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數:盡在不言中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1-03-14 09:39
俗話説,做人做事,心裏該有個數。倘若沒了數,做人有如水上漂,做事好比火中撈。可見,數在人們心目中具有非一般的崇高位置,是架起人間華屋大夏的梁與柱。
我們常説的數,既是無形的有數,如打算、主意、謀劃,也可是有形之數,如具體的數目。這些數皆可為人代言。遇見不可多想,不能多要,一言難盡的,也可先報串數出來,商商量量,氣氛維和。久而久之,數字成了人間表辭達意的密碼,一切總算可以盡在不言中了。
中國傳統數字有一到十。讓古人引以為傲的是,十個數足以構造泱泱大國上下五千年曲徑通幽的盛大景象。它們是中華文化的基因組,遺傳真理般的價值,攜帶着過去對未來的指示。

(一)
首先來説“十”。現存最古的“十”字源自夏殷甲骨文,一縱豎,彷彿一枚金針,據説是模擬豎放的算籌。也有説,這是早古之人結繩記事用的,每到第十結時,便結一疙瘩。於是乎,世間的人事就是一個又一個疙瘩,疙瘩裏都有哪些因果,至今仍是一團解不開的謎。
到了商周時期,古人在青銅器上鐫刻金文,“一縱豎”在澆鑄的模具中很容易膨脹走樣,變成了一個像瘦子吃成胖子而大腹便便的模樣。制器者顯然注意到了這一膨脹,處理辦法則是乾脆把中間膨脹的部分美化成一個圓點,再後來,直接變成伸出兩隻手的“十”字。
古人説:“不學詩,無以言”。説“十”,自然也繞不開《詩經》。
現存的《詩經》分《頌》《雅》《國風》,合計305篇。《頌》常見的名篇有《周頌·清廟之什》《周頌·臣工之什》,《雅》則有《小雅·鹿鳴之什》《小雅·鴻雁之什》等。
“之什”即“之十”。朱熹在《詩集傳》中説:“雅頌無諸國別,故以十篇為一卷,而謂之什,猶軍法以十人為什也。”朱夫子給後生們做解釋,孔老師編輯上古流傳下來的詩時,以十篇為一卷,就如同軍隊以十人為一小隊的什。
朱夫子數數沒錯,但解説內涵似乎有所欠缺。《頌》《雅》諸篇是上古之人讚頌祖靈、向祖靈祈求賜福所作,“一卷十篇”是在宗廟前庭表演的十幕一場的祭祀樂詩,有的還用來告誡後來人勿忘先人們的功績和美德。所以,“一卷十篇”不能簡單地用軍隊基層編制來類比,否則有淡化《頌》《雅》真實意圖的嫌疑。
漢代人許慎所著的《説文》中有對“章”字做過解釋:“章,樂竟為一章。從音從十。十,數之終也。”章是由“音”和“十”構成的會意字,並明確表明字素“十”為“數之終”。

換句話説,《詩經》中的《頌》《雅》諸多祭祖的樂詩篇章非“一卷十篇”而不能表達後人對前人的至誠敬意,誰叫祭祀祖宗在古時是人最大的幹活呢。
我覺得,朱熹對《詩經》的理解不是沒數,他或許已經有了難言之隱,或許要與時對錶,因為後人還有幾個能感激先人的功績,能牢記先人的教誨,而不忘初心呢!
十,作為一個極致之數,有一種極致的美好叫作“十全十美”。當然,客觀規律是,物極必反。“十惡不赦”則是另一番極致的人間風景。
(二)
接下來,回到“一”説起吧,與“一縱豎”的十相對應,這是一平橫,世界終於被擺平了。
“一”的誕生,大概是從一根繩上鬼使神差地打下了第一個結,一無之中生了一個有而元始的。一元的誕生可能就是在造字之初“驚天地、泣鬼神”的那個夜晚,不知當時的人有沒有大吃一驚,嚇出一身汗。
“一”從神壇上款款走下來,人們甘願拜倒,奉它為師。古人有崇尚“一字師”的美德。“一字師”的典故記載雖然是發生在唐朝末年的五代,但我覺得它更可能盛行於上古時期三皇五帝的啓智年代。
“一字師”的典故説的是著名詩僧齊己,在下了一夜大雪的一天早上,他發現院裏開了幾枝梅花,覺得花開得很早,此情此景不由得讓他有一種賦詩一首的衝動,於是有了《早梅》一詩。
齊己很得意於詩中的神來之筆:“前村深雪裏,昨夜數枝開。”他抑制不住興奮,帶上詩就衝到了詩友鄭谷的家。鄭谷看了後,冷靜地説:“數枝梅花開已經相當繁盛了,不足以説明‘早’,不如改為‘一枝’吧。”

