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軟件能代替學英語嗎_風聞

每到兩會期間，總會有一些抓眼球的提案，今年的抓眼球提案之一就是“取消英語在中小學的主科地位”，理由之一是現代翻譯軟件可以提供不低於大學英語6級的翻譯，有翻譯軟件代勞，沒有必要把英語作為普及教育的主科。果然如此嗎？

中國的英語教育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片面強調語法、發音、詞彙量。這根本是不把語言當作語言來教，有語文像英語這麼教的嗎？實際上，即使在英美國家，普通對話中的詞彙量也並不大，更是沒人對語法糾結。至於發音，由於移民和旅遊者眾多，人們對各種奇怪的口音習以為常。這與中國大城市裏人們對帶濃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話習以為常沒有什麼不一樣。明顯的非英語母語外國人如果操特別純真的英語，甚至某種獨特的方言口音，反而是奇怪的事，就像福原愛操一口大茬子中國話一樣好玩。

有翻譯軟件代勞，可以在很多地方救急，但也僅此而已。翻譯軟件多種多樣，谷歌翻譯算其中較好的，但還是常常會掉鏈子，給出莫名其妙的翻譯。例子很多，

Labor of love在谷歌翻譯裏是“愛的勞動”。如果不發揮想象力，根本不知道這是在説什麼；發揮想象力呢？可能想歪了……。Labor of love指根本不計回報、投入大量心血的辛勞，純粹是為了喜愛這件事和從做這件事中得到的愉悦，差不多是“真愛”的意思。好比有錢人喜歡自己做木工，精心打製一個首飾盒這樣的事。

It is what it is是近年來頗為流行的口頭語。從詞彙和語法來説，大概不能更簡單了。谷歌翻譯給出：“就是這樣。”不能算錯，但還是不明所以。這句口頭語的意思差不多是“隨他去吧”，帶有幾多無奈，但有時候也可以是勸説，這時更接近“你就從了吧。”

He has no idea how to navigate through the corporate world，谷歌翻譯給出的是“他不知道如何在企業世界中導航“，估計中文系的人也不一定看得懂這是什麼意思。其實這意思是説，他一點不懂在公司人事裏如何周旋，navigate在英文裏的意思遠遠超過航海航空裏的導航，還包括在各種複雜情況下探路、摸索的意思。

He dropped the ball，意為他把事辦砸了，丟球是從棒球裏來的，投球手球沒有投出去，直接掉地上了，就成送分了。但谷歌翻譯給出：“他丟了球。”

He just doesn’t get it. The optics is simply too bad。谷歌翻譯給出：“他只是不明白。光學太糟糕了。”其實意思是：他是真不懂啊（或者用現在新型網紅語：他真是get不到啊），這事弄得太張揚、太糟心了。這裏optics和光學沒關係，只是高可見度、其實沒有什麼大用、但高管特別在意的那些事情。Get it很多人都理解，不用解釋了。

在911事件裏，UA93航班上旅客Todd Beamer對其他旅客説：“Let’s roll”，意思是説，我們動手吧。他要帶領幾個人去駕駛艙去制服劫機者。他們最後沒有成功，但Let’ roll成為代表911裏好人的英雄氣概的名言。谷歌翻譯給出：“來吧。”不能説錯，但也不算對。

有些常用俚語翻譯軟件已經固化了，像make sense=“有道理”，但get it還是“得到它”。這是因為語言永遠有內在的模糊性，所以詞典上同一個詞有好多意思，還有沒有給出的延伸意思。人工智能還沒有到能夠在字裏行間察顏辯色的本事，也可能永遠也不會有，因為人類做這事都難免掉鏈子。

拜登在就職演説裏説，And we lead not by the example of our power, but by the power of our example。谷歌翻譯給出的是“而且我們不是以我們的榜樣為首，而是以我們的榜樣為首。”這肯定是不通的。拜登是在説：我們不能搞強權即公理，而是要以身作則。這裏example of power和power of example是巧妙的文字遊戲。

Example還有一個好玩的例子。He had been imprisoned so that the air force could make an example of him。谷歌翻譯給出“他被監禁了，以便空軍可以為他做榜樣。”這句應該也費猜疑，實際意思是説空軍把他關起來，要殺雞儆猴，原譯裏“做榜樣”可能導致歧義。

