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衞生棉承擔起了一個城市的環保重擔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21-03-09 13:56

從今年1月起,根據墨西哥城政府針對一次性塑料產品的禁令,商場不再供應帶塑料導管的衞生棉條。在禁令生效前,商場和藥店裏的棉條被來囤貨的人一掃而空。
墨西哥城是全墨西哥唯一一個禁止售賣衞生棉條的地區。為了減少固體垃圾,墨西哥城政府從1月1日開始在全城範圍內禁用一次性塑料產品,包括塑料袋、杯子、蓋子、氣球、吸管,帶有塑料導管的衞生棉條也位列“禁品”之中。
據統計,全墨西哥1.26億人每年會產生6000噸塑料垃圾,而一名女性平均一生要消耗掉11000個一次性經期用品,輔助將衞生棉放進陰道的塑料導管則需要近150年的時間才能被分解。各國對此的處理進度不同:澳洲出售的衞生棉條基本擺脱了塑料導管,而美國在2015年銷售的棉條中仍有88%使用了塑料。
於是,首位女市長克勞迪婭•欣鮑姆(Claudia Sheinbaum)領導的市政府,讓首都500萬女性突如其來地接過了環保的重棒。
來自墨西哥城的Alejandra告訴世界説,她認為政府並沒有考慮到女性的顧慮,“因為棉條是一些女性需要的產品,而一個沒有他人支持或者幫助的禁令是一個糟糕的禁令”。她同時發來兩個新聞鏈接:根據西班牙媒體《國家報(El Pais)》報道,“現實情況是,市集裏還在用塑料袋,大超市的貨架上還有各種塑料餐具、被子、吸管……而疫情當下,女性必備的衞生用品卻已經全面斷供。”《千年報(Milenio)》則發現,不少商店裏連紙質導管的棉條和無導管棉條也已沽清,而塑料紙包裝的衞生巾(pads)仍在架上。

● 目前,墨西哥城內已經買不到帶塑料導管的月經產品 / mexiconewsdaily.com
為了解決現實問題,現在當地出現了倒賣衞生棉條的網購渠道,但價格已經漲到了原來的三倍;由於只有墨西哥城採取了禁售政策,本地女性還有一種方法是讓住在其他州的親友幫忙代購。
在一個56%的人口沒有銀行賬户、首都30%的人口處於貧困狀態的國家,網購是一種奢侈。

● 二戰期間的廣告宣傳鼓勵婦女使用衞生棉條,以便她們走出家門去工作;至今世界各地婦女對衞生棉條的接受程度仍有所不同。/ nbcnews.com
學生Chiara Gómez對《金融時報》説:“這是在懲罰女性。”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政府會從衞生棉條入手,因為相比棉條這種生活必需品,還有其他含塑料的東西可以先被改進,比如產品的過度包裝。
女權與環保,不可兼得?
“儘管(塑料)的比例可能很小,但無論如何它對我們來説都很重要,”墨西哥城環境部長瑪麗娜·羅伯斯(Marina Robles)稱,塑料導管有可能卡住動物的喉嚨和胃,而衞生棉條 “其實並不是不可缺少的”。
此話一出,必然捱罵。許多女性在社交媒體上反駁羅伯斯對“衞生棉條是非必要用品”的主張,認為政客加劇了當地的“月經貧困”,讓弱者更弱。
“當環保產品對許多人來説太貴時,這就是一個階層問題。”作家薩拉·德弗里斯(Sarah DeVries)在《墨西哥新聞日報》上評論道。她並不認為這是女權主義和環保主義之間的衝突。
致力於月經健康的團體Copa Menstrual的成員Victoria Michel也表示,她們不反對限塑令,但很難接受政府在沒有提供具體替代方案的情況下“一刀切”,拿走了女性的一項選擇。
墨西哥城環境部長羅伯斯説,他們在制定政策的時候發現,塑料棉條是一次性月經用品中最貴的,女性有其他更實惠的選項——帶紙質導管的棉條、月經杯和有機衞生棉條。《經濟學人》採訪了墨西哥東南部城市梅里達的一位醫生,發現較平價的衞生巾是大多數當地女性的首選。相應的,她們也要接受衞生巾的短板——會產生更明顯的異物感和氣味,容易側漏弄髒衣物,也無法像使用棉條那般行動自如甚至可以游泳。學者Eugenia Tarzibachi發現,墨西哥的月經產品市場主要由衞生巾和比重較低的帶導管棉條這兩個品類構成。環保卻昂貴的有機棉條作為替代品更難推廣——在電商平台Mercado Libre上購買一盒有機衞生棉條,每條的平均價格在51至100比索(約合人民幣6.85至13.43元)。
“據我所知,這一禁令和墨西哥的宗教問題以及對‘貞潔(處女)’的錯誤觀念有關。從前,女性偏愛用衞生巾,但現在越來越多的女性更愛用棉條,雖然幾年前出現了有利於環境和經濟的衞生杯革命。”Alejandra告訴世界説。她認為,政府“禁塑令”放過同樣由塑料製成的衞生巾而瞄準衞生棉條,真實原因仍是棉條插入式的使用方式讓部分保守人士感到不適。

