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能在安克雷奇談出點什麼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1-03-16 11:33

安克雷奇這個冷僻的地方正在成為世界的關注點
楊潔篪、王毅將於3月18、19日在安克雷奇與布林肯和沙利文會談,各方都在關注,一般預測是“坦率而艱難”,更有很多人預測什麼重大結果也談不出來。這些都對,但也都不全面。
美國要維持霸權、打壓中國崛起,實際上已經沒有好辦法了。特朗普的無底線做法只是把美國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愣是做了,但沒有脱離軌道。現在既然已經走出了,實際上已經沒法退步了。
從八國聯軍時代就開始,美國把中國看成自己的印度,所以在解放後有“誰丟失了中國”之爭。尼克松訪華是出於現實主義戰略需要,美國需要聯華反蘇,中國因素也確實加速了蘇聯的崩塌,但美國按照自己的政治設計重塑中國的意圖從來沒變,變化的只是與時俱進的方式和力度。“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和“和平演變”不是説説而已的。
冷戰結束後,反蘇需求消失,美國就開始着手“改造中國”了。改革開放已經十多年的中國的GDP依然只有日本的11%,美國的6%。儘管有中國崩潰論和中國威脅論的喧囂,美國沒有太把中國當回事,這只是廉價勞動力的地方,連像樣的市場都談不上,因為沒有購買力的人口是構不成市場的。但中國經濟的高增長一氣保持了40年,儘管從兩位數增長跌倒一位數,底數大了,絕對增量還是在加速增長,“不知不覺”中已經增加到了日本的3倍、美國的70%。更重要的是,中國經濟增長勢頭沒有減弱,增長更加平衡,並且在高技術、高附加產值領域進展尤其迅速。中國在機器人、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等方面與美國齊頭並進,在新能源、5G、高鐵等方面則領先於世界。經濟發達,基礎平衡,技術先進,這是習慣於領先世界而一強度大的美國從未面對過的競爭對手,但霸主紅利太香,美國已經不善、不願競爭了。
美國從施加壓力開始,到下絆子,到激烈對抗,每一次升級都因為中國“不服管教”,每一次也都激發出更大的挫敗感,因為中國始終比美國想象的更強大。
中國擁抱健康的競爭,不怕激烈的對抗。即使特朗普再當四年總統,蓬佩奧再上躥下跳,中國也不會放棄民族復興的權利。但中國也希望更加友好的環境,拜登上台提供了契機。到安克雷奇去談,就是為了這個。
美中之間有很多深刻分歧,很多都眾所周知,像台灣、新疆、香港、南海、釣魚島等問題,底線也清楚。美國可以儘管施加壓力,中國一寸一分都不可能退讓,因為中國已經退無可退。在中國的科技和產業政策方面,中國也不會退讓,這涉及到中國的發展權。各國的發展道路本來就不相同,強求中國科技和產業政策向美國靠攏也不講道理。在新冠透明度問題上,中國該説的都説了,該做的都做了,也沒什麼可多談的。美國揚言要立場強硬,中國必須首先做出讓步,這只是做姿態,底線就是底線,美國也清楚。
外交就是要通過協商和談判達成共識、避免衝突。眾所周知的高調分歧其實沒什麼可談的,大家宣示一遍眾所周知的立場、來一場聾子的對話也就完事了,特意跑一趟安克雷奇就為了這個,未免不值。只是為了重建對話,出動國務卿布林肯就足夠了,大可不必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一起出動。布林肯是美國外交政策主管,但沙利文代表白宮,這個會談的級別實際上比貌似的更高,要談就要談些可談的、有價值談的。
