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格鬥的格鬥家_風聞
触乐-触乐官方账号-2021-03-05 14:57

那時候的人們已經習慣了街機廳的存在,並且認為它將一直存在下去。
暮色籠罩大地,方家衚衕亮起了燈。鼓樓的夜晚逐漸喧鬧升温,衚衕裏卻還是一片安寧。
方家衚衕裏有不少酒吧。它們一個個深藏在衚衕深處蓋着的棉門簾子背後,只有主動尋找才能發現它們的蹤跡。住在衚衕裏的絕大多數都是普通居民,所以這裏的酒吧也不能像三里屯或後海的那些一樣,用上誇張的音樂和燈光。
我和幾個人一起在天台透氣,他們告訴我:“以前還能在天台上玩,現在鄰居有高考的,給人全都轟進屋裏了,嫌聲大。做生意的,有幾個敢得罪老街坊。”我們眺望遠方模糊的天際,鼓樓的黃昏,行人熙熙攘攘。
在我們身後的窗子裏面,搖桿的聲音噼啪作響,人們拍着手裏的搖桿框體,大笑或懊惱着,有個人大喊着:“再來一盤!”聲音穿透玻璃窗。我回過頭,看到他雙眼盯着屏幕,抿着嘴,雙手輕放在搖桿和按鍵上。這像是格鬥家們的起手架勢。

邊喝邊打
鏡頭後的王凡
王凡今年30多歲,標準短髮,濃眉大眼,看上去不怎麼愛説話。
我們約在方家衚衕的一個酒吧裏採訪。當天也是他們的常規聚會時間,王凡是頭一個到的,我見到他時,他正忙着裝一個歪歪斜斜的三腳架。“要直播嗎?”我心裏想,酒吧可不是個直播的好地方:人來人往、聲音嘈雜,網絡也不怎麼靈光。燈沒全開,顯得有些昏黃,但剛剛好。
2020年11月,直播平台來找王凡簽約,他同意了,這個機會來之不易。王凡的直播事業已經開始了幾年,卻一直沒成氣候。直播平台剛興起的時候,王凡就試了試水,播給朋友看。到後來,也有一些觀眾慕名而來學習技術或線下約戰。播來播去,直播間的人氣一直沒跨過小主播的坎。時間久了他有點灰心,去找了個班上。
今天王凡並沒有直播,他正在安裝的三腳架是用來固定手機錄像的。除了直播以外,王凡還會上傳一些視頻,主要是自己主力角色“納什”的新手教學。在酒吧這樣的氛圍中,想一字一句地講解對局不大現實,王凡想把它錄下來,給自己的觀眾複復盤。“還能讓來不了線下的人體驗一下這種氛圍。”王凡告訴我,相比覆盤,他覺得這個更為重要。“遺憾的是,我沒有記錄下那個輝煌的街機時代。”

燈光有些暗,就像老街機廳一樣
在整個聊天過程中,王凡一直在擺弄他的錄像設備。三腳架並不結實,偶爾還需要我幫忙扶一下,但王凡還是堅持錄着。在他的視頻系列裏,線下錄像的播放量一直不高,遠不如新手教學。但只要有機會,他還是願意多彔彔,“沒能記錄下街機時代,就多記錄一些現在作為補償”。
“街霸”的直播生意並不怎麼火爆,至少與隔壁“拳皇”相差甚遠,跟《王者榮耀》《英雄聯盟》們更是不在同一個世界。相比於大部分遊戲直播,因為娛樂性上的缺失,格鬥遊戲的直播對技術的要求顯得更高一些。當然,娛樂主播也是存在的。但就算是所謂娛樂主播,實力也不會太弱。如今格鬥遊戲的受眾有限,能留存下來的都是老玩家了。相比於看直播,他們更喜歡真刀真槍地玩兩盤,或者至少是一個能讓自己的技術提高、交到本地朋友的直播間。
不忙的時候,我也會去王凡的直播間看看。每次開播不久,觀眾們進入直播間的消息就佔滿了聊天頻道,其間夾雜着幾條寒暄的彈幕。王凡能記住不少老觀眾的名字,一一回復他們的發言。偶爾也會有幾個新手,抓着他問些基礎問題,王凡幾乎都會解答。“指導別人的同時也提高自己。”他總這麼説,像個老師。
偶爾有人問:“有沒有速成的方法?”他不怎麼喜歡這種問題,格鬥遊戲看重練習的積累,新人怎麼入門,永遠是格鬥圈子最難回答的問題。一方面,他們希望新鮮血液能為社區注入活力;另一方面,一味降低操作門檻又會讓老玩家失去多年的積累。
在“主播”的名頭下,王凡只是一個普通的玩家。小主播沒有太多商業合作或安排的任務,他們的工資取決於是否能把合同裏的時長播夠。至於禮物——播了一陣子,王凡直播間總榜前十加起來也就28000貢獻值,換算成人民幣,2800塊。
格鬥之外的遊戲,王凡不怎麼太懂。但做主播這一行,對遊戲多少要了解一下,跟觀眾也有更多話題。“簽了約之後,想多看看遊戲方面的文章。”他對我説,“你們有公眾號嗎?叫什麼?”他點開微信,卻卡住了。錄像的手機有點老,運行得很吃力,觸控也不大靈敏。折騰了好久,王凡不好意思地衝我笑笑。
競爭的心
如果要給北京的街霸圈子列個“四天王”,其中一定有楊寧。
當然,四天王總是由5個人組成,他們的上面還會有個冠軍。在北京,這個冠軍就是李軍。
每個認識楊寧的人都告訴我,他一直想贏李軍——雖然他自己不怎麼承認。他們還告訴我,楊寧是圈子裏為數不多喜歡跟自己較勁的人。為了擊敗李軍,楊寧去了上海的街機廳練習,面對當地全新的環境、全新的對手、全新的挑戰。
除了想擊敗李軍,還有些其他的理由。不止是楊寧,還有很多人都對我説,北京的格鬥圈子不大,兜兜轉轉就是這麼些人,水平階級相當固化。大部分的玩家沒有真下苦功練的精力,“街霸”對於他們來説——或許曾經是生活的全部,但現在已經不是個太重要的部分了。
長此以往,不少人對比賽的熱情被消耗殆盡。打得過的怎麼都打得過,打不過的怎麼都打不過。除了個人生活原因以外,熱情的消磨是人們不再參加線下活動的最主要原因。人們總想要點新的東西,而不是連續10次比賽獲得同一個名次——哪怕是冠軍。

