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計算機不是計算機?鍵盤俠們會對美國這樣説嗎? | 袁嵐峯_風聞
风云之声-风云之声官方账号-2021-03-03 21:44
導讀
正是因為中國科學家的努力,讓中國在量子計算領域趕上了美國,才讓鍵盤俠們能夠好整以暇地説風涼話。如果美國的量子計算遠超中國,人家用量子計算機破解了我們的密碼,或者用量子計算機研發出了新藥,鍵盤俠們會不會用同樣的理由去批評人家不是計算機、是虛假宣傳呢?
視頻鏈接:
西瓜視頻:
https://www.ixigua.com/6933748238977597966
本視頻發佈於2020年12月****25日,播放量已超過六百萬
2020年12月,中國的量子計算機“九章”引起了國內外的轟動,受到了廣泛讚揚(《導讀:比最快的超級計算機快一百萬億倍!中國科學家實現“量子計算優越性”里程碑》)。不過,隨之也出現了不少抨擊的聲音。這其中最典型的,是認為九章根本不是個計算機,屬於虛假宣傳。

九章光量子干涉實物圖(比最快的超級計算機快一百萬億倍!中國科學家實現“量子計算優越性”里程碑)
左下方為輸入光學部分,右下方為鎖相光路,上方共輸出100個光學模式,分別通過低損耗單模光纖與100超導單光子探測器連接。
攝影:馬瀟漢,梁競,鄧宇皓
例如,不久前我和兩位專家朋友尹璋琦教授、張文卓博士做了一場介紹量子計算的直播,又分成兩個錄播視頻放出來(《科學家評論各國量子計算實力,你猜最大的喜劇和悲劇是誰?| 科技袁人》)。播放量都有幾百萬,絕大多數觀眾都表示受益匪淺。然而,也有人提這樣的問題:
“我看了所有的評論,竟然沒有一個質疑的,都是點贊。我很無語。比如現在出現的量子計算機算不算是計算機,這有很大的爭論,但在這裏卻看不到有質疑聲。這説明了什麼?”
哎,這是個有趣的問題。大家覺得,這説明了什麼?
實際上,在這條評論下面,立刻就有人回答他:
“至於算不算計算?前面視頻也有解釋。經典計算機本質也是一個物理過程,靠邏輯電路完成。為什麼同樣是物理過程的量子操作就不算計算了?還有,我學化學的,很多東西我也不懂。但是我覺得虛心學習認真思考比無知自大來得好。不説別的,能在國際頂級期刊發文,得到了國外該領域的研究者的認可。是否比你的發問更有深度呢?有時候很多發問不是真有深度,而是故做深度。”

一位網友對量子計算機算不算計算機的質疑與另一位網友的回答(https://www.ixigua.com/6927099530697507332)
我要為這位網友點贊,看得出來他看了我很多節目,而且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實際上,不久前我就做過一期節目,專門講了“九章不是計算機”這種觀點為什麼是誤解(《九章不是計算機,是浮誇宣傳?這是嚴重的誤解 | 袁嵐峯》)。許多人看了那期節目就恍然大悟了。不過,仍然有人轉不過彎來。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仔細研究了一下他們的思維方式,得到一個結論:他們老想着通過下定義來否定一個成果,這不是建設性的思維方式。真正重要的不是一個事物叫什麼名字,而是它實際是什麼,能實現什麼不平凡的效果。
比如説,我們經常提到宇宙飛船(spaceship)。請問,這東西真的是個船嗎?

《星際迷航》中的企業號
你如果想論證它不是船,當然能找到一大堆理由。例如船應該在水裏,不應該在太空,就像阿杜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裏。但你覺得,宇宙飛船這個詞是不是虛假宣傳呢?