另一個經典的例子是sex。在很多時候，以sex為詞根的詞與“性”根本沒有關係，而只是強烈吸引力或者勁爆的意思。比如説，説到事情的時候，sex appeal與“性”無關，只是説這事特別誘惑人；用sexy説到事情的時候也是一樣；sex it up也與“性”無關，只是在説把這事弄得勁爆一點。

還有很多行業術語，都不怎麼專門，但翻譯軟件一樣抓瞎。

This house has great curb appeal，谷歌翻譯給出：“這房子有很大的遏制吸引力。”要是哪一個中國買家到美英澳加去買房子，房屋中介只能通過谷歌翻譯軟件的話，相信買家立馬掉頭走人了。這意思其實是説：這房子的外觀（這裏特指從門前過路時的觀感）很好，這裏curb是人行道的意思。

在管理、電腦、商務等領域，很多概念用普通的詞彙，但意思根本無法直譯，等囉裏囉唆解釋清楚了，原文的簡明直白就一點都沒有了。

比如説，professional現在常譯為專業，實際上專業更對應於specialized。Professional指以此為生所以精益求精而且有一定的職業道德操守約束的情況，但這就不好翻譯了。Engineering是另一個例子，一般直譯為工程，但這是很狹隘的翻譯。Engineering包括精心設計、精心製造的整個過程，並可以延伸到非工程的地方。He engineered the peace treaty between A and B是説他精心操辦了A與B之間的和平條約，a well engineered car指精心設計、精心製造的汽車，typical German overengineering是調侃語，指德國人有過度設計、製造上不必要地高標準但實際上起不了多少作用的傾向。Cyber是另一個很不好翻譯的詞。

有些詞意思很明白，但就是沒法簡單直白地翻譯出來。現在軍事上很流行optionally manned，車輛、飛機、船艇都有，意思是平常是無人駕駛的，但在高敏感或者特別困難的場合回到有人駕駛。現在還沒有看到合適的譯名。

這些都是常用語用在常用的地方，一點都不生僻。

另一個問題是，語言不僅有一個意思的問題，還有語氣和意境的問題。Black Life Matters運動和Me Too運動相信很多人都聽説了，也理解是什麼意思，但要翻譯成言簡意賅、鏗鏘有力的中文名稱，還真是不容易，到現在也沒有看到過足夠好的譯名。

還有一個經典例子是：二戰巴斯通保衞戰時，德軍向美國第101空降師勸降，師長麥考利夫准將就回答了一個字：“Nuts！”據説當年德軍少校理解了麥考利夫堅決不投降的意思，但對這個“Nuts！”到底是什麼意思，還是一頭霧水。不出所料，如今中文敍事裏説到這裏，也是語焉不詳。這確實不是規範英語，但美國俚語裏“You are nuts”意思是説，你瘋了，這麼離譜的事情也敢説。在這裏，真要翻譯的話，可以用“滾！”事實上，德軍少校要求解釋的時候，前線的第327滑翔機步兵團團長哈珀上校也確實是這麼解釋的：“Go to hell！”

更多的詩意語言的例子就不舉了，太文縐縐、脱離一般對話了。但説到語言文學，慢説英語（或者其他什麼語）翻譯成中文，中文文言文翻譯成現代白話文，味道也立刻寡淡了，不信把《紅樓夢》、《水滸》什麼的翻譯成白話文試試。很多人通過翻譯的小説、詩歌接觸外國文學，也是感動得稀里嘩啦的，但要是看原著，相信感覺會更上一層樓，或者幾層樓。像阿爾佛萊德·坦尼生（也作丁尼生）的《輕騎兵的衝鋒》，就沒有看到過譯本反映出原作的大無畏和浪漫氣概的。

即使在口頭語言裏，也有方言與普通話難以一一對應的問題。比如説，“作”現在成為常用詞了，但在很長時間裏，這些只是吳語裏的用詞，老舍看到了可能是要一頭霧水的。

翻譯軟件的問題和衞星導航一樣，平常用用還行，點個菜、問個路問題不大，更復雜的地方常會掉鏈子，要是在節骨眼上，這是要命的。

這問題其實人工翻譯也免不了。很多翻譯稿一看就是不懂行的人在生硬翻譯，弄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東西堆上去，把人看得雲山霧罩。