● 可摺疊的月經杯(左)和無導管的棉條(右)/ 網絡
政府近年來一直提倡大家使用月經杯。綠黨議員亞歷山德拉(Alessandra Rojo de la Vega)提倡月經杯,也希望國家免費發放,但問題並沒有那麼簡單。月經杯由硅膠或乳膠製成,可以循環使用十年之久,長遠來看性價比更高,普及率卻遠不及棉條。原因一是僅有三個品牌的月經杯在該國聯邦衞生風險防護委員會(Cofepris)有備案;二是不僅單價較高(約在130~195元之間),還有額外的成本——必須每隔4至12小時一次倒出收集到的血液,每次使用完需要清洗和消毒,而墨西哥城有超過26萬户家庭無法獲得乾淨的自來水。
作家德弗里斯使用月經杯,但她發現大部分廁所的水槽是設在馬桶隔間之外的,除了在自己家之外,公共廁所並沒有一個私密的地方來滿足換洗月經杯的基本衞生條件。如果使用帶導管的衞生棉條,則取換方便。享有一定經濟特權的中產女性尚且無法應對這些麻煩,何況那些在工作生活條件上更加受限的女性。因此,官方鼓吹月經杯作替代品在批評者眼裏無異於在問“何不食肉糜”。
羅伯斯聲稱,在禁令開始之前市政府已經與廠商進行了進行了近兩年的談判,希望廠商提供更多非塑料的經期用品。然而官方“已和廠商溝通”“已邀請Cofepris審核更多經期產品”等説辭並不能掩蓋他們在強推減塑政策時缺乏過渡緩衝的做法。即便有替代物,“一刀切”政策令女性不能按照自己覺得舒適的方式來處理自己的月經,也是對尊嚴和身體自主權的忽視。
對於低收入女性,“月經貧困”的問題則尤為迫切——購買經期用品和藥品的支出(約720比索)可能佔其年支出的比例高達5%。權益組織“月經尊嚴”(Menstruacion Digna Mexico)認為環保新政可能會導致低收入羣體女性在學校出勤率下降,在職場和經濟生產中的參與率下降。2020年,墨西哥男女經濟參與率相差32%,女性平均薪資較男性低約20%,參與非正式工作的人口比重(58%)也略高於男性(55%)。女性購買月經產品仍要繳納16%的增值税。****“墨西哥月經尊嚴”組織認為這項税收是歧視性的,呼籲取消這部分增值税,並免費提供經期用品。
在墨西哥城捱罵的時候,隔壁的米卻肯州議會剛剛批准了《教育法》改革,將在國家教育系統所屬的公立學校向有需要的學生提供免費經期用品。
作為環保急先鋒
墨西哥這波“限塑”操作並不是一時興起。墨西哥的PET回收率早就比肩歐洲國家,每10個塑料瓶中就有6個得到回收。2015年,墨西哥生產的PET中有36.4萬噸,也就是50.4%被回收,回收PET每噸價值250美元,留下六成自用於瓶子和紡織品生產,剩下的40%出口到中國、美國等地。

● 克勞迪婭·欣鮑姆是墨西哥城第一位猶太女性市長 / 海峽時報
從2018年開始當選墨西哥城市長的克勞迪婭·欣鮑姆(Claudia Sheinbaum)不僅擁有能源工程博士學位,還在2000年至2006年擔任墨西哥城環境部長。2019年6月,欣鮑姆就提出了一項六年環境計劃,一眾目標包括減少30%的空氣污染,完成全城家庭供水,還有禁止一次性垃圾和促進回收利用等等。
2019年1月,墨西哥城進行了固體廢物法改革。2020年初,首先禁止一次性塑料袋,大多數商店會提供售價75美分的厚塑料纖維購物袋。綠色和平組織稱,墨西哥人均每年生產650個塑料袋,使用壽命只有12分鐘。2021年1月1日生效的政策禁止“營銷,分銷和運送”除可降解塑料之外的所有一次性塑料製品。19到21年中間的這段政策生效緩衝期,是政府留給企業去改造生產線以適應生物可降解材料的,有利於減少對經濟的衝擊。相比之下,砍掉塑料棉條零售的時候,官方並沒有給消費者充足的時間適應。

● 墨西哥城大部分地區的垃圾管理仍然依賴於人工分揀 / AP
此前的法令由於細節空洞也飽受行業質疑。墨西哥塑料工業商會主席託雷斯(Aldimir Torres)指出法律並沒有明確規定哪些“可堆肥”塑料袋仍將被允許使用,缺乏具體標準;允許“出於衞生原因”使用塑料袋,也定義模糊。《墨西哥新聞日報》探訪了出售一次性塑料和聚苯乙烯泡沫塑料產品的集市,商家指出用水緊張可能是對一次性塑料的需求一直居高不下的癥結所在。墨西哥城的供水總是時斷時續,當人們不能洗碗的時候,就需要一次性餐具;而如果大家都頻繁用水洗碗,會導致更頻繁地缺水。回收聚苯乙烯泡沫塑料的成本比較高,截至2019年墨西哥城也還沒有針對它的回收計劃,而泡沫聚苯乙烯可以在環境中存續100萬年。
疫情來臨,一次性塑料又成為一個繞不開的“兩頭難”。餐廳的生意本就遭受疫情打擊只能依靠送外賣來餬口,現在政府規定餐廳必須使用可生物降解的包裝,否則就得吃罰單。在利潤已經大幅縮水的情況下,餐廳和攤販又要增加餐具上的成本,生存越發艱難。這種僵局,同樣發生在女性消費者身上。
**“可持續發展問題是一把雙刃劍:它可以被用來單獨指責月經者對地球的傷害,而不挑戰要求她們隱瞞月經的文化規範。”**Eugenia Tarzibachi在其研究現代拉美月經文化現狀的論文中寫道。
“月經尊嚴”的推特新聞稿也指出,“把月經看作是女性及其“選擇”的產品對環境造成的破壞,這讓我們無法認識到,由破壞性和污染性材料製成的產品的生產和銷售是由行業和政府鬆懈的監管推動的。這並不取決於女性和其他來月經的人的意願。”(責編 / 張希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