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發表紐曼華語文學獎感言,最近很火,搬一下全文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868726-2021-03-16 08:34
本文轉自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標題《一個比世界更大的村莊》
女士們、先生們,尊敬的評委:
在這特殊的新冠歲月裏,我們以如此獨特的方式,進行紐曼文學獎的頒獎活動,這將成為我們大家日後獨有的記憶,印刻在我們彼此的文學生涯裏。是這樣,在我的文學生涯中,紐曼華語文學獎的意義,註定將與我的生地、生存一樣獨有與關鍵。因為這個獎中的“華語”兩個字,它標誌着一種語言,離開它的母地故鄉後,有另外那些最敏感、乃至更懂這種語言微妙的人,來對這種語言和它所創造的文學的評估和認知。也正緣於此,我以為這個來自俄克拉荷馬的文學獎,每屆的頒獎,都有華語寫作的俄底修斯在《奧德賽》中的迴歸之意義。
如同樹必有根、文學必有故鄉樣,語言與作家,是有獨屬於他的母地故鄉的。在全世界的文學創作中,我們看到了許多失去語言故鄉的“故鄉創作”,如上世紀生活在美國的納博科夫和如今還生活在法國的昆德拉,以及今天生活在海外用法語和英語寫作的高行健、哈金、李栩雲等中國作家們,他們每個人都寫出了許多傑出的作品,但種種原因,當他們都不得不放棄母語寫作時,其所付出的努力和艱辛,也非我們可以想象和比擬。比起他們言,我的寫作是異常幸運的。因為我不僅擁有語言之故鄉,還擁有更為實在的母地之故鄉——即便世界上有成千上萬擁有這雙重擁有的作家們,然除卻大家都必有的語言外,在論及彼此更具體、切近的母地故鄉時,世界上再也難有哪個作家的故鄉,可與我的故鄉相提並論了。
因為那是一個大於世界的故鄉和村莊。
在那個村莊裏,中國的過去和今天,所有發生過和正在發生的一切,那個村莊都曾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着。帝王、戰爭、災難、貧窮、革命、飢餓、富有和人性源遠流長的豐沛和複雜,在那個村莊都可以找到對應的發生和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説,那個村莊就等同於是中國的過去和今天。是過去和今天,中國全部的歷史、文化和現實的一個濃縮版。是中國的現實、歷史和“中國人”在今天最生動的存在和發生。
中國人自古認為中國是世界之中心,中原是中國之中心,而我説的那個母地和村莊,又是中原之中心。在那個村莊和村莊周邊的土地上,左一點是中國最早的神話《山海經》中相當一部分神話的發源地,右一點是中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許多詩歌起生的苗圃和園林。少年時,我隨便出門爬一座山,那山上就留有李白的腳跡和詩句,隨便涉水過一條河,白居易就曾在那河邊有過仰望和長嘆。那時候,因為我年少無知,不相信中國就是世界之中心,中原就是中國之中心,而我的家鄉,又是中原之中心,甚至看到范仲淹的墓,就在那個村落不遠處,中國的理學大師程穎和程頤,就是我家的鄰居之鄰居。我覺得這些太不可思議了。是一種不可能和不真實。是一個村莊的虛構和傳説。而今天,作為一個小説家,我相信這些了;堅信這些了。因為我相信並堅信,真正偉大的文學,是不需要虛構的,甚至連假設也不允許其存在。因為在所有偉大的寫作中,虛構都是對生活中那部分看不見的真實之發現。別人看不見的你見了,別人不能發現的你獨自發現了,而當你以最個人的方式和語言,把這些發現呈現出來時,別人便稱此為虛構;而在你,那卻是百分之百的真實、現實和存在。我不在文學中虛構任何的假設之存在,我只在生活中盡力發現所有看不見的存在和真實。正是基於這一點,我發現、確認了我母地上的那個小村莊,它確實是中國的中原之中心,而中原又是中國之中心,中國又確實是世界之中心——一句話,那個村莊不僅是中國之中心,也是世界之中心。於是我全部的生活和寫作,便都是在有意、無意地覺悟和發現這一點,不斷地證明這一點。都是在向讀者、世人反覆地用文學去證實那個村莊就是一個完整的中國。整個的中國,就在那個村莊內。
你要想認識中國,去認識那個村莊就夠了。
你認識了那個村莊,也就真正懂得中國了。
倘若你想更深層、更深刻地瞭解中國和中國人,那麼你就跟隨華語到那個村莊走一走,住下來,和他們同吃、同住、謀事、計生,乃至於同惡與同善,如此你就更深層、更深刻地瞭解、把握了中國和中國人。
當然間,在我母地的那個村莊內,當你相信整個的中國就等同於那個村莊時,你卻又同時會發現,那個村莊不僅是中國的,是華語世界的,也是今天整個人類世界的。它是人類世界的一部分。是這個世界最有活力的細胞和心臟。它的每一次脈衝和跳動,每一縷生活紋理的來去和延展,都和這個世界的脈衝、跳動相聯繫,慢一步或者早一步,但從來沒有脱離開這世界的脈衝、跳動而獨立存在過。在這個村莊裏,天空、氣候、環境、善愛、良知和恨惡,還有人們的思維和價值觀,人的心性和德性,人們對宗教的認知、尊崇和漠然,無不和人類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任何民族、任何人羣相聯繫,它們既有高度的相似性與趨同性,又有令人驚異的隔膜和反動性。人類的所有奧秘和常識,都遍佈在這個村落裏;人類所有的無知和迷茫,也都遍佈在這個村落的大街小巷上。人類人性中的最幽暗和最良善,都鮮明地刻寫在這個村落每個人的臉上、內心和行為中。