翻譯從來不是簡單的語言問題，好的翻譯一定出於對這個題材和語境的深入理解，並且要對兩邊的語言的表達都有深厚功力。傅雷的法文是留學法國學出來的，當然比一般留法的人學得更好；傅雷的中文功力也很深，《傅雷家書》能看出來；傅雷還是美學大家，錢鍾書邀請傅雷去清華，傅雷不願教法語，想教美學，但清華不開美學課，只好作罷。有了這樣的功力，才能成為翻譯大師。

據説現在很多教科書是教授組織一幫研究生翻譯的。研究生在專業方面有點研究了，但畢竟功力還淺，很多需要深刻理解的地方，自己也做不到，翻譯出來南腔不搭北調也就不奇怪了。這不是語言問題，這是學科功力的問題。大學高等數學很多人都學過，弄一本華羅庚的《高等數學引論》來，敢説完全看得懂的就沒有那麼多了，慢説翻譯了，一樣的道理。

作為工具，英語是很有用的。走到世界任何地方，如果不會當地語言，英語通常是第一共同語言。在國際組織裏也一樣，英國已經脱歐了，但歐盟的工作語言還是英語，而沒有轉換成德語、法語或者其他語言。世界衞生組織在發佈新聞的時候，也是用英語。

你可以説這是英美語言霸權的遺毒，但語言首先是交流工具，在已經有合用的工具的時候，重新發明工具不合時宜。中國強大後，肯定會有很多人學習中文，現在已經開始了，但英語在國際交流中的地位不大會消失，不管是政治、科技還是文化。

學英語有用嗎？這個問題也可以反過來問：學語文有用嗎？學數理化有用嗎？對於絕大部分人來説，中小學的語文早就超過識字作文的地步了，誰在日常生活裏折騰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呢？除了抖書袋，文言文、古詩更是“沒用”。數學據説去市場買菜有用，不對，那是算術。菜市場裏用得到的數學不超過三年級，平面幾何、解析幾何、微積分、三角函數在日常生活裏的用處還真是不多，定理證明更是用不到。

教育有兩個作用：

1、 掌握謀生的本事

2、 修身養性

人們常把注意力統統集中在前者，對後者不以為然，這是不對的。數學的作用不僅在於算術，更在於培養抽象思維。語文的作用不僅在於識字作文，更在於形成感性思維。物理、化學、生物揭示自然界的方方面面，地理、歷史揭示人文世界的交織變遷，這些都是用來形成三觀的，而不是簡單的有用沒用就可以一言以蔽之的。

學英語除了聽説讀寫，還有什麼用呢？語言是文明的窗口，多學一門語言就多開一扇窗口。在這個複雜的人世間，有很多我們不理解的事情，只有打開最多的窗口，才能看到最多的世界，才能理解最多的事體。最低限度，吹牛打屁的時候也可以顯得有知識一點。

英語作為一門科目，佔用了大量的學習時間和資源。對於中國普及教育來説，英語學到什麼程度才算夠用，這是一個問題。中國英語教育最大的問題還不在於時間和資源佔用太多，而是語言不當作語言來教。語言是最實用化的技巧，最重要的是培養語感和語境，這正是中國英語教育最失敗的地方，OK是一個典型例子。

很多人都以為OK就是“好”，殊不知這只是還行吧、馬馬虎虎、差不多的好，根本不是很好。OK航空公司如果在英美運作，絕對沒人敢做，你會坐“馬馬虎虎航空公司”的飛機嗎？語感和語境是靠實際語言環境培養出來的。中國缺乏英語的大環境，但還是可以自己打造小環境的。課堂裏組織小市場，學生充當買家和賣家，用剛學到的英語買賣，就是很實用的聯繫。用英語寫上祝福語，自己手做賀年卡或者同學的生日卡，不比炫富搓一頓更有意義？學期結束時，上台用英語做一個小報告，同學打分，不是自己建立語言環境嗎？把語言當語言學，比死背單詞、語法規則要有用得多。