阿杜在車底
實際上,如果你把船這個概念固定在平時見到的船,那麼宇宙飛船當然不是個船。而如果你對船這個概念做廣義的理解,即能裝載人旅行的交通工具,那麼宇宙飛船確實是個船。量子計算機也是這樣。
如果你把計算機的概念固定在平時見到的計算機,那你當然很容易論證九章不是個計算機。而如果你對計算機的概念做廣義的理解,只抓它最本質的特點,即能計算,那麼九章確實是個計算機。而且算得超級快,比常規的計算機快得多,這才是九章的價值。所以它被認為是量子計算領域的重大突破,受到全世界科學家的讚譽。
總結一下:我們見到一個新事物,首要的問題不應該是“它叫什麼名字”?而應該是“它能實現什麼超能力”?如果你有這個意識,那麼你的思維水平就超過了90%的人。

蝙蝠俠的超能力:I’m rich(《正義聯盟》)
現在來問大家一下,九章實現的是什麼超能力?
如果你看過我以前的節目,那麼你肯定知道答案了。如果你沒看過,那麼我來稍微解釋一下。
在科學術語中,跟“量子”相對的叫做“經典”。所以後面,我們把現有的常規的計算機稱為經典計算機。
九章實現的超能力,是多個光子的“玻色子取樣”(boson sampling)。這個問題用經典計算機計算起來超級困難,因為它涉及到“積和式”(Permanent)。
什麼叫做積和式呢?取一個n × n的方陣,在第一行取一個數字,在第二行不同的列取一個數字,在第三行跟前兩個數字不同的列取一個數字,如此等等。總共取n行的n個數字,然後把它們乘起來。把所有這樣的n個數的乘積相加,就是積和式。

積和式
例如對於a、b、c、d四個數組成的方陣A,

它的積和式就是
perm(A) = ad + bc。
積和式的定義看起來很簡單,但計算量大得驚人,以至於經典計算機很快就算不動了。為什麼呢?
來考慮一下,對於n行n列的方陣,這n個數的取法總共有多少?第一個數可以在n列中任選一個。第二個數不能和第一個數在同一列,所以它有n - 1個選擇。第三個數不能和前兩個數在同一列,所以它有n - 2個選擇。如此等等。一直到倒數第二個數,只有兩列可選。到最後一個數,只剩下一列,那就不用選了。
所以這n個數的總的取法數量,就是把每一行的選擇數量乘起來,即
1 × 2 × 3 × … × n。
在數學上,這個從1乘到n的乘積叫做n的階乘(factorial),寫成n!。一個n × n的方陣的積和式,就是把這n!個乘積加起來。
下面是真正的重點:隨着n的增加,n!增加得超級快。
例如,10的階乘是3628800。這已經很大了,但看起來還在可處理的範圍。然後n增加10,20的階乘約等於2.43 × 1018,即243億億。然後n再增加10,30的階乘約等於2.65 × 1032,即2.65億億億億。僅僅30這樣一個日常生活中看起來很小的數字,就產生了四個億連在一起的結果。
繼續增長下去,60的階乘約等於8.32 × 1081。一般認為宇宙中總的粒子數在1080的數量級,所以僅僅是60的階乘,就超過了整個宇宙的粒子數!
現在,大家明白為什麼積和式非常難計算了吧?那些認為九章沒什麼了不起的人,都是因為對九章解決的這個問題有多困難沒有概念。
一個普遍的思維方法是,你只有瞭解一個事物的對手,才能對它的價值做出正確的評估。
講個笑話。在中國解放戰爭期間,美國政府對蔣介石集團的評價很低,簡直是切齒痛恨。因為他們無能又腐敗,被共軍打得落花流水,四大家族還把美援都給吞了。一場朝鮮戰爭打下來,一個意外的效果是,美國政府對蔣介石集團的觀感陡然提升。因為發現共軍原來這麼厲害,而蔣介石居然還能跟共軍扛幾年,那他也算是頗有兩把刷子了!

運輸大隊長蔣介石
下面我們來看,九章是如何計算玻色子取樣的?
它不是用積和式的定義去算,而是直接運行玻色子取樣這個物理過程。這個任務可以大致理解為:一個光路有若干個入口和出口,把若干個光子放進去,讓它們經過複雜的透射、反射和干涉,探測光子從每一個出口出去的概率。