美國不斷放話,要“從強勢的位置出發”(from position of strength),在中國稱阿拉斯加會談為戰略對話的時候,聲稱這不意味着將有一系列對話。白宮發言人特意強調會談在美國土地上,暗示是中國有求於美國。這種做姿態的小動作説明的恰恰不是強勢。
阿拉斯加當然是美國土地,夏威夷也是。在美中關係低點的2020年7月,楊潔篪遠赴檀香山與蓬佩奧閉門會議。對話沒有導致中國期望的結果,美中對抗在特朗普時代的最後幾個月裏達到歷史頂點。這不是中國希望看到的,但也不是中國害怕的。中國期望與新任的拜登當局對話,但中國的發展和壯大不取決於美國的“批准”。中國尋求雙贏,但也不懼怕單贏。
儘管做出強勢的樣子,美國需要與中國談。拜登提出,該對抗的地方要對抗,該競爭的地方要競爭,該合作的地方也要合作。一般認為,抗疫、氣候暖化是可以合作的方面,其他的就不好説是屬於競爭還是對抗了。但美國需要中國合作的方面更多、更急迫。
隨着疫苗的全面鋪開,美國的疫情有望終於控制主。拜登要求在5月1日開始,疫苗對所有成年人開放,並承諾7月4日美國國慶的時候,美國人可以像往常一樣歡慶,而不必再顧忌疫情控制措施。但新冠痊癒人士的後遺症問題正在浮現,據報道,10%的痊癒者顯示出名為“新冠長期綜合症” 的後遺症,可以表現為氣短、疲憊、意識迷糊、失眠、低燒、腹瀉、焦慮、憂鬱等症狀,世界衞生組織正在制定診斷標準和診治建議。而且後遺症不僅在重症痊癒者中出現,輕症痊癒者中也有。美國新冠患者總數已近3000萬,這對醫保是一筆巨大的長期開支。
疫情對中小企業的打擊是致命的,而中小企業才是就業和税收的主體,其中零售業和服務業的比重很大。零售業和服務業的生意依靠人氣,中國疫後的報復性消費並沒有如期發生,電商是爆炸性增長了,但實體零售業和服務業的恢復要緩慢得多。美國人可能頭鐵一些,但也有很多不頭鐵的美國人,疫情基本控制後,零售業和服務業初始恢復會是爆發性的,但完全恢復可能需要較長時間,帶來就業、税後等一系列影響。
為此,美國已經相繼推出3個紓困法案,累計撥款5萬億美元。歐盟、英國、加拿大等國的手筆沒有那麼大,但對各自的財政來説,也是天文數字。問題是,這些新印發的鈔票並無實體經濟後盾,需要市場上有足夠而且基本維持原價的商品和服務才能發揮作用,才能不引發惡性通貨膨脹,而服務價格最終也是“錨定”在商品價格上的。作為世界工廠和世界供應鏈的關鍵環節,中國的作用就舉足輕重了。
多少年來,人民幣升值壓力不斷,但那主要是政治壓力,現在人民幣升值的經濟壓力真的來了,而且來勢洶湧,原因有三個:
1、 中國是世界商品生產的重心所在,即使有製造業轉移到越南、印度等地,供應鏈還是繞不過中國
2、 中國疫後恢復最快最好,越南還好,印度製造還被疫情所困,其他國家的情況類似
3、 中國實現精準紓困,沒有大放水,使得人民幣的相對信用大增
本來各國大放水最壞的後果就是擊鼓傳花,但人民幣堅挺使得擊鼓傳花到中國就嘎然而止。要是中國放任人民幣升值,會對中國出口有所影響,但商品的全面漲價將引起地震級的通貨膨脹,接下來歐美被迫提升利率,極大增加國債利息支出負擔,打亂整個財政,這就天下大亂了。
人民幣升值對歐美出口是有利的,但在疫情衝擊下,維持正常開工都難,這種有利一時半會還利用不到,遠遠對沖不了通脹的禍害。
所以中國人耳熟能詳的“人民幣低估論”突然消失了。對歐美來説,人民幣真要貶值才好,才能降低進口價格,確保紓困的資金不至於變成廢紙。
中國不操縱匯率,但現在的問題是歐美需要中國操縱匯率,需要中國保持人民幣的人為穩定。難説這是否會是安克雷奇會談的內容,但在穩定世界金融秩序問題上,美國(還有歐洲和其他發達國家)是需要中國配合的。