楊寧參加2017年CPT(Capcom Pro Tour)比賽
上海和廣州的格鬥環境比北京要好,他們有“正經的”街機廳,玩家的整體水平也更高。説起上海的烈火街機廳,楊寧很羨慕,尤其是烈火的“魔都100°C俱樂部”,那是個更大、更專業的玩家社羣,舉辦各種比賽,隊內也有練習約戰。相較於北京的散兵遊勇,一個俱樂部體系會讓玩家的水平更容易提高。
北京的格鬥社區叫做“京鬥 Battle in Beijing”,也簡稱叫“BiB”。這是個有點歷史的組織,最初由一羣在想在北京玩格鬥遊戲的外國人創辦。由於格鬥圈子不大,慢慢也吸引到了不少本地玩家。社區的人員流動不可避免,組織者自己也一樣,隨着人們的工作調動和其他原因,京鬥社區的組織者和成員們也不斷髮生着變化。今天來參加活動的人們大多都沒經歷過京鬥社區最初的時光,沒辦法給我講述它的歷史,但這並不重要,因為他們自己也已經是京鬥歷史的一部分了。
“現在這個社區有點太和平了。”楊寧跟我説,雖然和平很好,但他偶爾也會羨慕那些“火藥味足”的地方。在格鬥遊戲——或者其他單人對單人的對抗性遊戲裏,這都是個挺重要的東西。一般來説,格鬥這種硬橋硬馬的功夫最不缺火藥味。但大家一旦精力下降,沒有那麼強求勝心之後,就變成了一個個笑眯眯的聖誕老人。沒人在乎誰更強,也沒人在乎其他人究竟怎麼樣,輸了再也不會回家苦練一週回去復仇。而是笑笑,一起去燒烤攤擼個串,各自回家睡覺了,畢竟第二天還要上班。
楊寧贏了王凡一盤,他從電腦前下來給我解説剛剛結束的對局。談到某個關鍵時刻的抉擇,楊寧告訴我:“反正也沒什麼後果,就隨便‘擇’一下,運氣好就贏、運氣差就輸了。”他頓了頓又繼續説,“沒有街機廳的投幣成本,沒有跟不熟的人一決高下的緊張感,我都認識他們這麼多年了,輸一盤、贏一盤感覺也沒那麼重要。”