九章論文附件(https://science.sciencemag.org/content/suppl/2020/12/02/science.abe8770.DC1)圖1,整個裝置的示意圖
在九章的實驗中,光學干涉儀有100個模式,即有100個入口和出口。九章用200秒取樣了5千萬次,光子數的平均值是43,最多達到76。而現在最強的經典計算機取同樣多的樣需要6億年,跟它相比九章有一百萬億倍的優勢。
有些人可能要反對:這只是個光學的物理過程,怎麼能叫計算呢?
那請想一想我們平時用的計算機,它是怎麼計算的?那也是個電學的物理過程,為什麼你會認為它做的就是計算呢?其實只是因為習慣了而已。
如果一個十九世紀的人穿越到現在,看到遍地是一種盒子,它用電工作,而人們把它叫做計算機,他肯定會驚訝不已。現在的你如果穿越到將來,説不定也會看到遍地是一種用光工作的盒子,而那時的人也把它稱為計算機。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追根究底,任何物理過程如果能給出數學計算的結果,都可以稱為計算。讓我們回顧一下前面強調的思維方式:重要的不是一個事物叫什麼名字,而是它實際是什麼,能實現什麼不平凡的效果。
有些人可能又要説了:我拿個手電筒對着很多面鏡子亂照一通(《高斯玻色採樣不是量子並行計算而是經典的硬件蒙特卡洛模擬》)或者點個爆竹(《“九章”量子計算機為啥這麼快?玻色採樣問題是什麼?量子霸權時代是否已經到來?》),不也能超過經典計算機嗎?

手電筒亂照理論

點爆竹理論
這種説法的錯誤在於,要計算,你首先得知道自己計算的是個什麼問題,要把每個參數都精確地輸進去才行。九章在技術上做出了很多突破,就是為了實現對每個參數的精確控制。
這些技術突破,包括最好的量子光源、最好的干涉技術、最好的鎖相技術、最好的單光子探測器等等。例如這個最好的鎖相技術,實現的是在2米自由空間加20米光纖的光程中抖動不超過25納米,這相當於100公里的距離誤差小於一根頭髮絲(《讓中央集體學習的量子科技究竟是啥?這個科普我已經做了五年(五)在九章中介紹九章 | 袁嵐峯》)。
現在大家可以明白,九章的技術難度是在這裏。潘建偉研究組十多年來就是光學量子信息研究的世界領導者,改進了大量的技術。這個實驗的基本原理大家早就知道,但為什麼是潘建偉和陸朝陽等人做出來了,其他人沒做出來,原因就在於此。
從更大的視野看去,這些技術突破本身就很重要,因為它們可以用於更大的範圍。例如竇賢康院士與潘建偉研究組張強教授合作研製了量子雷達,將大氣風場的探測距離從2.6公里提高到了8公里(《高空大氣與量子雷達 | 竇賢康》)。普通人也許聽不懂量子計算機,但聽到量子雷達,立刻就知道這東西很有用了吧?

竇賢康院士與潘建偉研究組張強教授合作研製的量子雷達,將大氣風場探測距離增加到3倍(高空大氣與量子雷達 | 竇賢康)
對照一下,你就會發現,點爆竹不是個有精確定義的問題,因為你無法控制每次點爆竹的初始條件都相同。至於拿手電筒亂照一通,——提問者自己都説了是亂照嘛!宣稱這樣能超越經典計算機,看起來很機智,其實是腦子不清醒。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算什麼,別人當然更不知道,難道你這樣就超越了別人?
我見到的另一種對九章的反駁,是説拿一個高爾頓釘板,裏面釘上一萬個釘子,分成100排。箱子下部做100個格子。然後從上面開口處撒下一千個玻璃珠子,幾秒鐘內全部落入底部。分別計算每個格子內的玻璃珠數,立馬就得到珠子的高斯正態分佈(《按潘建偉的邏輯,袁燦倫設計出比“九章”快萬億倍超級量子計算機》)。

高爾頓釘板和高斯正態分佈
然後這位作者嘲諷説:由於有一萬個釘子,它的計算速度是太湖神光超級計算機的2的一萬次方倍,是九章的萬億億……倍。

用高爾頓釘板超越九章,一個“機智”的設想
這種説法的前半部分是對的,通過這種方法確實可以得到正態分佈。但後半部分是錯的,這種方法的速度根本不是超級計算機的2的一萬次方倍。實際上,這位作者極大了低估了經典計算機。隨便拿個計算機出來,計算正態分佈都是瞬間出結果。因為它就是一個簡單的指數函數啊!