5萬億紓困的另一個問題是美債認購。在2008年經濟危機後,中國已經重視美債安全性問題,開始減持美債。貿易戰後,中國進一步穩定減持美債,已經不再是美債持有第一大國,那個位子現在是日本的。
美國常年赤字,靠舉債填空。美債回報率和美聯儲利息不是一回事,但是相關的。回報率一般不能低於利息,否則投資人還不如存銀行;回報率一般略高於利息,但大大高於利息則説明債券信用有問題,只能用高回報率對沖壞賬風險。現在美債出現回報率脱離利息單獨升高的趨勢,這對美國的預算是很大的壓力。美國需要中國繼續大量認購美債,最好增持,這樣才能穩定美債信用,把回報率拉回到略高於利息的正常水平,降低美國政府的美債利息開支。
美國還需要中國繼續兑現第一階段貿易協議,增加購買美國產品,並在第二階段貿易協議裏對美國做出更多讓步。
但抗疫方面,美中之間已經進入競爭階段了。隨着美國疫苗的鋪開,國內抗疫壓力已經降低。另一方面,中國國內抗疫壓力很低,人們對疫苗的積極性反而不高,中國疫苗正好大量輸往海外急需的國家。在中國看來,這是人道主義;在西方看來,這是疫苗外交。不管怎麼説,美國需要趕上,不讓中國疫苗“佔領世界”,再次拱手把世界最重要議題的領導權讓給中國。
中國也不可能屈從美國壓力,制裁緬甸軍政府,或者壓迫朝鮮重回與美國的談判。
在氣候暖化問題上,美中的合作空間更大,但那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但這是給拜登加分的。
但這些都不是國務卿或者國家安全顧問可以談妥的,需要最高政治領袖直接會談和經濟團隊的深度參與才能拍板。安克雷奇會談是探路的,雙方把必須談但誰都知道沒有結果的事務列一個黑名單,到時候照本宣科就算盡職了,重要的是把可以談的事務列一個白名單,並且互相摸底,判斷意向,這才是重點。但單就一般性的政治意向的話,出動國務卿布林肯就夠了,同時出動國家安全顧問是為了在軍事方面也建立底線:避免南海誤判,避免台海失控。
這不等於峯會在即。
拜登上台快兩個月了。他的當前重點很明確:
1、 儘快控制住疫情
2、 儘快重建盟國體系
這兩件事都不容易,但也沒那麼難。説起來特朗普有點倒黴,要是時間平移5個月,疫苗鋪開就全是他的功勞了,現在被拜登撿了一個便宜。盟國那邊也不難,回到Pax Americana是回到習以為常的世界秩序。但拜登的長期重點是重建經濟,重建發展的勢頭,美國的選擇在傷害中國(但傷害美國更多)還是幫助美國(也幫助中國更多)之間,這就難了。
拜登是個新當選就跛足的總統。拜登在民主黨內出線是因為民主黨更擔心桑德斯出線,在大選中,很多票數出自對特朗普的憎恨,而非對他的讚許,因為他根本沒有澄清過政策主張。他的從政經驗主要在於外交,但美國的當務之急是內政。由於國內壓力,拜登的對華政策並沒有多少鬆動餘地,但他迫切需要與中國關係正常化,因為美中關係是不折不扣的最重要的國際關係,美國需要避免經濟復甦被帶偏到美中對抗的死路上去。但他需要時間積累政治資本,把疫情控制住是當前的重中之重。
中國也不期望回到奧巴馬時代,只是希望關係正常化,避免特朗普時代那種極易失控的無底線衝突。貿易戰已經打了好久,美中緊張狀態也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中國的疫情控制和經濟恢復狀態遠遠好於美國,中國等得起。
沒有立刻可見的談判結果是可以預期的,硬話放在前頭也是必須的,真正的對話還沒有開始,但互相表示願意往正常化的道路相向而行還是重要的,這才是安克雷奇會談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