齊己聽了,非但沒覺得寒冬臘月裏被潑了一盆冷水,而是情不自禁地大讚改得很好,欣然接受,並向鄭谷拜謝。後人稱鄭谷為齊己的“一字師”。
“一字師”的典故顯然是一種迴光返照,在齊己的年代“一字師”行將就土,風行的是另一種稱作為“好為人師”的個人主義。人們的追求也不再是一門心思、一往而深、從一而終。反而常常因患得患失而一夜不眠,也有因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
不過,這“一字師”有明顯的造假漏洞,真是難為了大家。
老子早看穿了這一切,但他懂得説話,向人間直播《道德經》,道法自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描述宇宙創建的過程,填補慾望的裂縫。
老子大概最中意數字“三”,他認為宇宙有三才:天、地、人,天生有三光:日、月、星,帝王有三皇:伏羲、神農、皇帝。這也充分表明,三是一個好貨。
只是,我覺得,從“三”冒然直奔萬物,是不是步子邁得太大了些,給人的想象也太美好了吧。
(三)
“四”就沒有“三”那麼冒進。雖然今天部分人避諱與死諧音的“四”,認為這個數字不吉利,對它敬而遠之。奇怪的是,古人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認定“四”好,甚至比“三”還要好。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王”不就是在“三”的中間加了一豎嘛。誰最早想到添加這奇妙無比的一豎,誰該就是最早的王吧。所以,“四”很早開始便被用來代表與王者有關的意向,“四方”代表的就是天下。
天子及王侯們的座駕標配是用四匹馬拉的(即駟馬),戰國時期有令人敬仰的“四君子”,官方權威著作是四書,等等。千餘年來,人們多少還相信有君子之德,“四”是這種美好德行的表徵,亦所謂“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管用的一句就夠,説了不算的,一萬句也沒啥用。“難追”越來越凸顯了追求的困境,人不得不“三心二意”,一不小心淪落至“不三不四”之流。世道變幻,人心不古,追求古風美德如落花般凋零。當然,這麼説的前提是,古風美德應該真的存在過。
“不三不四”推倒了美德的圍牆。“不三不四”又是從哪裏混進來的呢?
有人説,源於《易經》。易經每個卦象分6個爻,指6爻卦象,表示事之變化發展有6個階段。而三爻和四爻處是6爻的中心點,是正道和大道。“不三不四”則指脱離了正道,走進了歪門邪路。
我覺得,“不三不四”也可能源自比《易經》更早的《詩經》。
後漢時期的一代宗師鄭玄所著的《毛詩譜》這樣説道:“傳曰,文王基之,武王鑿之,周公內之。謂其道同,始終相成,比而合之。故大雅十八篇,小雅十六篇,為正經。”毛詩即指詩經。
大小二雅合起來就是《詩經》中的《雅》,共有105篇。鄭玄認為(朱子也贊同),105篇中,歌頌文王、武王、周公等創業偉人的《大雅》18篇和《小雅》16篇才可稱為“正經”。
也就是説,二雅之中只有34篇是“正經”之作,其他一大堆應是“不正經”吧。所以,後世人常説“不三不四不正經”,多半與上述的這道數學題有關。
後世,一本正經的陣容不斷膨脹,四書五經都成了正經,一方面説明社會發展,學問興盛。另一方面,“假正經”也濫竽充數,充斥其間。
除了“不三不四”,還有顛三倒四,朝三暮四,低三下四,挑三揀四,丟三落四············這兩個數字搞在一起總不讓人省心。
以上從一到四,這四個數字對古人而言可以説足夠了,其餘的靠這四個數字即可產生,比如五,是四添一;六,一二三相加。餘下的依次類推。所以,我認為《道德經》該改一改了,應該這樣:“一生二,二生三,三推四,四成全萬物”。
成全即道德。好不容易爬到了半山坡,橫生“不三不四”,勢必前功盡毀。這是天道敲響的警鐘。