2005年的世嘉遊戲廳(圖片提供:火劉)
隨着夜色漸沉,光線似乎也變得黯淡了,酒吧像是變成了一間老舊的街機廳。人們圍坐在一起,屏幕的光映得每個人臉上亮堂堂。
在整個採訪過程中,楊寧沒跟我説特訓的話題,也沒跟自己較勁,他拉着我講了好多故事。在酒吧一個昏暗角落裏,我和楊寧面對着一個運行着《街霸5》的筆記本電腦,屏幕裏的角色用了一招升龍拳,就像十幾年前的《街霸2》一樣。
他向我講述那個時代的故事。當時,楊寧還沒開始玩“街霸”,而是專攻“VR戰士”。在那個遊戲機、街機的網絡聯機還沒普及的時候,有些本地高手統治了附近街機廳後會選擇去外地“踢館”,代表自己的城市而戰。再往後,人們又不再滿足於跟國內選手打,就把目光瞄準了日本、韓國的高手。
那場《拳皇98》中日對抗戰在一個電影院裏舉行,他們包下了一個放映廳,用巨幕給觀眾播放遊戲畫面,楊寧是當年的觀眾之一。比賽前還有奏國歌的儀式,雖然不是官方國家隊,但他們真心認為自己代表國家而戰。也就是那個時候,如今名震國內格鬥圈的“小孩”曾卓君面對日本高手打出了驚世駭俗的11連勝。

中日對抗賽現場(圖片提供:火劉)

參加中日對抗賽的選手們(圖片提供:火劉)
後來,隨着街機廳的逐漸消亡,玩家之間的聯結也慢慢變淡了。雖然網絡的興起讓玩家獲得了上網對戰的機會,競技氣氛卻大不如前。只有幾個閃光的記憶刻在楊寧心裏:2019年“街霸”CPT上海站賽後,白天各自為戰的各國玩家們隨機分組,進行了一場誰都可以參加的盛大“後夜祭”。無論是日本、韓國遠道而來的職業選手,還是本地的熱情普通玩家,都能一起聊天、大笑、飲酒、遊戲,直到天亮。楊寧告訴我,那是格鬥遊戲最好的模樣,也是他最想念的、曾經的模樣。

CPT賽後的“後夜祭”
兜兜轉轉,話題總會回到那個街機時代。即使故事們偏離了主題,往着漫無目的的夜空飄去,它們也總會關於那個時候,關於街機,關於西單77街和上海烈火,關於他15歲對冠軍的渴望,也關於還沒磨滅的競爭心。
在我看來,楊寧是這羣人裏最懷念街機時代的一個——雖然他嘴上不承認。我問楊寧,是不是一直憋着想贏李軍,他搖搖頭説:“沒這回事。”我又追問:“有人説你去上海加練。”
他回答:“出差,順便去玩。”
“這個地方對我們很重要”
我去採訪的那天,酒吧裏大概有8台設備,其中6台電視和Switch屬於“大亂鬥”,一台屬於《鐵拳7》,只有一個筆記本用於玩《街霸5》,是陳尚禹背來的。“設備都是我們輪流背,我可能背得多一點。”陳尚禹對我説,“基本我到哪,哪就是據點。”不過大部分時間,他們還是固定在在方家衚衕的酒吧裏活動。
他自稱“只是一個維護社區的熱心水友”,在整個北京格鬥社區裏,陳尚禹的水平處於中下段,比賽成績也基本不能和楊寧、王凡們相比。京鬥社區的月賽,他只進過一次8強。他用眼神指向正在決戰的幾個人,説:“我什麼時候在比賽裏碰上這幾位,就代表要去敗者組了。”雖然如此,他對參與比賽、組織比賽的熱情卻無人能擋。
“有個愛好不容易,”他對我説,“能為社區做一點是一點。”我掂了掂他的揹包,一台17寸的外星人筆記本電腦、一組外接音響、格鬥搖桿,如果要玩PS4版,還要額外帶一個27寸的顯示器。每週二,陳尚禹都會揹着這些上班、下班,來到方家衚衕。
再之前,京鬥社區也有其他的據點,從一個酒吧到另一個酒吧,再到下一個酒吧。格鬥遊戲的社羣好像總是與酒吧相連,可能是酒吧老闆普遍愛好於此,也可能是這幫老哥們總喜歡湊在一起喝上兩杯。
“這兒都是老哥。”陳尚禹吞下一口酒,“我今年也30了,其他人基本上都比我大,或者至少跟我差不多大,新人太少了,新人太少了……”他總是這麼説。説這句話的時候,我和他正看向同一個方向,在“大亂鬥”的屏幕前,坐着一個穿着藍白色校服的中學生,正跟他旁邊的人請教遊戲的基本操作,有個父親模樣的人站在屋子的角落,眼睛和我們望向同一個方向。