正態分佈
跟前面提到的拿手電筒亂照或者點爆竹相比,高爾頓釘板比它們靠譜一點,它處理的是一個有精確定義的問題。如果你願意,確實可以把它稱為計算機。但它算的是一個毫無難度的問題,所以做出九章可以發《Science》,而做個高爾頓釘板什麼學術雜誌都發不了。當然,可以作為教學工具,這正是它最大的用途。
回顧一下前面説的:你應該瞭解一個事物的對手,才能對它的價值做出正確的評估。九章好比是能擊敗中神通王重陽,所以大家認為它很厲害。而這些人好比是沾沾自喜自己能擊敗小毛賊,然後就認為自己比九章厲害。這隻能説明這些人分不清王重陽和小毛賊,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這位作者之所以會產生這種奇葩的想法,大概是因為看到許多科普文章把九章比喻為高爾頓釘板,於是他就以為九章真的只是個高爾頓釘板。拜託,什麼叫“比喻”你搞不清嗎?網上經常把中國稱為兔子,難道你就覺得中國真的是隻兔子嗎?

《那年那兔那些事》
實際上,這正是為什麼九章要做的是“玻色子”取樣,而不是“費米子”取樣。微觀粒子分為兩種,玻色子(boson)和費米子(fermion)。光子屬於玻色子,而質子、中子、電子屬於費米子。玻色子和費米子遵循不同的物理規律。
具體而言,費米子要滿足泡利不相容原理,而玻色子不受這個限制。學過高中化學的同學,肯定聽説過這個泡利不相容原理。由於這個區別,費米子取樣的結果很容易計算,而玻色子取樣的結果就很難計算。高爾頓釘板更類似的是費米子取樣,而不是玻色子取樣。

泡利不相容原理
作為一個普遍的思維方式,大家可以領悟到:一個重要的科學成果,它的每一個細節肯定都是很有考慮的。你如果覺得它平淡無奇,那八成是你沒有理解它的精妙之處。好比《天龍八部》裏蕭峯使了一路太祖長拳,普通人也許看不出門道,而高手就讚歎不已。

蕭峯的太祖長拳
總結一下,如果有人拿一個技術含量很低的裝置跟九章類比,以此嘲諷九章,那麼你可以問他兩個問題:這個裝置處理的是有精確定義的問題嗎?這個問題是經典計算機難以處理的嗎?他肯定會倒在其中至少一個問題上。
如果對這兩個問題的回答都是“是”,那麼這個裝置的技術含量肯定極高,能在國際科學界引起轟動的那種。這肯定不是沒有學術基礎的普通人能想到的。實際上,在目前所知的範圍內,這樣的裝置只能是一台量子計算機。
另一種對九章常見的反駁是,它只能執行玻色子取樣這一個任務,連1 + 1 = 2都算不了,這怎麼能行呢?計算機不是應該可編程,可以執行任何任務嗎?
對此的回答是這樣的。讓我們畫一個圖,橫軸表示各種計算問題,縱軸表示性能。經典計算機有一個分佈,好比是這樣一條線。然後,你覺得量子計算機應該是什麼樣?

你以為的量子計算機
許多人覺得,量子計算機應該對所有的問題都比經典計算機快。也就是説,量子計算機的這條線應該整體在經典計算機的這條線的上方。
錯了!大錯特錯!這就是許多人誤解的根源。
真實的情況是,量子計算機的這條線只是在某些地方超過經典計算機,像一個鋸齒一樣脱穎而出。而在其他地方,它跟經典計算機是一樣的。由於技術和成本限制,在那些問題上它的性能其實還不如經典計算機。

實際的量子計算機
你也許想問,為什麼會這樣?答案是,量子計算機的優勢在於粒子的疊加與糾纏。但這只是個潛在的優勢,需要有巧妙的算法才能發揮出來。
對於有些問題,我們設計出了巧妙的算法。對於其他問題,我們還沒有巧妙的算法。簡而言之就是,量子計算機的優勢需要軟件配合,但這些軟件只適用於某些問題。如果你想更深入地瞭解這些原理,我在以前的節目中介紹過不少,歡迎大家去看。
量子計算機能超過經典計算機的問題,包括因數分解(《讓中央集體學習的量子科技究竟是啥?這個科普我已經做了五年(四)量子因數分解與破解密碼 | 袁嵐峯》)和玻色子取樣等等,數來數去其實沒幾個。而不超過經典計算機的問題,那就太多了,最簡單的加減乘除就是。隨便拎出一個問題,量子計算機不超過經典計算機是大概率事件,能超過才是驚人的。
你也許會大失所望:就這?那量子計算機還有什麼用?
但請仔細想想:我們真的需要量子計算機在所有問題上都超越經典計算機嗎?不需要啊。在那些常規的問題上,繼續用經典計算機不就好了?只是對於量子計算機有優勢的問題,我們去用量子計算機。也就是説,量子計算機的前景不是取代經典計算機,而是跟經典計算機聯用。

