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圍棋三國殺,誰能成為棋壇霸主?中日韓圍棋爭霸史(上)_風聞
IC实验室-IC实验室官方账号-2021-03-02 16:37
這是一段背靠中日韓三國,由一個接一個不世出的天才接力完成的智力爭霸史。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小時候和我一樣,被父母逼着報過圍棋班。如果上過的同學就會知道,小孩子學圍棋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
家長以為圍棋能開發智力,但我覺得完全是早早讓人意識到智力的差距,因為這項運動,實在是太吃天賦。
作為發源自中國的競技項目,圍棋在國內的地位又很特殊。一方面,它是最能體現中國哲學的棋類運動。另一方面,它如今也是不折不扣的小眾運動。
這幾年圍棋出現在大眾視野,主要還是靠柯潔。而熒幕上的圍棋人物,説來慚愧,多數人能想到的,都來自我們的鄰國:韓劇《請回答1988》裏的阿澤,和日本的《棋魂》。
很多人好奇,如今阿爾法狗都無敵了,人類還有必要下圍棋嗎?
所以今天這期節目,我想分上下兩期,帶大家去到一個現在年輕人已經遠離的世界。那裏就像另一個逝去的武林,只是無關拳腳,它比武林更殘酷,能躋身這裏的,只能是天才中的天才。
這是一段背靠中日韓三國,由一個接一個不世出的天才接力完成的智力爭霸史。
同時,你也找不出另外一項運動,能夠像現代圍棋一樣,如此獨特地反映和記錄,東亞近百年的發展。
在圍棋的武林,近百年來唯一被公認為宗師級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吳清源。
歷史就是如此有趣。儘管圍棋起源於中國,但長期掌控現代圍棋版圖的卻是日本,而在日本,那個長期執牛耳的人物卻又來自中國。
中日韓的圍棋交流最早要追溯到魏晉南北朝,由中國傳入朝鮮半島,隨後唐代才由遣唐使帶到日本。圍棋在日本真正起勢,離不開我們最熟知的戰國三傑——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
儘管這三位天下人個性迥異,卻都對一個叫做日海的和尚喜愛有加。信長稱他為「名人」,秀吉封他為「棋所」,家康定他為「九段」,全都是當時棋手最高榮譽。
正是這個日海,後來開創了聲名遠播的本因坊一門。
本因坊家和另外三大世家從此建立起一個往後300多年把持日本棋界的門閥體系,同時也培養出當時世界上數量最多的職業棋手。
但這個封閉的系統,到20世紀初已經顯露裂痕。而吳清源,正是那個最終給它致命一擊的人。
事實上中國圍棋到明清時也空前興盛。康熙末年範西屏和施襄夏留下的「當湖十局」更被視為古代對局中的巔峯之作。
然而到晚清由於深陷民族危機,中國圍棋明顯掉隊,日本棋手到中國交流幾無敗績,以至於當出生於福建的吳清源到12歲打敗國內所有對手,發現當時中國已經找不到能教他的老師。
1928年,昭和3年,14歲的吳清源東渡日本,拜入瀨越憲作門下。
當時日本棋士師徒關係十分嚴格,年輕棋士想下出新的棋路需要極大勇氣,否則只會被説「憑你的身份根本就不能下新手!」
幸運的是瀨越憲作本身就是棋壇異類,他不干涉弟子的下法,這使吳清源得以自由地思考。
和吳清源最為契合的一個棋手叫木谷實,他來自當時不被納入主流圍棋圈的關西。正是這兩位天才,在隨後10年聯手開創了現代圍棋史上最先閃耀的「新佈局」。
對舊有定式的挑戰,在1933年吳清源與本因坊末代掌門秀哉的對局中達到頂峯。
在這場媒體稱為「不敗的名人對鬼才吳清源的決戰」中,吳清源開局就震驚了所有人,第一手下在了三三,第三手下在星位,第五手更是下在了天元!
