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愛“笨蛋”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3-16 07:35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施晶晶
“真諷刺。”正在青海海南州支教的任立勇發出感慨,手邊刷着#罵學生笨支教老師被取消研究生資格#的事件細節。
新聞事件的主人公,姓劉,是大連理工大學的一名準研究生,正在雲南龍陵一中支教。
她辱罵支教學生的系列微博圖文,被網友曝光。
她形容支教地的學生:“大自習抓個傻子”“聰明班的笨蛋們”“致笨蛋學生”……
但她的支教宣言卻寫着:讓青春在西部綻放絢麗之花。


該支教老師的微博內容
輿論場掀起義憤,基於道德出發點的批評之外,討論的矛頭也指向對大學生“支教保研”功利性的批評,認為“奔着保研去的,根本沒有支教的真心”。
作為研究生支教團的一員,同樣在今年奔赴西部貧困地區支教的任立勇,有些不是滋味。“我和隊友都是本着公益心做這件事……不是混一年就保研了。”他説。
“研究生支教團”是“西部計劃”的一部分,通過招募一批具備保研條件的應屆本科畢業生、在讀研究生,到西部地區縣級以下中小學校,開展一年基礎教育志願服務工作,旨在改善西部教育資源不足的問題。
現已進行到第23屆,任立勇和大連理工大學的新聞當事人,參加的是第22屆。

2020-2021學年這一屆,全國共2284個研究生支教名額,同時計劃選派22842名教師,前往邊遠貧困地區支教。此外,民間公益組織和個人志願者也是支教隊伍中的積極成員。
個例之外,支教服務地現狀、師生的處境,支教的更多現實側面,應該被關注。
1
沒有“笨學生”
劉同學支教的龍陵一中,是一所完全中學,她教初一地理。
一名學生在滿意度評價表上對她寫道:希望地理老師講課的速度慢一些。
她卻在微博上吐槽:想吧。
除此之外,她最近的一條抱怨是因學生註冊報名的細碎工作給她“添了麻煩”,在她看來,“該把他們當正常人……這種簡單任務不該扔給年輕老師”。

居高臨下“笨傻”的主觀評價背面,劉同學支教的學校其所在的龍陵縣隸屬雲南保山市,100公里開外便是中緬邊境,在2018年脱貧摘帽。
儘管雲南一本上線率在雲貴川桂四省份中排名最末,但據2021年政府工作報告,2020年,龍陵縣一本上線率為15.1%,高於13.19%的全省平均水平。

事件後續,該名支教老師被取消保研資格
“笨學生”背後還有隱情。
距離龍陵縣115公里,同屬保山市的施甸縣,民間公益組織“美麗中國”的老師楊建林,在這裏支教了一年半。她的學生,家多住在土砌的毛坯房。
連同楊建林在內的3名支教老師,全校一共有14名老師。他們共負責6個年級、7個班、200多名學生的教學。
一名老師教全科的包班教學,在這裏是常態。

楊建林支教小學的升旗儀式(圖源:楊建林)
劉同學眼中的“笨學生”,在這所山區小學是另一種面貌。
學生成績兩極分化,部分成績好,綜合素質高,一小部分學生有些吃力**。“我們學校基本上每個班都會有智力殘疾的孩子。”楊建林告訴南風窗記者。**
任立勇在青海江西溝一所小學支教體育,這是孩子們興致最高的課程之一。文化課上,他們的成績確實比不上城裏的孩子,這是資源短缺造成的現實差距。

任立勇支教所在地的一名孩子(圖源:趙鑫)
這羣生長在青海湖邊、喝水靠井、從小跟父母過着遊牧生活的孩子,並不笨,只是不曾見過外面的世界。“就連這個村鎮所在的共和縣城,好多孩子都沒有去過。”任立勇説。
2013年,浙江人洛桑和重慶人袞袞,被幾張支教地孩子的照片打動,開始了他們8年沒有工資補助的支教經歷,並走到了一起。
他們支教的第一站是丁真老家——甘孜州。那是白玉縣下一個海拔超4500米、在袞袞看來“不該住人”的村子。那時,他們從成都出發,顛簸了3天車程才到達學校。
這裏有三四百失學的藏民學生,但最後只來了五六十個年齡在5-16歲的孩子。
因為缺乏漢語言環境,溝通存在障礙,剛開始還需要中間人翻譯。學校沒有教材,袞袞解釋道:“他們都不是要升學的孩子,因為不是公立學校,我們也不用人教版教材,還因為這對他們真的太難了。”