量子計算機與經典計算機聯用
因此,“九章連1+ 1 = 2都算不了”,這話完全不得要領。實際上,通過調整硬件,九章可以計算1+ 1 = 2。但我們不會去這麼做,因為這沒有價值。
打個比方,有個人是游泳冠軍,但有人非要説他舉重不行。這不是抬槓嗎?又比如説,手機能不能砸核桃?當然可以。但這是它該乾的事嗎?當然不是。除非,這個手機叫做諾基亞……

手機砸核桃
我的朋友、風雲學會會員“抱朴仙人”看了我的文稿,立刻就總結出了量子計算機與普通計算機的比較:局部超優,大部偏弱,聯合最好。看看,這就叫做善於抓重點!如果你想從事創造性的工作,沒有這種抓重點的能力,是不可能成功的。
實際上,類似的思路現在的計算機已經在使用。例如圖形處理器(GPU),它設計出來是專門做圖形加速的,後來又常用於深度學習裏的並行計算。現在的個人電腦幾乎全都在用GPU,就是顯卡中的芯片。
請問,GPU能處理所有的任務嗎?不能啊。那它沒有用處嗎?當然不是啊,它非常有用。如果有人要把你電腦中的顯卡拔了,你會同意嗎?
説到這裏,你就會恍然大悟:我們完全不需要一台量子計算機執行所有的任務。完全可以是若干台量子計算機,每一台執行某一個特定的任務。甚至連若干台都不是必需的,只要有一台量子計算機能執行一個特定的任務,在這個任務上超過經典計算機,就是好的。
很好。現在你明白了,量子計算機有用的關鍵不在於可編程,而在於在某個任務上超過經典計算機,也就是在性能曲線的某個地方脱穎而出。
用專業術語説,這叫做實現“量子優越性”(quantum advantage)。這個詞剛提出來的時候叫做“量子霸權”(quantum supremacy),後來因為霸權這個説法太容易令人產生負面聯想,所以現在更多地叫量子優越性了。但無論叫什麼,實質的意思是一樣的。
在這個背景下,我們就可以理解九章的意義了。以前的量子計算機有個重大的侷限:對任何問題都實現不了量子優越性。也就是説,可以算,但算得很慢,相比現有的計算機沒有優勢。你老在經典計算機的曲線下面,不能脱穎而出,那還有什麼用處?所以有不少唱衰派認為,量子計算機永遠都不能成功。
2019年,美國谷歌第一個宣佈實現了量子優越性。他們的量子計算機叫做“懸鈴木”(Sycamore),物理體系是超導電路,處理的問題叫做“隨機線路取樣”(random circuit sampling)。

谷歌論文圖1對“懸鈴木”量子計算機結構的演示
看“取樣”這個名字就能知道,懸鈴木計算的方法就是直接執行隨機線路取樣這個物理過程,以此超越按照數學定義做計算的經典計算機。在這個意義上,懸鈴木跟九章是一樣的。但中國的鍵盤俠們根本不知道這一點,所以沒有去攻擊懸鈴木不是計算機、是虛假宣傳。這些人跟前面提到的蔣委員長一樣,是“內戰內行,外戰外行”。
2020年,九章第二個宣佈實現了量子優越性,物理體系是光學。實際上,這篇論文的標題就叫做《用光子實現量子計算優越性》(Quantum computational advantage using photons)。

