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後”的第一場沙塵暴,我的手機居然拍不出來_風聞
航通社-航通社官方账号-微信公号:航通社2021-03-16 11:12
2021年 第8期

文 / 書航 2021.3.15
3 月 15 日的沙塵暴是過去 10 年以來最嚴重的一次,自 2009-2010 年之後,人們又看到了久違的橙紅色天空。
上一次稱得上是“沙塵暴”的天氣 發生在 2015 年 ,但那時北京的天空依然是灰色的,看上去更像是一場 尋常的霧霾。

根據 氣象部門數據 ,實際上 就在去(2020)年的 3 月 18 日,北京也經歷了一次揚沙,但是並沒有到達沙塵暴級別。
其實,最近幾年的沙塵天氣都已經温和到跟霧霾難以分辨,這也就意味着所有“一零後”和大部分“零零後”自打記事之後,就沒遇到過變成橙色的天空。
2006 年的春天,在沾染一層灰的汽車蓋上,有人用手指畫出 “北京下土了” ,這一幕只是被攝影記者拍到,才流 傳於世。

而今,社交網絡時代的第一場沙塵暴擁有了屬於它的“朋友圈攝影大賽”,被全方位、多角度的記錄下來。但是這 種記錄也有着它的問題。
比較微博、朋友圈等地的沙塵照片,我們很容易發現:儘管抓拍的都是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個地方,然而大家的照片差異非常大。有的感覺像被“漂白”了一樣,根本就是隻有點陰天的樣子;另一些則 比實際情況還誇張,就像加了一層額外的橙色濾鏡。

為了實際驗證這個差異,社長用自己的手機拍了基本上在同一時間,同一地段的天空。首先使用的是系統自帶相機 App 的 正常拍攝模式,結果根本就拍不出來天空橘黃色 的樣子。

後來,把相機調整到手動模式,並且把白平衡設定為户外有云的模式,才拍到了跟肉眼所見基本一致的畫 面。

社長使用的小米手機買得早,照相功能並不是它的賣點。它有專門的一個人像模式,社長原本以為正常的“拍照”就不 會有磨皮美顏等效果了。不過後來測試過發現,“拍照”也會適當做美化修正,只是沒有“人像”那麼徹底而已。
後來,社長又無意中知道了一個新的冷知識:微信的視頻連線會實時做美顏優化,這樣你在跟家人聯繫的時候,展現的就是“最美的自己”。
借用王毅外長的説法,當我們把鏡頭對準沙塵時,有的用了“美顏相機”,有的用了“灰黑濾鏡”。這些自己拍攝到的畫面,可能除了多年以後喚起不甚精確的回憶之外,不具備什麼真實記錄歷史的作用。
説到底,我們還是需要 各大通訊社發佈的照片 ,確保能還原此時的新聞現 場。

社長一度以為社交媒體的興起可以消滅掉攝影記者這個職位,但後來發生的很多事情,讓社長感受到自己 的無知。
自從傻瓜相機和 DV 攝像機普及以後,人們記錄歷史的方式就發生了不可逆轉的改變。上海南京路步行街西段起點的雕像,忠實地記錄了那個距離我們不算遙遠的時代。
這座 1998 年落成的雕像,描述了帶着大包小包滿載而歸的一家三口。重要的是,男主人的脖子上懸掛着一台 DV 攝像機 。

可以説,在 1998 年如果能擁有一台 DV,説明這家人還是很有錢的。雖然那個時候 DV 和錄像帶價格已經開始下降,但仍然在 普通家庭無法承受的範圍。
所以,現在人手一部可以拍照攝像的手機,帶來的是“記錄生活”這個特定需求的民主化。不管富裕還是貧窮,每個人都能留下他心中想要的照片和視頻,而且(在傳到網盤上以後)可以拍無數張。區別只在於,可能拍人臉沒經過那麼多優化,或者像素數沒那麼高,但是隻要他們願意,生活總能得到記錄。
這就是時代和技術的進步,讓 DV 和專業相機這些原本能夠區分人與人之間經濟狀況,體現地位、等級、特權的東西,最終變成了人人都能擁有的一種基本權利。
但最近幾年,隨着攝像頭越來越成為手機廠商比拼技術和營銷的戰場,以及用户們對直接拍出一張“好”照片的要求越來越高,手機拍攝的“優化”讓事情變得不太對勁。 華為的 AI 拍月亮功能曾經把《出 師表》誤認為是月球並加上了環形山的圖層 ,一度成為 2019 年最熱門的手機話題之一。

