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芬醫生還好嗎?“我寧可揹負醫鬧的罵名,也不會退縮”_風聞
医学界-医学界官方账号-为你提供可靠、有价值的内容是我们的存在方式。2021-03-17 23:31
寧可被人誤解,也不會退縮。
2020年,武漢市中心醫院急診科主任艾芬做出了她人生中兩次重要的抉擇,一次她選擇了沉默,這讓她後悔至今,並在後來接受媒體採訪中,説出那句著名的話:早知道有今天,我管他批評不批評我,“老子”(我)到處説。
第二次她選擇了與愛爾眼科死磕到底,這讓她成為一些人眼中的英雄,也成為一些人眼中的“醫鬧”。
與武漢愛爾眼科醫院的戰爭持續到現在,變成了一場持久戰,如今熱度散去,公眾的焦點轉向了別處,愛爾也不再進行回應,只有艾芬還在以自己的微博為陣地,每天持續的發送着“艾芬實名舉報湖北愛爾眼科總院”的相關內容。
2月2日下午,艾芬向武漢市衞健委醫政醫管部門遞交了“實名舉報湖北愛爾眼科總院醫療行為違法違規問題”的舉報信,之後她接到了有關部門的電話,告訴她會在4月4日之前給她答覆。
“如果舉報結果不能讓我認可,我肯定會繼續舉報,行政部門不作為,我連行政部門一起舉報。”艾芬對“醫學界”説。
在艾芬主任眼中,武漢愛爾眼科醫院和新冠病毒一樣,不及早遏制,都會氾濫害人。她已經錯失了一次“到處説”的機會,讓她至今都感到懊悔,這一次她不會再讓自己後悔了。

住院期間,艾芬只能通過視頻與小兒子聊天/“醫學界”攝
寧可被人誤解,也不會退縮
在武漢市中心醫院見到艾芬醫生時,她剛剛做完眼睛的檢查,被護士用輪椅推回病房。她的右眼用紗布包着,整個人看上去很憔悴。
視網膜脱落之後,她已經做了三次手術。早上檢查時,醫生告訴她,眼睛正在慢慢恢復,但她感覺恢復的並不理想,目前視力只有0.1左右。她最擔心的是視網膜脱落再復發,取硅油前後是視網膜脱落復發風險最大的時間段,有1/3的患者都是在這個期間復發,現在她就處在這個高風險期。
即使度過了這個高風險期,以後也還會有復發風險。“我們眼科醫生説,復發七八次的患者都有,有人受不了就自殺了,因為治療的過程太長了,而且非常痛苦。”
只是經過這一次治療,艾芬感覺自己已經幾近被摧垮。從2020年10月24日,她發現自己的右眼出了問題,被診斷為視網膜脱落,到現在已經4個多了,她都處於休病假中,無法工作,即使這次出院後,醫生也建議她先休息一個月再説。
治療視網膜脱落最痛苦的部分,是眼睛打了硅油之後,患者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整天只能趴着,非常痛苦。但真正摧垮艾芬的,還是精神上的折磨。
“整個摧垮了我的自信心,我本來是個很堅強的人,也算是家裏的頂樑柱,現在家裏都亂套了,我公公是癌症晚期,我還有個2歲的寶寶,現在我妹妹24小時在我家裏,替我帶孩子,她自己的家也管不了。而且我選擇去愛爾看病,也是期望能得到一個更好的結果,現在眼睛一隻大一隻小,我自己都不敢看,我還是個特別注重形象的人,因為經常要參加學術會議活動,這對我就是一場飛來橫禍。”

艾芬醫生眼睛手術前後對比/圖源:@急診向日葵艾芬
2020年5月份,為了改善自己的視力,艾芬本來想去看武漢愛爾眼科醫院的近視科,但一位在愛爾白內障科工作的熟人醫生,把她拉到了白內障專科,並推薦給了王勇副院長。5月26日,王勇為她做了“飛秒激光輔助下的白內障超聲乳化加三焦晶體植入術”。艾芬主任認為,就是這次手術,造成了她後來視網膜的脱落。
“做晶體置換手術的時候使用的飛秒激光技術,必須要用一定的負壓把角膜壓平才能進行操作。我本來就是高度近視,視網膜的周邊比正常人要薄一些,再加上我小時候眼睛受過外傷,被我舅舅用鋼筆戳過一下,形成了一個疤痕粘連,在壓力作用下拉扯疤痕粘連形成的條索,在視網膜部位就形成了一個裂孔,裂孔發生的部位和外傷的部位一致,都在顳側的10點鐘,最終逐漸造成了我視網膜的完全脱落。並且,術前有明顯的異常的OCT結果,愛爾的醫生都視而不見。”
艾芬認為,她有虹膜粘連、嚴重視神經萎縮、不規則角膜散光、角膜異常、視網膜異常、視網膜脱落傾向、角膜白斑等眾多安裝三焦晶體和使用飛秒激光技術的禁忌證,這些都被故意忽視了。