1978年,我20週歲參軍離開這個村落後,在我26年的軍旅生涯中,我的大伯在我每年探親回家時,都會與我促膝長談,推心置腹地問:“連科,你説我們能真的解放台灣嗎?中國和美國打仗能打過美國嗎?”我大伯是2006年謝世的,這個一成不變的問題,他一連問了我28年。之後在那個村莊裏,我以為不會再有人關心這些了,然在二年前,我又回到那個村莊時,有個給我叫哥的鄰居,專門到我家悶頭做了大半天,等到家裏沒有他人安靜時,他很鄭重地輕聲問我道:“哥,你説一個核彈頭丟下去,能真的讓一個國家消失嗎?”在我朝他點頭並做了解釋後,他又非常不解地大聲質問我説:“既然核彈頭這麼厲害,那麼中國為什麼不趁全世界都毫無防備時,朝所有的國家都丟一個、幾個核彈頭,然後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別的國家只有我們中國了。”
我為我鄰居的思考驚慌並愕然。
那時候我呆在他面前,啞口無言到天長與地久。現在我在這兒説這些,並不是為了討論人和那個村莊裏的善與惡,而是説世界上所有的虛妄都在那個村人的內心裏;人類世界上所有發生的事,即便在那個村莊沒有發生過,也都在那個村莊識字、不識字的人的內心存在、思慮過。當然不能説,那個村莊一定就等於全世界。但至今,世界上很少有什麼事情在那個村莊沒有被思想,能和那個村莊無聯繫。高科技、網絡虛擬世界和人類最傳統、極致的宗教般的愛,在那個村莊的現實之今天,都如荒野中的荊木、花草一般繁榮共生着。他們一邊渴望有一天,可以到上帝家裏去做客,能和上帝攀談結親戚;又一邊崇拜美國的科學狂人埃隆.馬斯克。一邊在那兒存在着深刻的嫉妒、謀算和仇怨,又一邊充滿着上帝所渴望的人與人之間的愛。就超越各種人與人、文化與文化的關係言,在中國,再也沒有中國人對日本人的情感更為複雜了。就在這百來年的恩知仇怨中,在那個村落裏,有位母親七十多年來,無論是在電視上或是村人的談論裏,當大家看到或談到中國與日本的仇殺歷史時,那位母親總會記起1945年,日本軍隊從中國敗退時,一位穿着破爛、身上掛彩的日本士兵,拄着枴杖從口袋裏摸出一顆小糖給了她。這位母親説,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吃到的糖,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種叫糖的東西,竟然那麼甜。所以她終生記住了糖的味道和那張流血的日本士兵的臉,終生都渴望還給那個日本士兵一些什麼去。2014年,我把村裏這位母親的心願帶到了日本去,從此有了更多的日本讀者和老人,都渴望到這個村莊走一走,渴望見到這個村裏的人。
愛,是可以化解一切的。
人類一切有價值的東西的價值都不會超過愛。當我們在那個村莊看到有人渴望中國用核武毀掉人類時,也看到那個村莊最柔軟、博大的內心在愛着人類和世界,希望這個世界的角角落落都充滿愛。我慶幸我出生在那個村莊裏;慶幸至今我幾乎所有的至親都還生活在那個村莊裏;慶幸我不僅擁有那片村莊和土地,而且我還是那個村莊不可分的一部分。我的本身就是那個村莊之本身。我今天所有的努力和寫作,都不是為了給那個村莊積累和增添,而是為了發現那個村莊本身就有的它與人類世界共有、共存的互生、互動之關係。
村莊不等同於是世界,村裏人卻幾乎等同於是人類所有的人。村人不等同於是人類,但那個村莊在許多地方、許多時候,卻比人類世界還要大,比我們所知的人類更為複雜和豐富。在這個中國中原最中心的村落裏,那裏的人相信共產主義就在明天的隔壁等候着,可卻也相信天堂在頭頂,地獄在腳下,神靈就在自己的門口和內心。他們絕多、絕多的人,沒有讀過《神曲》是怎樣一本書,然而在那個村莊的房檐風裏卻吹佛着和《神曲》中的“地獄”、“煉獄”、“天堂”相類似的寓言和傳説。他們沒有人讀過《荷馬史詩》和奧維德的《變形記》,可對來自古希臘、古羅馬的神話,卻都能説出一、二、三,且有時説得比荷馬、奧維德説得更為形象和生動。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安娜.卡列尼娜是誰,但在那個村街上,卻經常晃動着安娜的身影和説話聲,以及每年、每天都不消失的對愛瑪.盧歐的議論聲。格里高爾和他的父母與妹妹,都還健康地活在那個村莊裏;《尤利西斯》中愛爾蘭的大街和小巷,都鋪展在那個村落每户人家的房前和屋後。那裏的人,既深知柴米油鹽對活着的重要性,又不斷地談論宇宙間的神秘和不可知。他們相信共產黨、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偉大和神聖,卻又不斷有人向我探問道:“美國、歐洲和資本主義,真的如傳説中那麼美好嗎?”
實在説,那兒確確實實就是一個村,人口只有數千人,然而那兒又確確實實是完完整整的中國和世界,且許多時候還是大於中國和世界的濃縮和存存。實在説,我一生的寫作都將立足在那個村莊裏,也只能立足在那個村莊裏,然那立足之目的,卻不單單是為了文學的創造和發明,而更多是為了對那個村莊的發現和證明。就我言,就我這一生的寫作言,我所幸那個村莊説到底它不是一個村,它是中國和世界的最中心,是完整的中國和世界。是一個大於世界的村莊和世界。在這兒,我要鄭重地謝謝那片土地和村莊;謝謝值得信任和敬重的紐曼文學獎的評委們;也鄭重地謝謝今天所有參與頒獎的同仁們!
希望大家沿着語言的路,有一天能同我一道到那個村莊和我家裏去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