在本因坊,三三被稱為「鬼門」,是被嚴禁的初手下法。
儘管吳清源本無此意,但這一招在當時不僅被視為對坊門的挑釁,加之當時中日局勢緊張,這盤棋也被疊加了「日中決戰」的民族色彩,這種下法自然招致來自日本國內的巨大壓力。
這盤棋下了三個多月,最後吳清源兩目告負。
據説吳清源走出對局室,看到黑壓壓的坊門弟子和日本民眾時,一時失措,他向老師求救,瀨越説:「你輸掉這盤棋,應該是最好的結局!」
保住面子的秀哉意識到新時代已經到來,隨後退位讓出本因坊名號。
1938年,木谷實在秀哉的引退之戰擊敗了他,後來觀戰的川端康成把這一戰寫成了小説《名人》。
隨後《讀賣新聞》迅速組織了一場吳清源和木谷實之間的十番棋。
這對絕代雙驕,註定要來一場較量決定誰是新的霸主。卻不曾想,正是這場「鎌倉十番棋」,開啓了吳清源稱雄日本棋壇近30年的神話。
雙方的第一局就下到見血。木谷實在打出黑157手後突然流鼻血癱倒在地,此時的吳清源只顧着算棋渾然不知。這局結束吳清源收到大量恐嚇信,甚至半夜有人往家裏扔石頭。
最終這場王不見王的賽事,吳清源五勝一負,將木谷實打到降級。從此木谷實逐漸走下坡路,成為「悲劇的棋士」。
從木谷實開始,15年間,吳清源用十場十番棋將當時所有日本頂尖棋手全部打到降級。
然而,這種強勢隨着1961年他被一輛摩托車撞倒而不再。留下後遺症的吳清源説,可能是神要把他的圍棋能力收回去了。
但不管如何,就像川端康成説的,木谷實、吳清源創造的新佈局時代,不僅是兩位天才的青春時代,更是現代圍棋的青春時代。
吳清源的獨步天下,也讓日本戰後棋士一改此前閉門造車的風氣,他們在「打倒吳清源」的口號下成立了「吳清源研究會」共同討論,間接又推動了圍棋現代化。
順便一提,1967年金庸開始寫《笑傲江湖》,其中風清揚的原型正是吳清源。
20年後,在杭州師範學院裏,一個英語系大三學生苦練新學的圍棋。後來他創立阿里巴巴,給自己起了個花名,就叫風清揚。
1956年,梅蘭芳到日本,他問吳清源,怎樣才可以讓中國的圍棋繁榮起來?
吳清源回答:「如果要振興中國圍棋,首先要選出有天分的少年,把他們送到目前圍棋最先進的日本來進修,這是最快的方法。」
然而,到2014年吳清源去世,中國圍棋都沒有選擇這個方式,而是走了另外一條路。
新中國成立後一直推動圍棋的陳毅元帥就提出,「圍棋是中國創始的。現在日本的水平比我們高,我們一定要趕上和超過日本。」
中日之間的第一次正式比賽在1960年。那年日本選手來華交流,團長正是已經71歲的瀨越憲作。
當時中日的差距有多大?第一年,中國隊在30局比賽中只贏了2局。第二年,日本團中54歲的女棋手伊藤友惠在面對包括過惕生、劉棣懷在內的中國老棋手時8戰8勝。
局勢原因讓中日交流停了6年,直到1973年才恢復。這個時候中國已經由陳祖德領軍,而他旗下的先鋒便是過惕生的徒弟、21歲漸露鋒芒的聶衞平。
計劃經濟下的中國圍棋,就像那個時代的其他事業一樣,通過政府支持和集中訓練,一方面從中國古代棋譜挖掘,另一方面常常通宵達旦研究日本最新的比賽,從中尋求突破。
「中國流」的創始人陳祖德和聶衞平正是這種模式下成長起來的天才。他們一改中國棋手此前大砍大殺的古典風格,開始學習日本的注重佈局和收官,終於讓中國圍棋有了現代的味道。
從1975年往後5年,聶衞平稱霸國內。1976年他又連續擊敗日本九段選手,日本人給他起了個外號——「聶旋風」。
但這股旋風真正席捲圍棋界,要等到將近10年後。
1980年代的日本棋壇,在吳清源時代結束後,已經來到下一代門徒各領風騷的「六大超一流」時期。
木谷實個人失意後一心辦學,他門下的5個弟子:趙治勳、小林光一、大竹英雄、加藤正夫、武宮正樹,加上吳清源的弟子林海峯,這六人幾乎攬盡當時日本國內七大賽的冠軍。
不過,聶衞平之後的60後一代中國棋手陸續冒頭,開始給日本的圍棋統治力造成威脅。