九章在《Science》上的論文(https://science.sciencemag.org/content/370/6523/1460.full)
所以,九章的成果是第二個實現量子優越性,第一個用光學實現量子優越性。如果要仔細分析,還可以説是第一個實現無可爭議的量子優越性。因為谷歌的成果不是那麼確定的。如果把經典計算機的算法改進一下,再把取樣的樣本數增加一下,完全可能讓經典計算機反超懸鈴木。而九章就不存在這個問題,目前經典計算機看不到反超的方法。不過這個分析需要很多細節,只有內行才能完全理解,在這裏就不多談了。
總而言之,有了九章和懸鈴木,人們對量子計算的信心就大大增強了。現在再跑出一個唱衰人士説量子計算機永遠不可能成功,人們相信他的可能性就很低了。這對整個行業很重要,否則如果各國政府和企業覺得量子計算是個大坑,全都撤了資,那它就真的不可能成功了。
有不少人認為,九章不能編程,而懸鈴木能編程,所以九章是個渣渣。瞭解了以上背景,你就明白這種觀點的錯誤之處了。
可編程確實是懸鈴木相對於九章的一個優點。但現階段的核心目標並不是可編程,而是量子優越性。在這方面,九章比懸鈴木只強不弱。
谷歌已經在用懸鈴木來處理其他問題,例如量子化學計算。但在那些問題上的速度都不高,例如相當於四十年代的計算機ENIAC。它真正實現了量子優越性的問題,仍然只有一個,就是隨機線路取樣。在這個層面上,懸鈴木跟九章是一樣的。

用懸鈴木做量子化學計算,達到了1940年代計算機的水平(陸朝陽提供)
請注意,我絕沒有説懸鈴木是渣渣。有些人為了狹隘的榮譽感,把外國的成果説得一錢不值。這是不對的。我們應該對所有的科學成果都心存敬意,無論它是哪國的。
我要強調的是,有些人非要説九章是渣渣,這也是不對的。正確的理解是,兩者都很了不起,贊一個不需要踩另一個。
陸朝陽等人下一步的目標,是在五年內突破某些有重大實用價值的問題,例如加速藥物研發(《“救命藥貴到買不起”的難題,未來能靠量子計算機解決?| 科技袁人》)或者量子化學計算。

《我不是藥神》
至於可編程的、能執行任何任務的通用量子計算機,那可能要20年或更遠。

量子計算機的一個個目標(中國科學家研製出首個有潛在應用的量子計算原型機 | 墨子沙龍)
説到這裏,讓我想到一點。正是因為中國科學家的努力,讓中國在量子計算領域趕上了美國,才讓鍵盤俠們能夠好整以暇地説風涼話。如果美國的量子計算遠超中國,人家用量子計算機破解了我們的密碼,或者用量子計算機研發出了新藥,鍵盤俠們會不會用同樣的理由去批評人家不是計算機、是虛假宣傳呢?
顯然,即使他們這樣做,也不會得到很多贊同的。大多數人都能辨別出來,這是一種阿Q行為。這讓我又想到一個比喻。
如果有中國人在明清時期説:不得了啦,洋人有槍!然後一羣人反駁他説:非也非也,那不是趙子龍的長槍!你覺得怎麼樣呢?顯然這些人沒抓到重點,因為真正重要的是這東西能打死人,而不在於它叫做長槍還是火槍。

我趙子龍來也!(《三國志之見龍卸甲》)

僧格林沁騎兵對英法聯軍的八里橋之戰(《火燒圓明園》)
最後,從這些思維分析,我總結出一條原理:許多人的錯誤在於,千方百計把自己不理解的事物平凡化。
我在康奈爾大學作博士後的時候,導師之一是李政道的二兒子李中漢(Stephen Lee)教授。李老師每次召集我們開組會,都會先發一堆文獻,最近各個著名期刊上的論文。他讓每個人迅速地看一下一篇文章,然後告訴大家:這篇文章的價值何在?為什麼能發《Nature》?為什麼能發《Science》?為什麼能發《美國化學會志》?如此等等。

李中漢
這是一個很好的訓練,讓我們養成了“尋找事物的不平凡之處”的思維習慣。令人遺憾的是,許多人不但是沒有這個意識,而且是反其道而行之。面對一個學術界認為非常不平凡的成果,他們不是努力去了解它,而是找種種理由,千方百計地論證它平淡無奇。
這些人從來不去想想,如果這東西如此平凡,為什麼會在著名期刊發出來呢?為什麼會受到學術界的普遍重視呢?這是一種典型的思維缺陷,順着這種思路想再多也沒有好處,因為一路問的都是錯誤的問題。
如果你領悟了這些思維方式,懂得尋求事物的不平凡之處,懂得問正確的問題,那麼你一定會迅速進步,你的思維水平就超過了99%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