是技術大牛,但他們的生活並沒有我想得那麼光鮮亮麗,他們從一個水電廠到另一個風電站,從一個油田到另一個礦井,他們大多數時候沉默不語,他們用來證明自己的,是手中浩渺的代碼和永不止息的時間。
申東勝告訴我,在柬埔寨的時候他經常和女兒視頻。女兒每次都會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啊?”申東勝算了算日子,説:“下雪了爸爸就能回去了”。然而,柬埔寨項目一再拖延,加上2021年的第一場雪比2020年來得更早一些,申老師食言了。他改口:“等北京放煙花了,爸爸就回去了。”他想的是正月十五放煙花,怎麼着也能回去了。
結果北京今年禁放煙花了。
無論如何,申東勝還是能陪在女兒身邊過年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故事講完已經臨近中午,陸學鵬突然問申東勝:“你下午沒事吧?”申東勝説“怎麼啦?”“沒事的話,你陪我去一趟客户那,有個緊急的事兒要處理。”
用了十五分鐘扒拉完一口飯,他倆就走了。那天是大年二十九。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耳邊彷彿響起波濤洶湧,我知道在萬里之遙,湄公河無數支脈正盎然奔流,河水會在某一個地方被截停,它們積蓄能量,又傾瀉而下,成為昂揚的電流,在每個夜晚,照亮燈火樓台,氤氲煙火人家。
而這一切,與我剛剛見過的兩個人有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