日本決定先發制人,挫挫中國鋭氣。
日本《圍棋俱樂部》雜誌拉到了NEC電氣贊助,然後找到中國《新體育》,希望聯合辦一場中日圍棋擂台賽。
儘管當時對戰六超級別選手仍然輸多勝少,但再三考慮下,中國體委還是接下了這封戰書。
這個全新的比賽在1984年10月打響,日本盡遣頂級選手。
出乎外界預料,中國第二個出場的江鑄久一口氣連勝5名日本棋手,突然成了全國最火的明星。
這期間《圍棋天地》創刊,發刊詞裏寫道:圍棋到了騰飛的時候了。
後面的戰局更具戲劇性,隨着小林光一出戰,他不僅終結了江鑄久,還回應了一波六連勝,把中方打到只剩主帥聶衞平一人。
這一年的聶衞平,丟掉了所有國內冠軍,他甚至都開始懷疑自己。當局面把他逼到背水一戰時,卻逼出了他職業生涯的高光時刻。
他先是在熱海擊敗了之前對陣中國棋手20多盤從沒失手的小林光一,接着去到東京,僅用了6個小時就取得對加藤正夫的大勝,把懸念拉到最後的決戰。
當時日方本來甚至都準備好慶祝了,結果賽後只能趕緊用「懇親會」三個字覆蓋了橫幅上的「閉幕式」。
擂台賽的連續報道,讓圍棋愛好者在中國跳出了「中老年圈」,尤其在理工科大學生中掀起了學圍棋熱潮,清華和北大邀請聶衞平去講棋,學生們在校園裏把他抬了起來。
1985年11月20日,聶衞平對陣藤澤秀行的最後一場在北京體育館舉辦,後者比聶衞平大30歲,此時仍有「前五十手天下第一」的稱號。
央視一套專門現場直播了這局棋,同時直播的還有在日本舉行的第4屆女排世界盃中日決賽,當時有些單位甚至下午放假,允許員工回家看比賽,其意義早已超過體育範疇。
聶衞平後來在回憶錄裏説,這是自唐朝有中日圍棋交流記錄以來,真正意義的大決戰!
雙方在中午封盤之前局面均衡,直到聶衞平第173手打吃,此子一落,聶衞平就發現自己出現了致命漏洞。難以形容他此時內心經歷了怎樣的死寂,直到藤澤秀行第174手一出,沒有下到那個他最擔心的位置。
聶衞平逃過大劫,中國圍棋迎來了春天!
最終聶衞平執黑以1又3/4子取得勝利。
幾天以後,藤澤秀行、小林光一、加藤正夫將頭髮剃光以示謝罪,照片登在了《讀賣新聞》上。
日本為了挽回顏面,本來只辦1屆的擂台賽決意繼續舉辦。
在隨後的兩屆中,聶衞平繼續作為中方壓軸選手,帶隊連續3年擊敗日本,尤其在第二屆最後獨戰5人。直到1988年第四屆的失利之前,聶衞平以一己之力,擂台賽11連勝,將中國圍棋帶入第一個黃金年代。
中國圍棋協會在這個時候授予了聶衞平「棋聖」稱號。日本棋界在那3屆擂台賽的時期,甚至患上了「恐聶症」。
只是盛極而衰,龍臨深淵,這份高光沒能維持到接下來的世界圍棋時代。
正忙於激烈對抗的中日圍棋,都沒有注意到擂台賽的轟動效應,正在喚醒我們的另一個鄰居。韓國圍棋,從中看到了與中日抗禮的曙光。
中日韓三國近代恩怨交織,彼時日本圍棋看不上韓國,中韓又還沒建交。相比中日之間長期的交流賽,韓國的實力到底發展到哪個地步,外界所知甚少。
與中國不同,韓國圍棋的進步可以説正是遵循了吳清源的建議。
一手創辦韓國職業圍棋體系的趙南哲,1937年便到日本拜入木谷實門下,7年後回國,發誓要將圍棋在韓國普及。
直到1972年,一個叫做曹薰鉉的19歲少年從日本歸來服兵役,這個瀨越憲作的關門弟子,就像圍棋史上的所有天才一樣,將以一己之力改變東亞棋局。
戰後的繁榮讓日本的商業棋戰頻現,且獎金不菲。以七大頭銜戰為代表,不僅吸引韓國、中國台灣天才棋手赴日,也讓日本維持着圍棋最高競爭水平。
隨着東亞區域經濟的騰飛,最具本土基因的圍棋躋身到當時最受關注的競賽行列。
中國台灣的應昌期基金會開始籌辦一個四年一屆的世界圍棋大賽,要把它做成圍棋界的奧林匹克,「應氏杯」誕生,第一屆定檔1988年8月,冠軍獎金40萬美元。
加上同年日本啓動的「富士通杯」,韓國的「東洋證券杯」,三大世界賽的創立,使得1988年成為「世界圍棋元年」。