參加足球隊的孩子們(圖源:趙鑫)
學生不多,年齡差距大,孩子們被分成小中大三個班。袞袞形容,小班就像託兒所,上課就一直哭,沒辦法教東西,只能陪他們玩,中大班還能教些拼音和漢字口語。
但這所學校,只存在了幾個月。袞袞和洛桑後來去達科村一所學校支教漢語,並在那裏生活了5年。
鞭長莫及的時候,這些孩子們只能斷斷續續的上學,不成系統。
2
知識之外的追求
有一種學習從興趣開始。
任立勇和隊友郭琦、邢子豪,從江西溝的孩子們身上看到了這一點。
第一節科學課上,郭琦用白糖、水和色素,做了一個彩虹實驗——用不同密度的糖水,在試管裏分層造出了彩虹。孩子們激動地舉手,想動手配合老師重複實驗,現場一度紀律失控,有孩子幾乎舉了一整節課。
解釋科學原理時,有同學好奇地追問她:“什麼是密度?”
學習不總是吸引孩子的事。

楊建林支教小學的户外活動(圖源:楊建林)
楊建林剛來到這所山區小學時,學生們的反應和她的預期有些出入。她原以為,這裏的孩子應該像希望工程那張海報一樣,滿眼是渴求知識的目光,來了之後才發現,他們“不太好教”。
其中一個原因是,有的家長不太配合。她給學生布置假期作業,有幾個同學沒完成,有的父母就直接打來電話,説:“我們家XXX作業沒有寫。”
這樣的對話,讓楊建林很尷尬:“家長就把問題拋給了我,等着我説話,讓我來解決。”她覺得,有些父母並不覺得這是多不得了的事,也不會不好意思。
她的一個轉學生,父母離異,一整張試卷就是空白卷。這個孩子在她看來,智力沒有任何問題。楊建林守着他時,他願意寫,也可以寫對,但老師一轉身,他就要跑出去。

楊建林支教小學的户外活動(圖源:楊建林)
楊建林告訴南風窗記者,她支教的這所山區小學,離異家庭的孩子尤其多。她班上35個學生,有幾個學生的家庭屬於復婚,還有5個學生的父母離異。
到了開家長會的時候,來的父母很多是90後,85後已經算年長的了。“這裏娶妻生子有些難,性教育普及程度也低,有的十四五歲就懷孕生了小孩,離了婚,又嫁給其他人,又離婚,又嫁。”這讓她有些不可思議。
那些看起來沒有強烈自主學習意識的孩子,曾在課後敲門找她談過心。在“後媽對我不好”“爸爸偏心”“希望爸媽重新在一起”的傾訴裏,她發現,比起對知識的追求,這些孩子更渴望安穩的家庭、完整的愛和陪伴。
洛桑和袞袞支教過的藏族孩子,留守兒童雖然不多,但“他們也不是很在乎上課上什麼,反正就喜歡跟老師玩”。儘管生活清苦,以奶為飲,賣蟲草維生,即便天寒地凍,孩子們也不會停下對快樂的追求。

袞袞和她的支教學生(圖源:洛桑和袞袞)
在洛桑和袞袞支教過5年的達科村,村民通過着相對原始的生活。
這裏有典型的康巴漢子——勇猛,但多有心臟、肝胃、風濕的病痛。這些人到了四十歲左右,就很需要孩子幫忙做事了。
這學期,袞袞的班上就有幾個孩子沒法繼續上學。因為家裏人少,十幾歲大一些的孩子,不得不留在家裏幫忙。

繪製唐卡(圖源:洛桑和袞袞)
洛桑和袞袞現在支教的手工工藝學校,越辦越好了。這裏教學生畫唐卡、做縫紉,很受當地村民歡迎。
這是一羣懂事孩子,他們知道家裏需要他們幹活,但還是願意讓他們來上學,因此肯下苦功。老師傅説,唐卡需要6年出師,但好些學生,早上4點起來畫唐卡,學了兩年,就已經有畫得很好了。
關愛、成績、技能之外,值得追求的還有夢想。
任立勇記得一個特別喜歡足球的孩子,但因為患先天性心臟病,他沒法上場踢球,體育課也不能跑圈熱身,常常當觀眾。
去年9月,縣裏舉辦足球聯賽,他告訴老師,自己也想參加。