別誤會,外國朋友們都是來玩“大亂鬥”的
兩米之隔的“街霸”這裏則是另一番光景。坐在電腦前的是楊寧,跟他對戰的人是一個光頭,高瘦,身高接近1米9,連鬢的鬍子,在人羣裏很扎眼。人們都叫他大吳,我誤以為是格鬥之神“梅原大吾”的“大吾”,猜測他是個使用“古烈”、沉穩如水的選手,結果恰巧相反。
“又擇錯了,又擇錯了!我怎麼打成這樣!”大吳性如烈火,每打一盤都要高呼,絲毫不顧及形象。他按鍵的力度相當大,搖桿的箱體在大吳手裏搖曳、噼啪作響,像寒風裏的打火機。看他玩得太過入神,我沒上去打斷。
“喜歡跟自己較勁的人除了楊寧,還有大吳——從老街機廳時代過來的人可能都這樣,骨子裏有不服輸的勁。”陳尚禹向我介紹他,“大吳以前挺厲害。年齡大了之後,要顧及的東西也多,練習量和水平不像前兩年了,但參加活動的熱情還是在的。”話音未落,大吳就輸了一盤。
大吳和楊寧不完全一樣,他有點糾結。雖然都在跟自己較勁,但他已經不能像楊寧一樣為了比賽而在各個城市奔波了。精力被生活束縛着,投入在遊戲上的日子越來越少,在這份熱情完全磨滅前,他想儘可能地享受遊戲,享受聚會帶給他的無限樂趣,也享受在每一把勝負間投入的心力。這不關乎名聲和獎金,只是享受。
大吳邀請我去“吸一支”,煙盒和打火機像是他話匣子的鑰匙。我並不吸煙,但還是跟了過去。
走到天台,方家衚衕的夜亮堂堂的,照得星星寥落了許多。
大吳説,自己也忘記了跟這幫人認識了多久,久到不怎麼在乎輸贏了。雖然在場上他還像一堆燃燒的猛火,但放下搖桿之後,他覺得有這麼一個能聚會的地方,比輸贏重要得多。
對這個酒吧,他們還算滿意。只不過,還是跟街機廳有些小小的不同。大吳把這形容成一個池塘,小魚們遊得歡實,終究是一潭死水。能來方家衚衕的都是熟人,要不就是熟人介紹。而曾經那些街機廳像是一條條溪流,雖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可能不像現在一般緊密,但源源不斷的新人會讓格鬥遊戲的血脈傳承下去。他們更想要這個,街機廳不在了,但文化還留着。

不管玩什麼,開心最重要
《街霸5》剛發售的那年,國內組織過一次大規模的比賽。很多街機時代的老玩家都來了。他們玩了幾天,還是沒能留住。他們認為這個遊戲變了,運氣要素的比重太大,有不少人半開玩笑地把《街霸5》稱之為“猜拳遊戲”。舉個例子,當玩家被對方壓起身時,大致上會有兩種選擇:判斷對方投,選擇拆投;或是判斷對方攻擊,選擇防守。但拆投會被攻擊,乃至打出連段;防守則會繼續被投,然後進入下一個猜拳循環。這些改動本都是為了迎合新人做出的,但諷刺的是,新生玩家依然覺得這個遊戲太難。心中的壁壘阻礙着人們去嘗試它,在格鬥遊戲式微的今天,越來越少的人會花精力練習一個黃昏項目了。
社區的組織者有個單獨的微信羣,每天在裏面討論如何招新。幾個月前,他們舉辦過新人賽,但收效甚微,沒來幾個人。旁邊“大亂鬥”人很多,甚至有人一邊坐着看,一邊問陳尚禹,這些人裏有沒有過來和你們一塊玩的?
“一個也沒有,不過我們偶爾會去玩玩‘大亂鬥’。”陳尚禹告訴我,雖然新人偏少,老人又可能離開,他們還是樂此不疲地舉辦着線下活動。“有新人來當然開心。不過同樣也是為了我們自己,就當是一個固定聚會,多好。”
“有這麼一個地方,對我們很重要。”大吳説。
曾經
夜深了,酒吧裏的顧客逐漸離開,“大亂鬥”區域的學生和父親早已不見蹤影,剩下幾個外國面孔還在激戰。楊寧、大吳、陳尚禹、王凡和京鬥社區的人們不再如年少時般在街機廳度過整個夜晚,他們明天還有工作。陳尚禹把所有設備裝進一個碩大的包裏,把椅子放回去、桌子擦乾淨,像是人們離開自己的家。他們都知道,自己總會回到這裏,這裏是屬於他們的。
街上的人影已經寥落,我們走在馬路上,前方不時傳來笑聲。“每週就屬今天最開心。”陳尚禹説。
在整個採訪過程中,每個人都會表達對街機時代的懷念。不僅是對那些昏黃擁擠的街機廳們,更是自己沉浸在街機廳裏的青春年少。而現今他們所做的一切——聚會、打格鬥遊戲,甚至是把燈光調暗一點,都是對那個曾經的模仿。
那時候的人們已經習慣了街機廳的存在,並且認為它將一直存在下去。
(文中“王凡”為化名,部分圖片由火劉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