(四)
五,它和十相似,有個帶人字偏旁的通假字,伍。五人為一伍,十人為一什,這就是中國古代沿用千年的基層組織形式:什伍鄉里制。
該制度源於西周,盛行於秦。運作流程可大致概括為,什長、伍長被官府選出來負責鄉里治安,一旦發現形跡可疑者及時上報,使“奔亡者無所匿,遷徙者無所容”,這正是後來遭五馬分屍的商鞅聰敏才智的結晶:人盯人的連坐法。
“五”天生一副中正威嚴。西周最早的官職為五官,地上至尊為五嶽,世間美妙為五音,人生至味則盼五子登科,鎮得住孫悟空只有“五指山”,祛除“五毒”待“重五”(端午節),最美祝福則有五穀豐登············
六,也常被人們看作是個吉利數,六六大順即是家喻户曉的數語。何謂六六大順?
一種説法,源自《易經》,指的是坤卦,坤卦的六爻都是陰爻(六),即由六個”六”組成;還有一種説法源自《左傳》,“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此數者累謂六順也。”
不論哪種説法,都是極好,人生若得六六大順,即可勝卻無數。
“六”還是個神秘數字,有“六神”之説,相對應的成語便有“六神無主”。
這裏的“六神”可以明確不是那種氣味極大的人造香氛。
關於“六神”,也有兩種流行甚廣的説道,一指人的心、肺、肝、腎、脾、膽,六種器官各有神靈主宰,故稱“六神”;二指六種神獸,即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騰蛇、麒麟。
“六神無主”在成語的家族是個“毛頭小夥子”,年輕!可追查的最早記錄是生活在明朝的作家馮夢龍筆下,即馮先生所著的《醒世恆言》第二十九卷“盧太學詩酒傲王侯”。這一章説的是嘉靖年間大名府浚縣發生的事。

故事中主人公叫盧楠,即盧太學,説此人“李青蓮再世,曹子建後身。一生好酒任俠,放達不羈,有輕財傲物之志”。盧太學結交滿京城的名流,不屑與地方知縣汪岑來往。對汪知縣個人的描述可謂言簡意賅,他“少年連第,貪酷無比,性復猜刻”。
一個孤傲,一個貪酷,一個想巴結,一個愛拒絕,這樣兩個人的玩耍怎麼可能生出愉快的結果呢。
有一天,汪知縣聽説京城來的很多達官貴人聚集在盧家後花園吃酒帶賞花,他也很想去,可惜未受邀。於是,汪知縣差人去盧家,請盧太學“賞”個請帖。
盧太學勉強下了個請帖。汪知縣拿到手後樂不可支,急匆匆的正要赴約,家人慌忙來報説懷有五個月身孕的夫人突發了狀況,接着出現了這一幕:“嚇得知縣已六神無主,還有甚心腸去吃酒。”
汪知縣放人鴿子,而夫人養一養也沒出啥嚴重狀況,但汪知縣與盧太學之間的隔膜炎越來越嚴重,最後鬧到了“死癌”的地步,一人弄得另一人非死不可。搞出此等結局,是人間常態嗎?人們心裏就沒個一起好好玩耍的數嗎?
(五)
七和八,這哥倆單個站出來,個個都好漢。
“七”一直被認為是極重要的數字,一週有七天,世上有七大奇蹟,月亮運行週期是四個七天因能“代表我的心”。“七”是陰陽與五行之和,即儒家所崇尚“和”的狀態,道家所追求“道”與“氣”的統帥,是漢化佛教所聯繫的生與死,此之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生意人對數字極為敬重,而各地的生意各有所敬。據説,福州人最喜歡“三”,温州人偏愛“七”,而客家和廣州人更愛與發諧音的“八”,北京等北方多地民間比較喜歡“四”。數字,於無聲處揭開生意場上各懷的心思。
不僅在中國,在古希臘,7也是完美的數字,它是3與4的和,代表着三角形和四邊形,這兩種形狀在希臘是完美無缺的,也代表着“幸運”。
七主天運,八為人主。八,最初的意象是通往宗廟神社緩緩升起的台階,它是地面通天的一座橋樑。八,是用來表現人事和道的一個好數字。
一聲令下,聽八方呼應;祈求好運,需八字打開;一展身手,贊八仙過海;攀談關係,論八拜之交;逢凶化吉,請八方支援;為人處世,要八面玲瓏;美女如雲,有八百姻嬌;英雄好漢,看八百壯士············
治學之道中,曾備受推崇的是“八方受敵”之法。這是什麼樣的法門戰術呢?一言以蔽之,這是蘇東坡治學倡導的集中精力打“殲滅戰”。