艾芬還記得,她是5月26日做的手術,術後王勇問她有沒有感覺眼前一亮,但她説並沒有,而且還感覺右眼比左眼視物暗淡許多,視力也沒感到有恢復,但都未引起重視。更讓艾芬至今不能原諒的是,6月3號她術後去複診,王勇把她的檢查結果都收走了,任她一步步走向了視網膜脱落的深淵。
10月24日,艾芬先感覺右下視線被擋住了,然後逐漸整個右眼全都黑屏了,這讓她感到莫名的驚恐。“我第一時間坐的士去愛爾醫院,他們一看是視網膜脱落,就把我推回來了,那時候我只想着怎麼儘快把眼睛搶救過來,沒想別的。”
這次,艾芬選擇了在自己所在的武漢市中心醫院眼科治療,一邊接受治療,她一邊思考為什麼會出現這個結果。身為醫生,她很清楚應該如何配合治療,為了得到更好的視力,她願意花更多錢和時間到愛爾去,她也給予了愛爾的專家充分的信任。“愛爾怎麼説,我就怎麼做。”
“後來我就問王勇,為什麼我會出現這種結果,他一直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反覆跟我強調,等我眼睛恢復了再去找他,但我得等到什麼時候?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恢復呢。”艾芬説,“然後我就找他要我術前拍攝的眼睛晶體病變的一張照片,這張照片6月3號我在王勇電腦上看到過,可是他發給了我一張白內障非常嚴重的照片,一看就不是我的眼睛照片,我就問那個推薦我去找王勇看病的熟人,她也説是我的眼睛照片,頓時我就知道了,我上了這兩個人的當,他們是一羣騙子,現在就開始造假了。”

王勇發給艾芬的這張圖片,艾芬認為不是她的眼睛照片。/圖源:@急診向日葵艾芬
艾芬想要的那張照片,至今也沒有拿到。12月30號,王勇向艾芬承認了他沒有為她散瞳做眼底檢查,她一直要的那張照片,已經被他刪除了。這番對話,艾芬進行了錄音留證。
讓艾芬難以接受的是,她的右眼晶體幾乎是正常的,但她的視力只有0.2,晶體病變程度與視力下降程度嚴重不符。這種情況下,正確的做法應該對她的右眼進行全面檢查,找到視力下降的原因,但愛爾直接為她做了晶體置換,並且在她術後反饋視力問題時,絲毫未引起重視。“如果術後能及時採取醫療措施,讓我不至於發生視網膜脱落,我也不會這麼恨。”
對於艾芬醫生與愛爾眼科的糾紛,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眼科主任醫師陳躍國是少有的公開發表評論的專家,他於1月2號在個人微博上發文稱,這個事件需要反思幾個問題:
“平心而論,目前的白內障手術技術已經是很成熟了,主刀醫生的技術也應該沒有問題。但對於原本有高度近視又有外傷史的患者,思想上還是有麻痹之處,這樣的患者,視網膜本身就可能有病變,或術後發生病變的可能性更大,必須在術前做充分的散瞳檢查,交代病情。術後更應該仔細複查,在患者有視覺主訴之後,第一時間就要想到眼底的問題。畢竟,視網膜脱離發現的時間越早、處理越簡單,預後也越好。”
如今,艾芬堅信,武漢愛爾眼科醫院欺騙了她,為了逐利,故意忽視她的眼底病變,挖去了她幾乎正常的晶體,造成了她視網膜脱落。在她通過個人微博持續控訴武漢愛爾時,一些自稱與她有相似遭遇的網友也加入了進來,其中一個網友自稱是愛爾眼科的前員工,名叫桑林,發文講述了她被重慶愛爾眼科忽悠上手術枱,做了個令她悔恨終身的眼部手術的故事。
這些網友的故事,更讓艾芬堅定了自己的判斷,也讓她決心與武漢愛爾周旋到底。
因為選擇了舉報,選擇了網絡持續發聲,而沒有直接去起訴愛爾,網絡上也有一些人稱艾芬為醫鬧。對於沒有直接走法律途徑的原因,艾芬解釋道:“他們給我做假病歷,我拿不到真實的東西,鑑定專家也不會得到正確的鑑定結果,法官自然也做不出公正的判決,最後頂多就是給我賠錢,我的訴求不是要錢。”
艾芬的訴求是,武漢愛爾要在她的眼睛這件事上承認錯誤,並且在相關部門監督下要改正錯誤,在她之後,不再有人成為愛爾的受害者。因此,這幾個月來,雖然不斷有親戚朋友勸她算了,甚至有位醫院的領導也讓她“得饒人處且饒人”,但艾芬始終不為所動。
“我老公也勸我,你莫鬧了,也不指望他們賠錢,你把眼睛看好就行。我肯定會把我的眼睛、我的家庭放在首位,但我也絕不會和愛爾私了,不會閉上嘴巴不説,愛爾一定要認錯。”
“我寧可被人誤解,我寧可揹負醫鬧的罵名,我也不會退縮。”艾芬説,“如果我退讓了,他們會想,連艾芬這樣的人物都能擺平,還有什麼擺不平的事?他們就會更肆無忌憚。”
“是不是我這個人跟別人不一樣?”