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是否應該允許攝像頭在直 出照片的時候,默認選項就是進行“優化”,而不是還原我們看到的世界本身。對這個問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那些會通過液化 P 出大長腿然後把背景都 P 到變形的人,一定會贊成手機直接拍出的照片就是 P 過以後的,這樣還省事。
但這樣一來,當我們需要拿起手機記錄沙塵暴天空的時候,就很有可能“拍不出來”了。
照片是我們用來記錄生活的最原始數據,但這數據本身也遭到了“污染”。就像在 2014-15 年前後,智能硬件剛剛興起時,頗有一些數碼達人全身上下捆綁了各種各樣的傳感器,來記錄自己的生活,恨不得水杯都是帶個智能的,可以檢測喝了多少杯水。
但是如果這種傳感器本身的數據就是不精確的,甚至完全錯誤的呢?
比如説,你的手機、你花幾十塊錢買的手環、或者一個 Apple Watch 三者分別計算出來的步數,往往存在着很大的差別,哪個才是最貼近實際的?在你跑步、騎單車、游泳的時候,是否有些設備會忘記記載相關數據?
再比如説,早年有一些專門的記賬軟件,總是寄希望於用户養成每次手動記賬的習慣。但後來它們都發現了人們的懶惰,所以有的進化出可以掃描小票、讀取電子郵件賬單、乃至拍照記錄商品名稱的能力。但是到最後,這些第三方記賬軟件無一例外,都輸給了幾個支付工具自帶的賬單。
也許有人覺得,儘可能詳細的記錄可以讓人們更透徹的瞭解自己的身體和生活習慣,並及時提出預警,避開風險,更健康地生活。但是,如果原始數據就不準確,那麼在此基礎之上進行的分析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精確的照片和視頻記錄,當然也有同樣的問題。
因為有了方便的相機和社交網絡,我們不用“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可以將此時此刻的感想直接告訴微信好友——你的另一半、父母或子女。
但這次手機攝像頭對沙塵暴的“失敗還原”也許會警醒我們,這些照片跟真的身臨其境相比,還會有細微的差異。
一張數碼照片,從攝像頭的成像,芯片的識別、轉化和 AI“優化”,到展示在你和對方的手機、電腦、電視屏幕上,每一步都可能帶來或多或少的失真。特別是有些屏幕會根據使用需要,故意調得色彩鮮亮,對比度高,讓同一張拍紅花綠草的照片,在其它設備上放出來一對比都“黯然失色”。
2006 年世界盃前夕,CNN 開設了“我報道”(iReport)功能,讓人們提交照片和 DV 視頻片段還原新聞現場。後來,電視台都改為直接從社交媒體上抓取照片和視頻。
但是,因為 iReport 和社交媒體畫面都非常可能偽造,特別是 Deepfakes 等技術能讓偽造畫面更為逼真,所以現在媒體選用網絡片段時變得越來越謹慎,通常會聯繫到拍攝者和其它同在現場的目擊證人,既是交叉驗證,也是為了確保不侵犯版權。
多年以後,我們和自己的後代捧着更“亮麗”的新款屏幕,看當時 P 出來的“美圖”,是否會認為那確實就是當時的自己?甚至説,我們是否真的需要留下一些寫實的“醜照”,不至於日後落到自我欺騙的地步?
在照相、錄音和攝影技術發明之前,寫意的繪畫給歷史人物形象注入了畫師本人的想象力;在更早之前只有文字記錄的情況下,“翩若驚鴻、宛若游龍”“葡萄美酒夜光杯”“疑是銀河落九天”這些都並非實指和嚴格還原的比喻和想象,將人類文明不斷推到新的高度。
《你好,李煥英》讓很多 80 後翻出了父母當年的老照片,但那些低清晰度的照片用攝影技術本身的失真“抹掉”了母親們臉上可能存在的痘痘、色斑等缺陷。那個年代的標清電視節目也會讓明星臉上自動蒙上一層“仙氣”,以至於 2007 年前後開始大規模更換高清攝影設備時,拍電視劇的很多佈景都要花大價錢重新佈置,人們也把“用高清相機也拍不出瑕疵”作為形容美好容貌的最新修辭。
我們普通人也許用不着那麼多方式,來變着花樣記錄自己的生活,所以更不需要追求這種記錄的絕對精確。畢竟沒有這些記錄的時候,我們的父輩也一樣走到了今天。
只是,為了給歷史保存一份橙色天空的底稿,專業的攝影攝像記者,應該再過多久都不會消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