世界大賽的平台終於讓韓國有了亮相機會。儘管應氏杯的16人蔘賽名額只給了韓國1個,但正是這唯一一顆子,開始摧毀舊有格局。
最終走到決賽的正是聶衞平和曹薰鉉。
從後來的覆盤看,聶衞平當時顯然輕敵了,而曹薰鉉則花了10萬美金請了一個智囊團專門模仿聶衞平,兩個月裏潛心研究。
在五局三勝制的比賽中,聶衞平率先2:1拿到賽點,但在新加坡舉行的第四局之前,他卻下錯飛機着涼導致感冒。
隨後,他在第四局執白第140手下出了人生最痛悔的一步。多年以後,他自評是「近代圍棋史上最可怕的隨手」。在圍棋裏,隨手就是不加思考而下出的棋。
聶衞平連輸兩局慘遭逆轉,第一屆應氏杯變成了一個分水嶺。在這屆比賽前,應昌期曾對聶衞平説,「這個比賽就是為你辦的」。
新加坡仿如落鳳坡,到聶衞平引退,他都未能拿下任一座世界冠軍。
而曹薰鉉們在圍棋界掀起了一股韓流。
他們從密集戰鬥裏培養起來的更快更兇猛的棋風,讓剛剛激活的中國圍棋頓時失色。
自1988年開始出現世界大賽,有7年的時間裏中國棋手都無緣冠軍。反而是日本憑藉深厚的選手庫連拿了5屆富士通杯冠軍。
但就像日本經濟在1989年達到泡沫頂峯,隨後進入平成時代「失去的30年」般,以六超為代表的日本圍棋在告別昭和榮光之後,開始進入漫長的陰跌期。
當中國棋手還沒完全邁過日本,甚至尚未逃出曹薰鉉陰影的時候,又一個大魔王降臨了。
任何一個在體育領域,能被稱作大魔王的人,就意味着四個字:不可戰勝。
「石佛」李昌鎬,這個曹薰鉉在1984年收的弟子,到1990年已在韓國國內屢次擊敗他的老師。
1992年,李昌鎬以16歲182天的年紀奪得東洋證券杯冠軍,創下年齡最小的圍棋世界冠軍紀錄,至今仍未被打破。
作為《請回答1988》裏崔澤的原型,李昌鎬以沉默寡言、對局時毫無表情
以及冷酷精密的終盤收官技術而著稱。
他和老師築起的「曹李鐵門」從1993年開始展現出了恐怖的制霸能力。
日本六超中的韓裔棋手趙治勳,曾經把李昌鎬的棋風形容為「沒有情感的圍棋」。
李昌鎬自己説過,還在曹薰鉉家做內弟子時,只要覺得對局中有1%可能會被逆轉,他就會放棄可以大比分贏下對方的棋路,轉而耐心等待。
有一次曹薰鉉問他,為什麼不走那一步?李昌鎬回答,按我的走法,下一百盤保證贏一百盤,而且都是以半目取勝。
就如曹薰鉉把聶衞平打入谷底,李昌鎬同樣把聶衞平的兩位徒弟門生下到精神崩潰,成為他們一輩子的苦手。
中國在1995年好不容易由馬曉春拿到世界冠軍。然而,就在中國棋界剛剛開始期盼「馬曉春時代」要到來之時,一年之後,他再次殺入富士通杯和東洋證券杯決賽,卻兩次折在李昌鎬手中。
自此這把妖刀在石佛壓制之下,在世界大賽再無斬獲。
從1991-2002年,馬曉春和李昌鎬交手31局,馬曉春6勝25負,輸掉4個世界冠軍。尤其是好幾次在優勢下被半目逆轉,韓國棋手們甚至私下裏討論,「馬曉春上輩子是不是欠李昌鎬什麼?」
馬曉春後來説,作為一位棋手,一生中要進行很多次重要棋局,但真正決定命運的卻只有那麼幾盤,甚至只有一兩盤。
比馬曉春小12歲的另一名被寄望的中國「小龍輩」領軍人物常昊,接過了抗韓的大旗。
然而,從1997-2005年,常昊同樣未能擺脱石佛的枷鎖,戰績為5勝20負。更悲催的是,在那7年裏,常昊連續6次倒在世界大賽決賽,如中魔咒般地連拿6個亞軍。
1996-2005年,李昌鎬17次進世界大賽的決賽,只輸了兩次,一次是自己的師父曹薰鉉,而另一次,則是「小李」李世石。
一個李昌鎬,壓制了一個世代的天才。
中國圍棋迎來了至暗時刻。
但是,中國圍棋從未失掉勇氣。
下一期節目裏,我們將看到,在韓國強大的攻勢下,中國的棋手們如何突破重圍,扳回一城。新生代的棋手,又是如何擴大優勢。直到AI降臨,一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