有時候艾芬也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樣。她説她從小就是這樣的人,有些話她寧可不説,但絕不會撒謊,因為撒謊好累,她自己的良心也接受不了。
“所以我也特別痛恨那些説假話的人,如果一個人愛撒謊被我發現了,我就會覺得這個人很不值得信任,我就不會再與之來往了,我可能是那種比較愛憎分明的人。”
談及自己,艾芬講到她9歲那年,她的父親因為胃癌去世了,這令她立志要做一名醫生,將來去拯救別人的生命。後來高考時,她所有的志願填寫的都是醫學院校,最終上了同濟醫科大學。
但她也險些未能上大學,父親去世後,母親不讓她去讀高中,想讓她去讀技校,能早點去工作掙錢。但因為她的學習成績非常好,是武漢市優秀學生幹部,校長把她媽媽喊過去,承諾為艾芬免除高中三年的學雜費,她才得以實現做醫生的夢想。“所以我非常感激國家,特別願意為國家、為社會做奉獻。”
因為艾芬的這種個性,在疫情中,她成為了那個敢於發聲的人。在同事胡衞峯醫生去世時,艾芬把自己的微信頭像換成了一張黑絲帶圖片,至今這個“黑絲帶”頭像還未更換。“胡衞峯是我的師弟,比我小几歲,也是我比較好的朋友,我們急診科經常有跟泌尿系統相關的病人,我都是直接給他打電話,他的去世真的挺可惜。”
在新冠疫情中,艾芬共有6位同事因感染新冠病毒去世,她都覺得太惋惜了,這些同事都不應該死的。這讓她甚至有些自責,“現在的愛爾就和病毒一樣,如果我再沉默了,他們這種模式就會像病毒一樣瘋狂生長,很可怕啊。”
如今看來,造成艾芬的眼睛視網膜脱落,也是疫情影響的一個結果。疫情中,武漢市中心醫院眼科遭受重創,損失了三位醫生。“那時候蔡莉還是書記,今天來找你談話,明天來找你談話,我怎麼在我們醫院看眼睛?”
疫情之後,艾芬突然發現,很多同事不再與她講話了,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大家都躲着她,這讓她很傷心。有一次,她在醫院工作羣裏發了科室的一些工作成績的微信,一位主任為她點贊,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但那位主任很快就接到了一位領導電話,讓他不要給艾芬點贊。“你説是不是很過份?好像犯錯的是我一樣,故意的要孤立我。”
2020年8月底,蔡莉卸任武漢市中心醫院黨委書記,新書記由武漢市衞健委副主任王衞華兼任,王衞華曾任武漢市肺科醫院(市結核病防治所)黨委書記,艾芬對新書記的評價很好,認為她是一位非常優秀、敬業的人,對職工也很關愛,是個好書記。
現在,艾芬感到同事們也都很關心她,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了。“其實都可以理解的,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但我始終堅信自己沒有做錯什麼。”
視網膜脱落給艾芬帶來的打擊很大,她才40多歲,已經在考慮還能不能繼續做一名醫生了,急診科的壓力很大,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還能不能承受。“如果我不能承受工作的高負荷運作,也對不起我的患者,對不起我的團隊,而且我的孩子還那麼小,如果早知道眼睛會出這個問題,我也不會要二胎了,孩子成長的過程需要陪伴,都需要眼睛。”
在艾芬看來,醫學是嚴肅的學科,何況是涉及到眼睛這麼重要的器官,更要遵守診療規範和質量控制標準。她希望每一個有良知的人,特別是眼科專業的醫生,這個時候不應再沉默。“我不是要你偏向誰,只要你説的正確的話,説公正的話。”
和在疫情中一樣,這一次,艾芬也堅持認為自己沒有錯。“放到哪裏我都沒有錯。做白內障手術之前需要做什麼檢查?你做了沒有?給我換三焦晶體和使用飛秒技術是不是要考慮有沒有禁忌證?如果沒有考慮禁忌證,就給我換了三焦晶體,就用了飛秒技術,這就是不對,不對就得承認錯誤,就要改正,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