據《東坡文談錄》記載:蘇東坡“少年為學,每一書作數次讀。當如入海,百貨皆有,人不能兼求之——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聖賢作用,且只作此意求之,勿生餘念。事蹟文物之類,又別一次求。他皆放此。若學成,八面受敵,與涉獵者不可同日語。”
蘇東坡講的“每一書作數次讀”、每次“且只作此意求之”,就是把一部書按內容分成若干項目,一個一個有重點地深入學習、研究,集中精力打“殲滅戰”;然後在分項研究的基礎上,進行綜合,達到融會貫通。這樣就能“八面受敵”皆能應付。“受敵”指經得住考驗,抵擋住各種疑難的襲擊。
“八方受敵”的讀書、治學經驗之談,在今天還會有多少人把它當作一種治學的追求,而不至於徘徊在走馬觀花的浮躁之地。
(六)
七和八,個個的能量都很大,湊在一起免不了要搞出大動靜,七上八下,有七沒八,能夠鎮住這一團亂糟糟的要靠九。
九是何方神聖,有何德何能?
九與久諧音,有着“長久”的寓意。“九”是在上升趨勢中的有限之極,還是龍的化身,在古代多用九來附會帝王,如稱帝王為“九五之尊”。
“九”的這種至尊地位往往摻雜神秘性和神聖性,如上古時期與原始信仰有關的“九歌”,佛教“九諦”,道家“九轉丹”,江湖武林不可企及的“九陽神功”。
九在中國古代宮殿建築中也多有體現。上個世紀末的考古發現,距今已有五千多年的大地灣仰韶文化晚期的宮殿F901遺址就是八柱九間的格局,後世宮殿基本沿襲了這一模式。
在紫禁城,原是和珅府邸的恭王府,走廊、窗欞等處的裝飾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隻蝙蝠,蝙蝠諧音“福”,取福運長久之意。看來,和府當年才是真正的“景福宮”,但是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卻也填不滿和老爺的胃口。倘若一人富可敵國,而國將何處安放。
《水滸傳》中,九天玄女搭救了宋江,給了宋江天書,囑咐其要“替天行道”。

道亦不可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説,八九不離十,差不多就行了,不行的時候,説那麼多也沒多大的用處,不如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然而,肉只是人們裝點和掩蓋碗底空虛用的,酒則專門借來宣泄,“福來壽來,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八匹馬啊”叫囂的全是心中不可盡言的嚮往。
人活在世,畢竟不只為肉酒而來,是想有更多的追求。追求什麼?怎樣追求?人們心裏必須該有個數。是哪個數,或許蘿蔔青菜各有所好。如果非要選出一個數作為人間精神引領者的話,我想再也沒有比此數更適合作為“羣龍之首”。
它就是“十”字上頭加“一橫”:“幹”。一切盡在不言中,捋起袖子加油幹,數風流人物,就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