足球比賽(圖源:趙鑫)
徵得父母同意後,他進到小組裏,但大家也只敢讓他幫着拿些道具,像球隊經理人助手一樣,成為隊伍的一份子。
他們的球隊,最後贏回小學組第三名。
遺憾的是,這個孩子還是在今年3月,離開了人世,但願那份榮譽能成全他一點小小心願。
3
“我能給他們什麼”VS“他們需要什麼”
“我們能帶給江西溝的孩子們些什麼?”這是任立勇和隊友經常討論的問題。
他們覺得,力所能及的是,跟他們説説外邊的世界是什麼樣子,讓他們對外邊的世界有所向往。他們支教團每年還有個固定項目,帶4名學生去北京看看。
這樣的憧憬和新鮮感,是美好的,但8年來,在山外山支教的洛桑和袞袞,想得更多的是:怎麼改善他們的生活?
“他們大多數是走不出去的,他們也不像其他貧困地區孩子那麼迫切地需要走出去,因為信仰和藏族人天性裏飽滿的感情,他們善於表達愛,也樂於表達愛,其中就包括對家鄉的熱愛。只是他們的家鄉生活條件差了些,我們就一點一點幫他們改善這部分就好。”袞袞解釋説。
**洛桑和袞袞在這裏的角色,不只是支教老師,她還是村醫、翻譯,不時要陪到成都看病的學生家人上醫院。**因為曾有醫生説,如果沒有能溝通的人陪着,沒法收治。“你們上輩子肯定是藏族人”,她曾收到村民這樣的評價。

洛桑和袞袞跟孩子們的合照(圖源:洛桑和袞袞)
就在他們支教的第一所學校停辦後,有人資助了十幾個孩子到漢族城區讀書,但後來,他們還是回來了。在送他們坐飛機、火車的路上,袞袞曾經問過他們更喜歡哪裏?他們的回答還是“家鄉”。
他們需要更好地連接外面的世界,但不該只有“走出去”這一個選擇。

孩子展示自己的畫作(圖源:洛桑和袞袞)
同處甘孜,袞袞有些心疼和她的學生年齡相仿的丁真,尤其是他豎中指的照片被網友攻擊之後。
她曾問過學生,這個手勢在男孩看來,是“很厲害,來單挑”的意思,女孩則認為是“好討厭”的意思。“孩子們都愛耍帥,有時這個手勢和比’耶’是一個意思。”她説。
身在甘孜的袞袞,感覺這裏一切都很緩慢,沒有什麼變化。南邊的楊建林,卻經常着急上火。
支教已近2年,服務期也快結束了,楊建林有些內疚,覺得自己給孩子帶去的改變微乎其微,她形容自己就是一個“過客”。

孩子們的美術課(圖源:楊建林)
以前,她覺得支教是件了不起的事,她也想告訴孩子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引導他們相信自己的未來,但如今,她不敢這麼想了。“我沒辦法改變他們的整個學習軌跡”,她説:“因為他們還太小,還不成熟。”
楊建林漸漸發現,自己和其他老師沒有什麼不同,也是盯着成績,似乎這才是最實在的。但她説,提高成績,也很難。
最難的是溝通。
“我很難找到正確的方法和他們溝通,有時我不太理解他們內心的想法是什麼樣的,我不知道當他們傷心難過的時候,我該如何去安慰他們。而如果我不能跟他們產生情感上的聯繫,好像就沒有辦法取得他們的信任,就沒有辦法走進他們的內心,就沒有辦法提高他們的成績。”這是楊建林的困惑。

孩子們在地裏玩耍(圖源:楊建林)
她覺得自己應該做得更多,卻又發現自己做不到。她急於把他們的人生扭轉過來,朝着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向,但也懷疑這種“指手畫腳”是不是正確。
她甚至擔心,因為支教老師的出現,破壞當地原有的學習環境。
前幾屆支教老師帶過的班,不同於傳統的伴隨體罰的教學,更強調學生的自主性,兩種教學觀念也存在衝突,有學生在支教老師離開後,開始在學校稱王稱霸,更難約束。
支教老師擔憂的問題不只這些。

袞袞和藏民學生(圖源:洛桑和袞袞)
青海江西溝研究生支教團,他們支教的孩子們特別喜歡上微機操作課。孩子們會因為課被語文老師佔走這門課了,而失望流淚;也會因為老師製造驚喜,用計算機課搶佔語文課,而欣喜若狂。
但學生多的班級,得三五個同學共用一台電腦,設備也已經老舊,是淘汰多年的機器,好些無法工作。看看世界的“童夢童行”遊學活動,也需要每年為拉贊助發愁。
洛桑和袞袞志願支教的學校和學生,主要依靠朋友捐贈,還不具備自我造血的能力,有些乏力,眼下,她希望有更多人,看到孩子們畫的唐卡。

學生在彩繪(圖源:洛桑和袞袞)
“有學生走出去了嗎?”
楊建林支教小學的前校長給了她希望。
這所百年曆史的小學在過去20年裏,如涓涓細流一般,向外流淌。有人執教鞭,有人穿上白大褂,有人成為公務員,也有人進入部隊、帶上了軍官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